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府君喂过姜伋汤药后,随手将药碗递给了侍立榻前的雅卓。殿外凄凄阴风越过云雷窗棂吹得屋内的水晶兰无声坠下一片花瓣。泰山府君蹙着眉尖望了片刻静卧砖石上的那抹苍凉的孤寂,叹息着问道,“伋儿,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姜伋右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丝滑锦被,面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地淡淡笑容,“臣心已定,还望君上成全。”

    泰山府君幽蓝眼眸定定地凝视了姜伋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略略颔首。姜伋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酸涩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泰山府君面色郁郁地缓步迈出殿阁,负手立在廊下聆听檐角玲动之音。水草马明王悄然而至,小心妥帖地将一件取冬日暖阳织成的玄色斗篷披在了泰山府君的身上。曼陀罗浅浅吟唱,泰山府君似不甘愿地喃喃自语,“这桩姻缘就这样断了么?”

    鲛儿纹丝不动地躺在榻上,整个身子僵硬得近乎成一具尸体。鲤鱼精近前服侍,拭泪苦劝,“宫主,公子对您的情意,奴婢一点一滴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他一定是在气头上才说了那样的胡话,您无需往心里去的。”

    鲛儿满腹痛楚,面上憔悴凛冽而笑,“明明是他对不起我,他有什么资格跟我生气?!”

    鲤鱼精抿了抿唇,神情稍显严肃郑重,“宫主,如果是您冤枉了公子呢?”

    鲛儿黯淡眸色陡然严厉,鲤鱼精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后,鼓起勇气继续道,“那个贱婢虽然张口公子闭口公子,但其实并未指名道姓。而且,依规矩,妾为奴妻为主,她一个外室竟敢公然与您互称姐妹,这也未免太嚣张了。”

    鲛儿赤目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人家是家主宠妾,自然可以嚣张。”

    鲤鱼精疑惑摇头,似乎不认同鲛儿的看法,“若真是宠到这个份上,贱婢还有子傍身,苦等门外这么多年,会不会有些说不过去了?纵然贱婢卑微,可那孩子终究公子的亲血脉,要他族中无名流落在外,这可能吗?”

    鲛儿愤怒咬牙,“不管怎样,贱婢佩戴的头面首饰的确跟他在风华楼订购的那套一模一样。还有,贱婢若真与他无关,偌大的丞相府,她为何谁都不找偏偏就直接冲着我来了?”

    鲤鱼精思忖道,“风华楼的首饰虽是精品但也并非件件都是独一无二,或许就那么巧有人订购了同样款式的头面呢?至于贱婢独独找上您……也许就那么巧,您跟她所谓的姐姐很长得很像呢?公子不也长得像冥王吗?可这也不能说公子就跟冥王有什么关系啊?”

    鲛儿别过脸去,咸涩眼泪在枕畔凝成莹润珍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巧合,只有因和果。”

    鲤鱼精垂眸轻轻吁了口气,俯身将晾在小几上的麻油鸡汤端了过来,“宫主,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您都要保重身子。毕竟,衡儿和季儿皆在幼龄,可离不开您哪。”

    鲛儿掩在锦被下的右手倏然紧紧攥住身下床褥,涩着嗓子道,“贱婢若被扶正,就算为了讨好家主,也会善待衡儿和季儿吧。”

    鲤鱼精撂下汤碗,星点汤汁溅到了小几上,“宫主,这就难说了。自您过门,公子何曾过问内院?如果有人居心叵测笑里藏刀,就算公子再耳聪目明也无法事事周全。继母贪图家产构陷原配嫡子,大公子不也写了不少这样的话本吗?”

    鲛儿猛地支起身子,面色遽然狠厉,“她敢?本宫废了她!”

    鲤鱼精撇了撇嘴,语气微微有些不屑,“您远在深海,焉能真如及时雨一般?一旦生了变故,您就算把贱婢生吞活剥了又能挽回些什么呢?”

    鲛儿娥眉九折成川,神情变换莫测。蓦然,她眼眸一定,掀被下榻,同时吩咐鲤鱼精侍候她换上玄色翟衣。鲤鱼精惊然不解,“宫主,翟衣繁琐厚重,您好端端的穿它作什么?”

    鲛儿眯起了眼睛,“夫妻多年,我早已洞悉姜伋的肺腑心肠。他打定主意休弃我,但顾虑我北海之主的身份,是绝计不会以姜家子的名义,所以我接到的必然是泰山府君的旨意。我若想守住名分,唯有求助泰山府君。”

    鲤鱼精闻言踌躇,“可是宫主,泰山府君当真会给您做主吗?他素来厌恶您……”

    鲛儿轻轻哼笑,“然而他疼爱姜伋却是真的。姜伋休妻并无确凿依据,为免臣民谤议,泰山府君肯定不会不管我的。”

    鲤鱼精面上还是有些犹豫,“宫主,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闹到泰山府君跟前,事情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就算您的名分保住了,您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了。”

    鲛儿眸色悲戚,无所谓地嗤声道,“我此举意在为衡儿和季儿搏一个平坦前途,至于他怎么对我,我已经不在乎了。”

    阎罗王捧着泰山府君亲笔法旨在神殿前来回地踱着步子,不经意抬眸,遥遥瞥见鲛儿迤逦而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鲛儿款款步上台阶,脚步不停只向阎罗王微微颔首。阎罗王表情怔愣,直到鲛儿和他擦肩而过才回过神来。他疾走两步拦住鲛儿去路,硬声道,“君上法旨,请少夫人恭听。”

    鲛儿暗暗咬起了牙齿,脂粉妆点下的病容愈加苍白。阎罗王不忍见鲛儿这番可怜模样,视线稍稍转到了别处,“少夫人既穿戴冥界命妇朝服,君上法旨理当跪接。”

    鲛儿强抑胸中翻涌情绪,艰难地跪在了冰冷砖石上。阎罗王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展开法旨凝重朗读,“氐氏鲛儿,华而不实,淑雅难期。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事舅姑,兼犯口舌。不堪良佐,遑论嘉偶。今废其名分,恣其姻嫁,并无异言。”

    鲛儿蜷起手指,倔强地让泪水只在眼底流淌。阎罗王纵然万般同情鲛儿凄凉境遇也须得遵循上殿命令,嘴上无情催促着鲛儿尽快换装。鲛儿冷冷瞥了侍从奉上来的素白粗衣一眼,凛然昂首,“我要求立刻觐见泰山府君。”

    阎罗王眸色犹豫,一脸为难地望着鲛儿,“在您之前被废黜的三位命妇,均不曾在领受法旨之后得到君上召见。您虽身份贵重,但臣恐君上严苛,未必会拨冗相见。”

    鲛儿眉梢上挑,平日刻意收敛的威严气势瞬间迸发出来,震慑得阎罗王不得不折腰,“你身为公子执事,遇有损公子德名之事,居然不予劝谏不加拦阻,有失职份该当何罪?”

    阎罗王闻得指责立刻半跪辩解,“臣自入公子阁内,向来恪守本职勤勉不缀。少夫人的指责,请恕臣不敢擅领。”

    鲛儿面容愈发端肃,对阎罗王的义正言辞回以冷笑,“公子依促裁之法,以不事舅姑和口舌二罪将我休弃。但按冥律,公子有七出,我亦有三不去。”

    阎罗王猛地抬眸,迎上鲛儿凌冽视线后神情疾速变换几番后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来。鲛儿深深吸气,胸脯起伏恰似忘川河涌起的浪头,“看来阎罗王也已经知晓事情的轻重了。现在,您还要把我拦在神殿之外吗?”

    阎罗王颦眉抿唇,不敢答话。姜子牙缓步登阶,温润笑道,“觐见泰山府君之前,先与为父聊聊可好?”

    鲛儿回首,看见姜子牙慈爱容颜,心中不禁泛起一层委屈。姜子牙引着鲛儿来到奈何桥畔,远远瞧见姜伋坐在三生石前豪饮,周围散落数十酒瓶。鲛儿骇然,提裙就要飞奔过去阻止。姜伋拉住鲛儿,鲛儿扭头,神情甚是焦急,“爹,姜郎身有宿疾,焉能轻易沾酒?”

    姜子牙脸色发紧,担心忧虑,“何止宿疾?果果日前被乾坤圈砸伤额头,才苏醒没多久。”

    鲛儿眼神怔忪,姜子牙见状幽幽叹道,“你原是不知?想来是果果去见你的时候用脂粉将伤口遮掩起来了。”

    鲛儿脸颊血色此刻完全褪去,干枯唇瓣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姜子牙睇视鲛儿,郑重其事地道,“鲛儿,你之所以要在泰山府君尊前驳回废黜诏令,是为了衡儿和季儿之未来吧。”

    鲛儿心头一跳,惶恐避开姜子牙灼灼视线。姜子牙慢慢松开鲛儿,莞尔一笑,“爹不是责怪你,母亲拼尽全力守护儿女此乃常情。好比你们娘亲,平时针尖般的疼痛都承受不住,却甘愿为了你们赴汤蹈火。女本柔弱,为母则强。你倾尽所有守护我姜家子嗣的拳拳心意,为父十分感激与欣慰。”话至此处,姜子牙的眼睛霍然明亮异常,“所以,为父恳切求你,任何情况都不要舍弃果果,舍弃孩儿。你要牢记,马招娣只有一个,不是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都会如糖糖果果这般幸运。你放心,爹娘会一直诚心诚意照拂于你,你就不要有任何顾虑,放手去做吧。”

    鲛儿心海波涛汹涌,沉默半晌,举手加眉叩首三拜。姜子牙颔首还礼,躬身扶起鲛儿。曼陀罗花枝缠绕,鲛儿身影渐渐隐没于黄泉嫣红之中。马招娣跌跌撞撞地穿越花丛至姜子牙身边,皱眉抱怨,“相公,我让你跟鲛儿诉说真相,你跟鲛儿哆嗦那么多废话作什么!”

    “这怎么叫废话呢?”姜子牙出言反驳,“跟鲛儿说淑祥被百里鹏欺辱,鲛儿会信吗?照你的意思处理,事情只怕更加难以挽回。”

    马招娣气得跺脚,“那你也不能撺掇鲛儿跟果果对着干哪!你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往后鲛儿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姜子牙嘴角噙笑,十足相信鲛儿的驭夫之能。马招娣翻楞着眼睛,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可是打包票了啊,要是果果小两口以后再闹腾,我唯你是问。”

    姜子牙唇畔笑容立时蔫了,清亮的眸子透着淡淡的委屈,可怜兮兮地看着马招娣。马招娣粗着嗓子哼了一声,抖搂着长袖朝姜伋奔了过去。姜子牙垂眸一瞬,认命地提步跟上。走了五步远,马招娣猛然停下,眼睛直直盯着三生石,竖起右手连连招呼着姜子牙。姜子牙紧走上前,看见姜伋窝进姜淑祥怀里痛哭,不禁怔愣。马招娣心口作痛,回头与姜子牙耳语,“我记得果果很少掉眼泪的。”

    姜子牙望着姜伋的视线亦洇了点点水意,“是啊,果果打小就不爱哭,所以糖糖才会刚刚醒转就赶了过来。”

    有道是长姐如母,这时候姜伋最需要的就是姜淑祥这个长姐的关怀与抚慰。姜淑祥强撑病体下赴黄泉,眼见姜伋凄怆颓然立时神伤。姜伋满脸泪痕,抽噎道,“长姐你说过,再深的伤口也有结痂脱落的一天。”

    姜淑祥轻柔挽起姜伋衣袖,指着他胳膊上的疤痕,“这是你先前误入黑店被刀割伤的。纵然精心养护,到底留了一道狰狞疤痕。体肤之伤,尚且难愈,更何况你这次是在弟妹的心尖割了一刀啊。”

    姜伋凝视着自己手臂上的刀疤,郁郁开口,“我本以为死劫过后即迎生机,不想一路走来依然凄风苦雨。上天多番警告,我岂可再视而不见?”

    姜淑祥嗤笑连连,“上天?若上天真能掌控生死操纵祸福,病者何需延医?正因我命由我不由天,女娲才会教化万民不是吗?”

    姜伋无言以对,唯有沉默。姜淑祥肃声道,“果果,长姐明白,你是怕你一旦有个万一,鲛儿会无所依傍。但你想过没有,你此时离开水晶宫,鲛儿的处境只会更艰难。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市井商贩了,你现在是冥界公子,即便是九重天对你也要礼让三分。你又摄北海政务多年,对于水晶宫而言你早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上门女婿了。鲛儿后嗣夭亡腹中一事一旦传开,北海必定哗然。你再舍她而去,水族中别有居心者必定蠢蠢欲动。果果,你此举无疑是将鲛儿置于刀锋之上啊。”

    姜伋面容浮现惶恐神色,先前只想为鲛儿谋求一个更好的未来,未曾料到这一节。姜淑祥软语道,“果果,你与弟妹成婚时就知道,你是不可能与她长相厮守的。记得长姐问过你,用你的一世换她的一时,是否值得。果果,长姐今日再问你一次,是否值得?”

    姜伋沉思半晌,离开姜淑祥的怀抱,回身抚摸着三生石上纵横交错的密密纹路,坚声回答,“值得。”

    注:氐人国,出自《山海经》,相传国中居民皆人面而鱼身,疑为鲛人聚集之地,故本文中以氐为鲛儿氏。另,“三不去”是中国古代律法规定的不能休弃妻子的三个条件。《大戴礼记》载,妇有三不去。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娶时贱而后贵,不去。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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