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招娣阖目躺在榻上,眼尾泪水流淌不断。姜子牙轻手给马招娣卸去发髻钗环,妥帖地替她掖好被角。李长庚窝在长案后喝着酒,姜子牙垂下床帏,恼火转身,“李长庚,你也未免太不拘礼了吧?”

    李长庚醉眼欣赏着浮雕在酒壶上的山火龙纹,啧啧感叹,“泰山府君真是把姜伋宠上天了,说不定哪天一高兴,把冥王冠冕都赐给他戴了。”

    姜子牙冲上前去一把抢回酒壶,旋手拢进袖中,“我们果果有自知之明,多谢关心。”

    李长庚闭着眼睛微微一笑,“兄弟妻不可欺,我对你家那只母老虎一向都是敬而远之。”

    “我看你真是喝多了。”姜子牙挨着李长庚拂袖坐下,虽是真心感谢他但面上却表现得极不情愿,“谢谢你把招娣背回来。”

    李长庚敛起嘴角,眉间划过一丝担忧,“马招娣真的不会去找鲛儿拼命?她以前可是拿着菜刀砍过百里鹏的。”

    姜子牙面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笑意,“百里鹏如何跟鲛儿相比?鲛儿使小性子,在果果看来,说不定打是亲骂是爱呢。至于招娣……只要果果不厌弃鲛儿,她就是再愤恨再恼怒,也不会摆到脸面上来的。”

    “使小性子?”李长庚冷笑一声,张开身子仰头长叹,“你们当父母的,还真是难为啊。”

    姜子牙望向赤红百合纱帐,喟然感慨,“我还好,只是苦了招娣。她向来都是直肠直肚的,现在却要她处处隐忍,实在太辛苦了。”

    李长庚随手拣起堆在案边的闲书来看,声音似澹澹水波,“岁月流转,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拽着你袍袖嘻嘻哈哈的小丫头喽。”

    “或许……”姜子牙略作停顿,心弦似被一只纤纤素手泠泠拨动,“从糖糖果果唤她娘亲那一刻,招娣便长大了,”

    李长庚唔了一声,翘起了二郎腿。这屋中的气氛压得他有些难受,是以他主动扯来旁的话题,“姜子牙,这个阵法你不妨考虑考虑。”

    姜子牙余光瞥了一眼,不以为意,“这个阵法的确精妙,不过我已经想出更好的了。”

    李长庚瞪了姜子牙一眼,嗔声道,“行啦,知道你是元始天尊最得意的弟子,擅长谋略阵法,看你嘚瑟的样子。”

    姜子牙唇边咧开一朵笑容,故意朝着李长庚挑了挑眉梢。李长庚陡然绷脸,卷起书简往姜子牙的脑门敲去,看似用力实则轻轻落下,“酒壶给我,我还没喝够呢。”

    姜子牙搭上李长庚的手腕,嘴角的自信随着李长庚脉搏的跳动而逐渐枯萎。李长庚抽回手,哂笑道,“冥王的玄冥真气就连东华帝君都无能为力,就你那点子道行瞎逞什么能啊?”

    姜子牙把酒壶递给李长庚,低声问道,“师兄,冥王虽然霸道,但并非蛮不讲理。你当初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他要折磨你?”

    李长庚闭着眼睛使劲咽下苦酒,仿佛是要将微时的不堪和愧悔一并咽下,“子牙,师兄告诉你:战场之上,确实兵不厌诈,然君子端方,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看似矛盾,实际上是在说一个底线。凡事皆有底线,不可触碰,更不可逾越。你记下了吗?”

    姜子牙眼角挂上一丝不可思议和一毫不敢相信,“师兄,你触碰了冥王的底线?怎么可能?”

    李长庚嗤嗤而笑,余音拖着碎碎的冰屑,冻得姜子牙的额角沁出了几滴冷汗。窗边悬月隐没于薄云之后,李长庚扔给姜子牙一个竹筒,“赶紧给你侄子回个信儿,他接到你儿子的绝笔信吓得魂儿都没了,你赶紧给他定定心吧。”

    姜子牙闻言一个愣神,“果果没给他传信吗?”

    月黑风高,马昆策马在山间狂飙。蓦然山移路卷,婆娑树影间鬼怪踟蹰而出。马昆惊然勒马,强自镇住战栗成一团的心神,吼声问道,“何方妖孽,在此拦我去路?”

    阎罗王现身施礼,拱手道,“大公子有礼,我奉公子之命,前来传话。”

    马昆高踞马背,竭尽全力将牙齿打颤的喀喀声音封在舌颚之下,“公子有何吩咐,速速道来。”

    阎罗王仰视马昆暗道佩服,面上神色越发恭敬,“公子吩咐您留守主宅,辅助主母打理诸事。”

    马昆长眉入鬓,恐惧和担忧交织着自心底冲上眼底,再被炯炯目光牢牢地锁住,“我且问你,家主目前情势如何?”

    阎罗王知姜伋走南闯北多年习惯了报喜不报忧,遂省去了姜伋在冰室受罚一节,只是道,“公子很好,请大公子放心。”

    马昆眸色深沉,僵硬地点点头,扔下一句“劳烦这位冥官代我向家主问安”后旋调转马头疾驰而去。阎罗王眯眼目送着马昆翻飞的衣角消失在山峦转角,发出一声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何感慨的叹息,返回了冥界。姜淑祥裹着厚厚的凤羽毯子陪坐在一壁巨大透明的冰墙前,透过冰墙可以清楚地看到打着旋儿的雪花覆在姜伋乌紫色的唇瓣。阎罗王不忍观之,避过身子弯腰禀报,“公子,您的长兄已经打道回府了。”

    姜伋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就像两片脆弱的蝉翼,在瑟瑟的冷风中发出最后一声□□。姜淑祥抛开凤羽毯子嗖地窜起了身子,大声喊着姜伋,手脚狠命地捶着冰墙。阎罗王转过头往冰墙内望去,只一眼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再也无力维持体统遵守规矩,闯进泰山府君的寝殿砰砰磕头,“君上,公子的意识正在抽离,请君上考虑公子病体,暂缓行刑。”

    泰山府君负手而立,表情淡漠,只是平静的脸庞上渐渐挂起了一道透明的水痕。阎罗王因没有求得法旨而膝行上前,泰山府君袍袖一卷将他扫出了殿门。水草马明王奉茶驾前,轻声劝道,“君上,公子毕竟不是王上,他已经到极限了。若继续在冰室受罚,臣恐怕会激出王上的元神哪。”

    泰山府君佝偻着脊背,踉踉跄跄地瘫坐回席子上,整个身子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沉重,“我何尝不知啊,可伋儿现在是冥官之首,这些都是他必须要承担的。”抬手,自天灵盖抻出一缕元神送至冰室,化成一层软纱裹在姜伋的身上。风雪越发的肆意,散出冥界漫至阳间在屋檐上聚成一道道冷彻寒水。鲛儿整个儿蜷缩在被衾中全身依然冰冷,尽管屋中燃了两个火盆,可这份冰冷依然得不到丝毫的缓解。门口响起一阵刺耳喧嚣,闹得鲛儿不觉拧紧了眉毛。马昆不顾侍婢拦阻破门而入,压抑着怒气的质问似锐利的针尖自竹报平安缂丝屏风后面穿了过来,“主母高卧不起悠闲自在,可知马家出了大事?”

    朱成跪在堂上,鲛儿听罢事情来龙去脉恼恨不已,甩手打翻了案上的茶盏,“把这个奴才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鲛儿待人接物一贯温婉随和,责备下人素来都是轻言细语,今日骤然疾言厉色,主宅上下自是吓得不轻。朱成决绝地叩了一个头,哽咽道,“奴才自知违逆家主罪该万死,可奴才实在是不甘心错过大好机会。奴才接下西伯侯府缝制军服的单子,登上了西伯侯府这条大船,咱们马家何愁撑不过乱世洪流啊。”

    鲛儿气得胸口疼得厉害,指着朱成的手臂哆嗦得厉害。马昆打开手中扇子照着朱成面颊直劈下去,力道之大竟至扇骨都生生折断了几根。朱成翻倒在地上,脑子嗡嗡乱响,眼前白点子乱飞。马昆颤声斥骂,额上青筋扭曲凸起,“不自量力又目光短浅的东西!西伯侯府这一张口就是三千件,还限期一月,你掰着指头算算,这单生意做完咱们得赔所少钱?更何况,四公子还明说了,这单做得好,还有下一单。只赔不赚的买卖,这就是你嘴里的大好机会?”

    朱成慢慢爬了起来,扯了扯马昆的衣角,“大公子,您说的这些奴才都想过,奴才只是想借此机会攀附上西伯侯府,并无他意。至于这单子,咱们家有丞相作靠山,就算完不成,侯爷看在丞相面上,处置起来也会留有余地的。”

    马昆冷笑,“马家已经跟姬家沾亲带故了,还用得着你去攀附?”他一脚踹开朱成,目眦欲裂地俯瞰着他,“军服属军需之类,一旦有所差池,马家一个都逃不掉!留有余地?你去打听打听,上回家主在西岐遭人构陷,侯爷在处置之时留有余地了吗?姑父就在朝上,他有替家主辩解过一句吗?你在外头混了这么久,没听过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吗?”

    朱成接下这单生意是在酒桌之上。姬旦广发请帖,邯郸城内凡是吃针黹这碗饭的皆在受邀之列。觥筹交错内,推杯换盏间,一两句奉承,三四声讥讽,朱成便头脑一热地全数包揽了事后冷静下来,朱成也曾后悔,试图退回订单。但姬旦一席热络言辞,又忽悠得他忘了自己是谁,究竟有多少斤两。痴痴呆呆地瘫跪在马昆足下,朱成此刻就是一只被寒风吹败的稻草人,再也无言可辩。鲛儿急怒过后镇定了心神,皱紧眉心沉声吩咐,“大哥,算算完成这个单子需要多少人力和财力,尽快布置落实。至于这个奴才,先行绑了,留待家主发落。”

    马昆眸中瞬间闪过多重筹谋风华,回身甩袖下跪,“启禀主母,马家从未协助官家置办过军需物资,无前例可循,奴才也不知该如何整合资源人手。故而,依奴才愚见,此等大事,应当立刻上报家主知晓才是。”

    鲛儿死死咬住唇瓣,面上表情极是不忍与为难。姜伋今日刑满,这个时辰应该在寝殿休息。他此番元气大伤,实在不宜再为尘事烦扰伤了肺腑。何况她身上还背着姜伋一道不得擅自入侍的惩罚,殿阁规矩繁琐严谨,凭她眼下境况,绝计是不能再犯错了。但细细思量,马昆所言也不无道理。事关重大,若不问过家主自行处置,万一日后出现疏漏,无论是家主追责后的严厉处罚还是马家跌落谷底的凄凉下场,都不是她所能担受的。跪在鲛儿座下的马昆耐不住焦心,急声地催促着。虽觉察出这段时日鲛儿与姜伋之间似乎是出了什么嫌隙,然家主的内院不容他置喙,而情势这般紧迫,他已经顾虑不了太多了,“主母,奴才愿随您一同前往,一切都由奴才担着就是。主母,事不宜迟啊!”

    檐上冰水珠珠滴落,不间断地砸在鲛儿的心头。静默片刻,鲛儿缓缓起身,厉声说道,“把朱成绑了,听候处置。即日起,主宅闭门谢客!”

    下人听得鲛儿吩咐齐声道喏,押着朱成退了下去。鲛儿捻指横抹,推开冥界之门。她回身对马昆说道,“大哥,冥界毕竟不是活人待的地方,我自己去就好,你就留在主宅等候消息吧。”

    鲛儿是怕姜伋怒火燃起会烧到马昆头上,这才作此安排。马昆心知肚明,却还是摇头拒绝,“家主料定朱成不安分,早已吩咐奴才看管。现下他捅出了篓子,奴才责无旁贷。况且,朱成是奴才提拔举荐的,这身嫌隙无论如何也是洗不掉了。与其过后被有心人嚼舌头,不如现在就发作了。”

    鲛儿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转头正要迈步,忽又停下。蹙眉沉吟片刻,抬手往西岐丞相府传了道消息。姜子牙看罢挥袖拂散浮在半空的文字,脸庞阴沉得好似五月黄梅天。站在他跟前的马招娣咬牙顿足,连呼鲛儿糊涂。她按耐不住地推了姜子牙一把,灼声道,“你还不赶紧去见侯爷,想法儿把这单子给撤回来呀。”

    姜子牙握住马招娣的手,微微仰头,露出一抹苦笑,“招娣,你太高看我了。我若真有这个能耐,何不事前就拦下呢?”

    马招娣杏眼怔愣,眨了几下后,眸中惧色渐浓,浑身骨骼开始喀喀作响。姜子牙握住马招娣的手,眸中掠过一道稍纵即逝的戾气,一字一句道,“夫人,为夫目前仅需做到一样,就是保住丞相的位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果果铺就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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