敖丙蜷腿抱膝痴痴呆呆地坐在凌寒汉柏下,冷风呼啸着抽打在他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上。骤然眼前陷入黑暗,敖丙本能抬头,正好对上程碧莲漾着关切和感激的水眸。因为病体初愈,程碧莲消瘦身形透着纤弱美态,好似扶风柳絮勾起无限怜惜。敖丙情不自禁解开厚实外袍仔细披在程碧莲肩上,起身欲走。程碧莲赶忙挡在敖丙身前,语调尽量平和地开口道,“我看恩公似乎在烦恼什么,不妨直言,说不定我能为恩公解忧呢?”

    敖丙怔愣一瞬后眉毛顿时竖起,低声骂道,“可恶的东西,竟然没有洗去你的记忆!”

    程碧莲见敖丙动怒立刻急急解释,“阴府鬼差的确有意洗去我的记忆,是我不愿忘记恩公,苦苦恳求,他们才勉强答应的,请恩公千万不要怪罪他们。”

    “在下不过一介奴才,哪里有资格怪罪阴府冥官?”敖丙摇头苦笑,“程姑娘,在下自不量力险些连累了姑娘,实在当不起姑娘的这声恩公。姑娘能够还阳,全靠姜子牙父女,你只消报答他们就好了。”

    程碧莲莞尔道,“丞相父女固然对碧莲恩深似海,可若没有恩公照拂,只怕我也撑不到丞相搭救的那一刻啊。未请教,恩公高姓尊名?”

    敖丙似乎不愿与程碧莲独处,不耐烦地敷衍道,“卑微之躯,贱名恐污了小姐尊耳。”说着转身欲走。程碧莲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伸手牵住敖丙衣袖,脸颊霎时晕出两朵红晕。敖丙粗鲁地甩开程碧莲的手,拧眉呵斥,“程姑娘,你好歹也是出身望族的大家闺秀,难道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有,这里是我家主人的私宅,你身为客人未得准许擅闯后堂,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程碧莲怔愣,呼吸瞬间不畅,“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邯郸马家的家主吗?”

    敖丙瞳孔微微放大,借抿唇来掩饰心中慌乱,转头避开程碧莲探问视线,“什么邯郸马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碧莲思绪电转,面色沉静如水,“恩公放心,我知道分寸。”

    敖丙脸色不善,“知道就好。既然知道了,就请不要让我为难。”

    程碧莲笑容淡了下来,厉声道,“对不起姜伋的是程鸢,你为何要将怒火烧到我的头上?”顿了片刻,程碧莲缓了口气,“我相信这应该不是姜伋的意思,据我所知,姜伋为人虽然谈不上君子,但也绝对不是一介小人。”

    敖丙语塞,不知如何应对程碧莲的咄咄之言。程家与马家在生意上往来颇多,当初已然有意结为亲家,自是要对姜伋的人物品格进行探查了解。敖丙暗暗咬唇,程碧莲上前一步道,“我是见你神情沉痛,才想着应该尽力开解劝慰你一番。你因何避我如蛇蝎?”

    “我哪有?”敖丙眸色一震脱口而出,旋即迅速收拾起情绪,强自冷淡道,“程姑娘尚待字闺中,我是为你的清誉着想。”

    程碧莲嘴角微微勾起,轻笑道,“你的性情与姜伋如出一辙,我早该猜到你是他的人。”她取出藏于袖中的雪色绣帕,递给敖丙,“这个借你,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至少不会作出病来。我今日上门,是为家母先前的无礼特来致歉,没想到……”她背过身子,泠然道,“若我没有猜错,府上夫人见红恐怕与你有关。你身怀异能却甘愿受姜伋驱遣,想来是龙游浅滩之际得到姜伋仗义相助的缘故吧。眼下恩债未还又添罪孽,不保重自身你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了断这段因缘呢?”

    敖丙虽犹豫不定但还是慢慢地把绣帕接了过来。目光流水般沿着帕子复杂纹路蜿蜒淌过,敖丙低沉开口,“姑娘玲珑剔透,岂会觅不着良人?何苦投身侯门从此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程碧莲抑住酸苦涩意戏谑笑道,“是么?若真如你所言,丞相英明,焉能轻易许婚?”

    敖丙紧蹙眉尖,“姜淑祥的手段你们程家已经领教过了,程姑娘当真有这个自信能够应付得来么?”

    程碧莲踮起脚尖,贴上敖丙的面庞,吐气如兰,“你这是……关心我吗?”

    敖丙竭尽全力克制住内心□□悸动,“在下有幸与姑娘结缘,不忍见姑娘红颜白白老去。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在下对姑娘没有任何企图。”

    程碧莲站回原位,恬静脸庞映着温暖日光。她垂目抿唇而笑,羞涩地将一枚精巧的并蒂碧莲香囊塞入敖丙掌心,不待敖丙反应立即旋身跑开。敖丙怅然望着程碧莲翩然远去的俏丽身影,悄悄拢起香囊贴身收藏。耳边传来辛瑶焦急的呼唤声,敖丙抬手拭去眼角湿意,回身问道,“辛瑶夫人,何事匆匆?”

    辛瑶红肿着眼睛,抽抽搭搭地道,“小敖,主母坠胎了,要想办法通知家主和姑父姑母才行。”

    敖丙耳中电闪雷鸣,脑海里掀起狂风暴雨。当听见辛瑶哭着说鲛儿这回怀的是个女儿,敖丙全身血液立刻停止流动,整个身子僵成石头随即咔嚓咔嚓地碎裂开来。孔宣托着一个罩着红布的缠金枝托盘至姜子牙面前,未语泪先流。姜子牙颤抖着身子揭开红布,眼前赫然出现一枚黯淡着血色的圆卵。卵中依稀可见一个蜷身而睡的柔弱婴儿,虽未完全成形,但下半身的鱼尾轮廓明晰可辨。姜子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脸色惨白,忍不住扶柱而呕。孔宣放下金盘,痛惜道,“我终于明白你们父子为何执着于女孩了。子牙,我真是没脸见你。”姜子牙抬头,一双赤目盯着孔宣,悲声咆哮,“孔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碧莲在福伯宅院里失了方向,转了又转。她醒来后得知程姬氏割伤了鲛儿的手腕,所以特来致歉,不期遇上敖丙。她含蓄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女儿家心意后便立即跑来了,直至没入假山深处才恍然想起自己不识路。她左顾右盼半晌,试探性地拨开交错翠叶,正欲穿身而过,瞳孔倏然放得老大。在她眼前,垂泪千行的敖丙缓缓拔剑引颈受戮。程碧莲吓得惊叫一声,慌忙上前抱住敖丙力图阻止敖丙自裁。敖丙一把将程碧莲推搡在地,程碧莲情急之下脱口吼问,“你主子准许你死了吗?!”

    敖丙怔忪,引剑动作不禁慢了下来。程碧莲忍着痛楚从地上爬了起来,瞄着敖丙挪着碎步渐渐靠近,“我不知你为何想不开,但你已卖身为奴,你的性命就不再由你做主。你若一死了之,你的主子只会责怪你不忠不义,你想清楚啊。”

    敖丙目露迟疑,程碧莲趁机夺下利剑“咣当”一声扔得老远。敖丙坠下双膝伏地痛哭,程碧莲随着蹲下身子轻轻抚摸敖丙脊背,柔声询问事情经过。敖丙泣不成声,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哆嗦个不停的双手,“是我害死了公子的孩子,那可是公子期盼了许久,珍贵无比的孩子啊!”他一头扎进程碧莲的怀里,抱着她嚎啕大哭,“如果不是我酒后误事,公子就不用为了救我而舍命,少夫人也不会失去那么多的血,也不会身体虚弱到禁不住一个贱婢几句胡言而滑胎。都是我……都是我害的……”

    程碧莲拧眉阖目,眼角泪滴倏然滑落,“既然你做了对不起你主子的事,那你就应该去向你的主子请罪,而不是在这里偷偷地寻死啊。你以为你自裁就是赎罪吗?有时候,活着才是惩罚,死了反而解脱。你这是懦弱,你是因为惧怕你主子责难才去死,你这也叫忠心吗?”

    敖丙缓缓抬头,面上泪痕交错纵横。程碧莲细细整理着敖丙散在额前的乱发,扶着敖丙站了起来。敖丙缓过神来,急急将手臂从程碧莲的手里抽了出来。程碧莲微微侧过身子,道,“不管怎样,你都应该尽快将此噩耗禀告你的主子,至于之后的事,端看你主子的处置了。”

    姜伋艰难地睁开双眼,涣散眸光辗转落在榻前服侍的阎罗王身上。许久许久,姜伋才轻轻开口,唇边绽出一朵凄惨的笑容,“孩子没了?”

    阎罗王不觉俯下身子,低哑着嗓子道,“敖丙在门外跪候,公子可要传他进来回话?”

    姜伋提了口气勉强坐起身子,阎罗王急忙垫上软枕供姜伋倚靠。敖丙膝行进来,深深垂首半点也不敢窥视姜伋脸色。阎罗王倒了杯温水呈给姜伋,姜伋低头浅啄了一口,淡然虚弱地吐出了一个说字。敖丙撑地双臂战栗,喉间含着哽咽,“回公子,少夫人前日苏醒,惊闻您长姐中毒卧床,所以今天特意过府探望。谁知被一个贱婢纠缠,少夫人回来就……”

    姜伋脸色似数九寒雪,眸中闪现凶恶杀意,“贱婢是谁?”

    敖丙抖着嗓子,额头紧贴地砖粗粝花纹,“奴才不甚清楚,只是听当时陪在少夫人身畔的辛瑶夫人说,那个贱婢所佩戴的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正是公子数年前在风华楼定制的那一套。她言谈之间句句不离公子,似乎是公子豢养的外室……”

    水杯在敖丙膝边轰然炸开,震慑得敖丙说不出话来。室内沉寂许久才复轻轻响起姜伋的问话,“少夫人这回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敖丙惨痛阖目,整个身子瘫软在了冰冷地砖上,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开口,“是个女孩。”

    自榻上传来剧烈的咳嗽,震得敖丙猛然抬头,惊见姜伋下颌血痕吓得整颗心抽搐了起来。他惶惶然跪爬至姜伋榻前,抬手狠命掴向自己面颊。姜伋缓过气来厉声喝止,“够了!本座有赐你掌嘴之刑吗?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私自动刑?”

    敖丙闻得姜伋训斥立刻停下动作,转而叩头求罪。姜伋不作理会,只是吩咐阎罗王服侍他更衣。阎罗王半跪苦苦恳求,“公子,您病体虚弱还不能见风,还是再调养几日吧。”

    姜伋横过一个眼神,自行拆下头上麻布。阎罗王劝阻不得,只得叹息着起身侍奉。敖丙跪直上身,屏住呼吸给姜伋整理下摆,伺候他穿上靴履。车架停泊在府外恭候,阎罗王搀扶着姜伋上车。福伯宅院血腥气息尚未全数散去,姜伋不禁眉心紧蹙。正房寝室,辛瑶正在服侍鲛儿用药。鲛儿在得知自己腹中所育乃是女胎后整个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一直咬紧牙关不肯饮下苦涩药汁。姜伋披着羽绒斗篷缓步入内,负手伫立在床帏之外。辛瑶放下药碗行礼相迎,鲛儿却无声无息故意偏过头。姜伋深深凝望沉沉躺在榻上的鲛儿一眼,颔首向辛瑶道了声辛苦。辛瑶看出姜伋有话与鲛儿说,遂屈膝退了下去。鲛儿睁开眼睛,目之所及皆是漫无边际的恐怖血色。她以为姜伋会像先前那次紧紧抱住她陪她哭哄她笑,没想到姜伋只是静静地站在榻前,抿着薄唇一言不发。鲛儿伤心绝望的眸光一遍遍地拂过姜伋冷淡俊逸的面孔,找不到她盼望的怜惜愧悔后,鲛儿的唇畔泛出丝丝冷笑。她直直望着姜伋幽深的黑瞳,咬牙诘问,“你何时纳了妾侍?又何故欺瞒于我?又何故纵容婢子□□于我?”

    姜伋面上不见一丝波澜,沉声反问,“陌路妇人的几句疯话就能让你心悸坠胎?你我多年的夫妻情分凭几句疯话就可轻易挑拨?我这个丈夫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陌路妇人靠得住?”

    鲛儿霍然坐起身子,散发披额怒瞪姜伋,“陌路妇人?几句疯话?贱婢佩戴的分明是你高价请风华楼师傅打造的精品,你哄骗我说是送给长姐的那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姜伋,我从未怀疑过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深信不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珠泪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在姜伋的心上凿出或深或浅的坑洼。面对鲛儿的厉声质问,姜伋竭力抑制剜心痛楚,语调平稳阴沉,“你既然认定我背叛了你,我费多少唇舌解释也是无用。还是干脆一点,你我夫妻缘分至今日止,以后桥归桥路过路。”

    鲛儿如坠冰窟,不敢相信姜伋会口出绝情之语。姜伋强逼自己不再眷恋沉溺,决然地背过身子。鲛儿抓起榻边小几上的药碗朝着姜伋用力掷去,药碗正中姜伋背心,白底银线勾勒祥云的斗篷上浸湿了大片尚留残温的乌色药汁。姜伋虽因疼痛而顿住身形,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闭合的房门锁住了鲛儿的悲泣,姜伋一步一倒地出了院门。颓然坐在车厢内,姜伋脑海中不断浮现他与鲛儿相识相知的一点一滴。帷裳外,阎罗王独自安静驾车,丝毫不敢询问姜伋眼底因何伤痕累累。马车安稳停在丞相府门口,阎罗王率先下车静候。等了半天车厢都没有动静,阎罗王才敢告罪一声斗胆掀起帷裳,此刻方发现不知何时,姜伋竟已昏死在了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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