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府君拂卷着袍袖火急火燎地赶至姜伋休养的殿阁,皱着眉头招来畏缩在殿门后的阎罗王,低着嗓子问道,“本君听闻公子大发雷霆,到底发生何事?”

    “君上,是少夫人……”阎罗王怯怯地往殿阁里头瞥了一眼,欲言又止。殿阁规矩,主子屏退服侍留内眷阁内说话儿,在外伺候的不得随意揣测。且姜伋治下严谨,更不喜欢下头乱嚼舌头捧高踩低。鲛儿失宠与否尚且不论,只要她少夫人的名分摆在那,下面的便不可以随意指点议论。泰山府君亦知此理,因此不再追问,只是觉着纳闷,“我瞧着氐氏素日行事也算妥当,这两日是怎么了?连连犯错闹得伋儿半刻不得安生,她这是忘吃药了还是药吃多了?”

    泰山府君这话,阎罗王自是不敢接的,泰山府君也没指望阎罗王能说个子丑寅卯出来。阎罗王这个执事,当得是循规蹈矩,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也找不出什么亮点。这上头,他的机灵劲儿确实比不上敖丙。泰山府君幽幽一叹,迈入殿阁,打散落的帘子外面听见姜伋因咳嗽不止而断断续续地问话,“朱成你是如何处置的?”

    鲛儿软糯糯的声音传了过来,隐隐似带有哭腔,“回家主的话,朱成现被下妾囚禁院内。”

    “糊涂!”姜伋猛地拔高音量,这句斥责乍然落进泰山府君耳中,唬得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掀开帘子进去,冷掉的茶水肆意流淌在黑曜石地砖上,一个白衣男子伏跪在铺着驼绒毯子的暖榻前,衣角被茶水洇染都不见他挪动分毫。姜伋的两片薄唇干瘪枯败,宛若冬日里结了霜的寒烟衰草,泫然的目光蘸着失望的水意,凉腻地胶着在含泪低眉的鲛儿身上。泰山府君绷了绷眼角,自梨木架子上取下碧水倒映流云纹样的厚实鹤氅,亲手披在了姜伋的身上。鲛儿跪倒奉迎,泰山府君顺势坐在姜伋身边,仔细帮姜伋系好垂在鹤氅领口的丝带,“伋儿,氐氏有了不妥,你教训她就是,无需发这么大的脾气嘛。”

    姜伋的前额疼的叫嚣,他痛苦地捱着,扭身伏上泰山府君的肩膀,低低地哀求,“君上,伋儿想见外公。”

    泰山府君脸色沉了沉,看着鲛儿的眼神也愈发的不善。他一手搂上姜伋的腰身,一手抚着姜伋的后背,柔声哄着,“伋儿啊,你外公早已投胎转世去了,就算见面,也不是现在啊。再说了,伋儿如今也长大了,也不能时时黏着外公是不是?”

    姜伋抬眼望着窗上摇曳的疏影,沉甸甸的目光压了下去,好像坚硬的雪块坠在枝头,“伋儿只是想亲口告诉外公,这个家,我扛不住了。”

    跪在榻前一直缄默的马昆再也稳不住身形,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前额触地磕了一个响头,“无论文韬武略,家主都胜奴才十倍不止,岂可自贬身价,作出奴才当日那般的颓丧之举啊!”

    姜伋软趴趴地倒在泰山府君的怀里,破碎的目光不复平时的飞扬神采。鲛儿脸廓僵硬,缓缓起身,屈了屈膝,“公子肝气郁结,于病体不利。妾这就去给公子炮制茉莉花茶,好为公子纾解心怀。”

    泰山府君挥了挥手,鲛儿躬身退了下去。片刻功夫,马招娣气呼呼的声音在殿外喧哗了起来,“你这只死鬼马上给我滚开!我看我儿子,还用得着你批准吗?!”

    姜伋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泰山府君扬声唤了一句。马招娣走路带风地横冲进来,看见姜伋

    身量清减模样憔悴,眼泪唰地长淌,“我的心肝啊,这才几日功夫啊,你怎么就这么着啦?”

    泰山府君不悦地瞪了马招娣一眼,“伋儿怎么着了,这不好好地坐在这呢吗?”

    马招娣抽冷着吼了出来,“好什么好,就剩一把骨头了,这叫好啊?”无意间瞥见伏跪不起的马昆,疑惑地拉扯了他一把,“你这是干嘛呢?”

    姜伋朝着马昆抬了抬手,马昆承命起身侍立在侧。姜伋看向马招娣,虚弱地道,“娘来的正好,要不然我也打算要大哥去西岐找您。”他喘了口气,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娘应该知道,邯郸城西如意巷内有一位布老裁缝,早年曾在官家当差。这军衣的制备流程,老师傅最是熟悉不过。娘,您帮我准备一份厚礼,我换身衣服就过去拜访他。大哥,你立刻返回西岐,好生打理聚美堂,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

    马昆的眼珠通红,半天也不错一下。马招娣凝睇了姜伋半晌,异常平静地开了口,“果果,为娘在来之前,已经听说了这事。如此处置,虽能完成这张单子,但同时也伤了马家的根本,之后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姜伋的嘴角勾出一抹身处绝境的苍凉微笑,抱枕说道,“不然呢?难道请爹出面,要求西伯侯府退单吗?娘,钱没了还能挣,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马招娣沉默不语,泰山府君安慰道,“伋儿不怕,你需要多少钱东山再起,尽管出声,为师一定给你筹措齐全。”

    姜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了声谢。马招娣换了个轻松的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盒子,献宝似的递到姜伋的眼皮子底下,“果果,咱们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了,瞧瞧娘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姜伋的目光在触及木盒子的那一刹那便被泪水给凝滞住了,待马招娣揭开盒盖露出里面的九连环时,姜伋的衣襟已然被孺慕的泪水打湿。马招娣弯下腰来,软语道,“这只九连环是你外公买给你的,那么多玩具,你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她慈爱地抚摸着姜伋的头发,柔柔的目光缥缈无影好似过往的烟云,“娘记得,你当时鼓弄了七八天都解不开第一环。后来你没了耐性,抱了块石头回来打算把九连环给砸了,好拆开这玩意儿。你还记得,你外公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解环不等于拆环。”九连环的冰凉正一点一点地浸润着姜伋的手指肌肤,“娘的意思,孩儿明白,只是此番死局已定,真真是无法可解了。”

    “荒谬!”姜淑祥冷斥一声,甩袖进来,“姜伋,你给长姐记住,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局,只有解不开局的人!”她凛冽的眼神里潋滟着冰雪样的冷静与自持,通身流转的镇定自若不输世间任何一位须眉男子,“阿伋这些日子辛苦了,为了犒劳你,长姐也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你。”她右手翻覆向上托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天水碧寝衣,没好气地撇进了姜伋的怀里。马招娣牵了牵姜淑祥的衣角,轻声责备道,“糖糖,果果这会儿正难受着呢,你说话就别这么冲了。”

    姜淑祥刮了一眼坐在榻上兀自摸着料子的姜伋,顿足道,“娘,您到现在还把他捧在手心里?外公离世前反复叮嘱,要他保马家好聚好散,可他呢?您哪,算是白疼他了。”

    马招娣蹙了下眉头,欲替姜伋辩解两句,马昆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这件寝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世间罕有啊。这织物的丝线比头发还要细,天底下那种蚕能吐出这么细的丝来?”

    “大哥见过。”姜伋把寝衣抖落开,仔细地观察着料子上的纹路。马昆转了两圈扇子,环胸道,“跟冰蚕丝的织物有十分相似,不过这件寝衣要更为精致密实得多。”

    “那是自然。”泰山府君接口道,“这是桑部今年献上来的贡品,我瞧着样子还算不错,便当做奖励赐给了氐氏一匹。”

    “桑部?”姜伋嚼了嚼这两个字,嘴角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弯起眼角,抬起头饶有兴致地说道,“长姐,你上辈子是狐狸精吧。”

    姜淑祥听得姜伋打趣的顽话立时羞恼不已,倒竖着娥眉怒声回怼,“我上辈子是你娘!”

    “又占我便宜!”姜伋狠狠地盯了姜淑祥一眼,转脸向泰山府君请示道,“君上,伋儿要去桑部一趟,与雅卓谈一笔生意,望君上恩准。”

    泰山府君面色和蔼地拍了拍姜伋的头,“去吧,不过桑部苦寒无比,你不可逗留太久。到了时辰,本君会遣阎罗王去接你。”

    鲛儿受召入内,服侍姜伋梳洗过后,取来衣袍伺候姜伋穿戴。候在旁侧的阎罗王收到姜伋的眼色退了出去,鲛儿低眉顺目地坐在了姜伋的膝上。坠在她耳朵上的蓝宝石坠子轻轻弹动了两下,姜伋严肃地抬了抬眉,“最迟明日,马家就会有贵客上门。你身为当家主母,知道该如何宴客吗?”

    鲛儿胸有其实已有所谋算,但面上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一副洗耳恭听的乖顺模样。姜伋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伸头附在鲛儿的耳畔低声叮嘱了一番。外头传来马昆意欲同行的请求,姜伋放下鲛儿,整衣出去,“大哥即刻返回马家,务必要让同行知道,咱们家非常重视这笔生意,对于西伯侯府的信任和四公子姬旦的看重感激涕零。”

    马昆用心好生揣摩一番后明白姜伋话外之意,俯身道喏。姜伋拜别泰山府君,御风赶往桑部。马招娣兀自在边上抱胸踱步,苦思了半晌,依然不解姜淑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马昆笑道,“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和桑部联手呗。这冰蚕一族的编织功夫以及针黹技巧乃天界翘楚,有他们相助,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能完成得漂漂亮亮。”

    “大哥想的简单了。”姜淑祥的嘴角勾出一抹慧黠笑容,“姜伋是要桑部全盘接手这桩生意,并且还是心甘情愿地主动接手。”

    马招娣惊得眼睛溜圆,马昆若有所思地敛起了神色。泰山府君姿态悠闲地坐在榻上,颇有趣味地把玩着马老爷送给姜伋的九连环。姜淑祥拨弄着供在殿内的菩提花,眼波深沉似海,“与桑部合作,牵头的还是姜伋。一个市井商人,生意遍布九州,尚且可以推说是祖宗荫庇,但若这个商人能三界通吃,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这单生意无论做成与否,姜伋和马家都会处在漩涡之中。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挖一条沟渠,把水给引出去。桑部惨遭轩辕墓三妖及申公豹的暗算而濒临覆灭,爹奉西伯侯的命令加以照拂,桑部知恩图报理所当然。更何况,桑部的仇人与西伯侯府一致,揽下此事亦顺理成章,凭谁都不会有半点质疑。对桑部而言,非好战族类从不养兵,又受九重天规条约束,无法亲手保此血仇。而同西岐达成一线,既顺应了天命,又了结了私恨,一举两得。而对西伯侯府而言,得到桑部的支持,等同削弱了轩辕墓三妖的势力。至于姜伋和马家,也可衣不沾尘地抽身而退,皆大欢喜。”

    马昆唰地展开扇子,凝眉道,“贤妹固然思虑周全,但若要计划顺利进行,还需打通一个关节。西伯侯是有德君子,会食言而肥吗?要他主动毁约,恐怕不容易啊。”

    姜淑祥自信满满,“西伯侯作为西岐之主,凡事当然要优先考虑百姓的利益。桑部织成的战衣,不仅能驱寒保暖,更能成为士兵用来抵御攻击的一道屏障,西伯侯一定会动心。他所犹豫和在乎的,无非是与爹的君臣之情姻亲之谊罢了。所以,只要把爹安抚住了,便没有任何问题了。”

    马昆扬起了嘴角,潇洒地摇着扇子,“姑父是贤臣,事事以大局为重,不用想都知道,他必定是满口答应。妹子,姜伋说的没错,你上辈子就是一只狐狸精。”

    姜淑祥瞟了马昆一眼,落寞轻笑,“我若真是狐狸精转世,怎么会连一个男人都拢不住?”

    马昆明白过来这句玩笑其实是触到了姜淑祥藏在心底的隐痛,遂收起扇子认真道,“怎么没拢住?二公子整颗心都扑在你身上,成天围着你转呢。”

    姜淑祥没有接话,只是唇瓣微微抻动了两下。马招娣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眸色复杂难辨,不知是在重新认识长大了的孩子,还是在无声地控诉着如今这艰难的世道。泰山府君放下九连环,寂静的殿阁内只回荡着他沉重而悲悯的唏嘘声,分外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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