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主宅的守门僮仆低首弯腰,姜伋面色恭谨长揖至地。姬发笑容可掬地迈出大门,回身客气地请姜伋留步。姬旦趋行门前,与姜伋见礼后,笑问姬发,“二哥,你何时来的邯郸,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今早到的,特意来跟内弟谈笔生意。”姬发答了一句,转头莞尔看着姜伋,“劳烦内弟了。”

    姜伋恭敬说道,“承蒙侯爷看得起,草民一定尽心置办,务求两位公子满意。”

    姬发颔首作辞,领着有些发懵的姬旦离开。回到歇脚的驿站,姬发的脸色真正垮了下来。姬旦眼角流露出一点怯色,小心翼翼地开口相问。姬发抬眼望住姬旦,沉声道,“你还有脸问我?我问你,你一手促成的军衣生意,是怎么回事?”

    姬旦的眼底划过一丝慌张,但嘴角还是挤出了一丝得体笑意,“马家财大势大,又跟咱们家沾亲带故的。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么做,也是一番好意啊。”

    “好意?”姬发竖起眉毛,冷冷质问,“四弟,我远在西岐尚且知道马家外强中干,你在邯郸呆了这么久,之前又替朱成理过账,你会不知道马家根本无力完成这桩生意?”

    姬旦勉强挺起胸脯答道,“沉船还有三斤铁呢,马家生意遍天下,区区一张订单还能难倒他们不成?”

    姬发气得嗤声,“我亲眼看见,姜伋为了这桩生意可是连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他右掌重重拍案,“四弟,姜伋还没入朝呢,你就给他下套了,啊?”

    姬旦见姬发已然视透他的肺腑,便也不再隐瞒了,“二哥说的没错,我此举的确是为了削弱姜伋的势力。”他亦不再掩藏心中忌惮,索性把自己对姜伋的顾虑一股脑倾吐了出来,“二哥,姜伋凭惊世才华独得风流,一介白衣人脉就能遍布黑白两道,若他日当了官,焉知不会凌驾王室只手遮天?二哥大概不知吧,邯郸城主妫阏都要看姜伋的脸色行事,难道这还不够可怕吗?我是不忍明珠蒙尘,但我更不容许明珠夺皓月光辉!”

    姬发锁眉,声音澹澹,“妫阏为了维持家族生意接一连二地跟马家筹借巨款却不曾归还过一笔,姜伋求助无门唯有哑巴吃黄连。这就是你所谓的妫阏瞧着姜伋脸色行事?”

    姬旦怔愣,显然不知道还有这一节。姬发眉间浮起一层失望的郁色,严声斥责着,“四弟,我让你来邯郸是要你收拢人心的,你倒好,磨刀霍霍竟把城中第一望族给我逼上绝路了?马家每年上缴多少税额你算过没有,这么大的一个钱袋子,你就这么毫不吝惜地给我捅漏了?因对姜伋个人存疑而行这等斩草除根的不仁之举,传扬出去,在世人眼中,我西伯侯府同殷商朝堂有什么区别呀!”

    姬旦的脸色渐次阴沉,嘴唇紧紧地抿着。他年纪还轻且资历尚浅,行事自然及不上姬发稳妥周全。然他出身贵族,早已看惯华庭背后的勾心斗角,虽然姬发已然点出个中紧要,姬旦还是感到不安,“姜伋绝非泛泛,二哥自信可以驾驭?”

    “摔下骏马不知反思和精进自己的骑术,反而去怨怼骏马难驯吗?我延揽姜伋正是看中了他驰骋千里的能力,你以为我是嫌咱们家的粮草太多了,才找他过来帮忙打发的吗?”姬发神色无波无澜一派平静,似乎并没有把姬旦的忧虑放在心上,“四弟,姜伋很聪明,因为聪明,所以做事才总是瞻前顾后。瞻前顾后的人往往不能当机立断,不能当机立断,他便担负不了天下大任。”停顿片刻,姬发弯了弯嘴角,“四弟,如果姜伋真的厉害到能与我争锋,丞相何必舍近求远呢?直接扶持姜伋称王不是更省事吗?”

    姬旦愣愣地凝视着座上的姬发,仿佛是在仰望着九天上的太阳。姬发眯着眼睛,厉声警告,“四弟,永远都不要打姜伋的主意,听到没有?他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你根本招惹不起。”

    姬旦猛地一个激灵,额头涔出汗水。他的目光全数聚焦在姜伋和马家,忘记了他还有一层更恐怖的身份,“二哥是担心动了姜伋,冥界和天界会给西岐降下灾厄?”

    姬发眸色发憷,微微有些颤声,“西岐已经遭受了灾厄。你不在西岐不知道,姜伋曾在丞相府负伤,泰山府君亲临问罪,若非丞相自愿为质从中斡旋,西岐早就沦入无间炼狱了。”

    姬旦吓得目瞪口呆,浑身寒毛不禁根根竖起,连喝了三杯茶以求压惊。姬发怕把姬旦吓出个好歹,赶忙好言安抚。半晌,见姬旦的胆气回旺些许,姬发才正色吩咐道,“桑部正式接下了军服缝制工作,姜伋的事情先搁在一边。四弟,眼下二哥有另外一事着你去办。”

    姜伋揣着暖炉倚在榻上养神,身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手边的一盘棋局对峙在中盘,榻前小几上摆了一盘新鲜的蜜橘。马昆凭窗远眺,拢了拢长衫若有所思。华云轻手轻脚地进来,回身小心翼翼地把门窗掩好。姜伋缓缓睁开眼睛,马昆低头往铜制莲花香炉里添了一匙碧梅香屑。华云低眉点了一下头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待房门再度合紧,马昆施施然地行至姜伋近榻,唰地挥开了扇子。姜伋侧卧撑头,面颊弯出一道得意的清淡微笑。马昆陡然绷脸,拢扇照着姜伋的前额作势要打。姜伋状似仓皇地滚进了羊毛毯子里,双手怯怯地扒开一条细缝儿,露出一对儿滴溜溜转的眼珠。马昆忍俊不禁,掀开毯子把姜伋给捉了出来。转着扇柄搭坐在榻沿上,马昆沉吟着瞅了两眼棋盘,眉毛不见丝毫舒展,“阿伋,虽说二公子盯上了妫阏家的陶坊,可最后真的会如你所想,全盘收购吗?毕竟西伯侯府那边,还有一个陶家呢。”

    姜伋胸有成竹地拈起一枚棋子,悠闲地扔进了棋笥内,“陶家世居朝歌,西伯侯一日没成朝歌正主儿,陶家就一日不能正式归附。虽说他们家出了个陶仁,但说到底也是微子启的门客,哪里比得上自家的用得顺手。妫家的制陶技艺辈辈相传,妫阏在业界更是出了名的。西伯侯府若是把妫家的陶坊收为姬家的产业,西伯侯府在陶器方面便能自给自足。若是扶持得当,说不定还能跟陶氏七家争一争。二公子精明智慧,不会放着这么好的事情不做的。”

    马昆感叹道,“二公子的确比四公子有脑子多了,不过阿伋也不遑多让,只消一眼就看破了妫阏的怀里揣了什么算盘。这小子居然故意赖账,以此激你上门要债,他再顺势把陶坊转让给你。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这还是我认识的妫阏吗?”

    姜伋体谅妫阏的难处,深有同感地说道,“情势逼人,他不得不如此。否则,他就要带着合家老小出去讨饭了。”

    马昆弯腰拾起一个蜜橘剥着,“可话又说回来,你设计将二公子的目光引到妫阏身上,虽说是给妫阏指了条明路,但终究不及在你手下乐得自在。而咱们家错过了如此商机,为兄真是有些心疼啊。”

    姜伋随手抓起几枚棋子握在掌心把玩着,温润的凉意沿着脉络一点点地蔓延开去,“外公生前时常教导,若不想水溢出杯子,便要让水面较杯沿低一点。大哥啊,我也是无可奈何。”

    马昆把剥好的蜜桔递给姜伋,“大哥当然明白你的难处,所以才特意请示你,妫阏儿子的满月酒,咱们家喝是不喝啊?”

    姜伋翻了马昆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汁水饱满的橘瓣,“大哥明知故问!”

    马昆朗然而笑,一把拽起姜伋,“这屋子太憋闷了,对你身体无益。衡儿在后院习武,咱们过去瞧瞧。”

    姜伋挣开马昆的手,口气陡然冷淡下来,“衡儿习武,主母可在旁边陪着?”

    马昆见姜伋变了脸色,便也拘上了礼数不敢再顽笑,“这个……奴才不知,不过奴才猜想,宴客完毕,主母忙着收拾,应该不在。”

    姜伋犹疑的目光在马昆脸上梭巡了一圈,起身下榻。马昆随上姜伋步调,鲛儿果然不在后院。姜衡在院中耍剑,难得他身躯小小还能把一把木剑挥舞得有模有样。马昆揣手在怀,支出来手肘碰了碰姜伋的胳膊,小声啧啧,“衡儿这孩子果然不差,别看他年纪虽小,但步伐稳健有力,来日必成大器。”顿了顿,马昆微微低眉,似有些垂头丧气,“我们家易儿,输给你们家衡儿啦。”

    姜伋瞬间绷起脸面一言不发,上位者的威严立时流露了出来。马昆讷讷地不敢擅言,唯有缄默着站在一边。姜伋转回廊下坐着,在旁伺候的下人即刻明事地奉上热茶。马昆跪坐在姜伋身侧,正了正神色,“家主看重易儿,奴才与有荣焉。只是易儿还在垂髫之年,是龙是虫尚不得知……”

    “马昆。”姜伋不悦摔杯,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这件事我不想再谈,只说一句:易儿有多大的造化端看他有多大的本事,大哥尽心教养就是。若易儿有个什么,我只管与你说。”

    姜伋一口把事情说死,马昆也就失了争取的空间。下人围上来收拾狼藉,这时候鲛儿如弱柳一般扶风而来。马昆站起来相迎,鲛儿莞尔地还了一礼。姜伋抬起眼尾扫了鲛儿一眼,略略欠身就算是打招呼了。姜衡余光瞥见鲛儿,马上扔下木剑滚进了鲛儿的怀里。姜伋伸臂把姜衡拉扯到自己跟前,一壁胳肢着他,一壁酸溜溜地矫情着,“混小子,你爹在风口站了半天你都不理不睬的,你娘一来你就撒娇。”

    鲛儿蹲下身子把姜衡抱了回来,柔软着嗓子道,“衡儿是专心致志的练剑,好让爹爹高兴,对不对?”

    姜衡脆生生地答道,“娘说过,爹三岁能武,五岁能诵。孩儿要勤勉不缀,长大了要成为爹这样的人。”

    “阿伋……当真是天纵英才啊。”马昆揶揄了一句,姜伋心虚地咳嗽了一声。鲛儿抚摸着姜衡的头,和蔼地道,“衡儿练了许久的剑一定也累了,去歇一会儿吧。”

    姜衡乖觉道,“谢谢娘亲,孩儿还要回去温书,明儿个师父盘考呢。”

    姜伋道,“你现在就是尽情玩闹的时候,没必要把自己拘得太紧。”他抬头吩咐马昆,“大哥,烦你带衡儿去花园玩玩儿,好教他透透气。”

    “喏。”马昆应了一声,一把抱起姜衡仔细地将他置在了自己的肩上。待伯侄俩出了院子,姜伋敛容道,“你也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鲛儿俯身给姜伋添茶,婉声道,“妾也不敢扰夫君清净,只是亚父大仇亘在眼前,妾必得是要请夫君的意思。”

    姜伋的修长手指扣着杯身,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亚父是水晶宫的元老,水晶宫的事合该你自己做主,没有必要特意来请示我。”

    鲛儿湿着眼眶,楚楚可怜地细声道,“从前,都是夫君替妾拿主意的。”

    姜伋淡声道,“从前你身子虚弱,我理所应当帮你分担。如今你已全然大好,一切自然都不需要我多事了。”

    鲛儿的双手攒在袖中,左手不停地转着佩戴在右手皓腕的红绳,眼中泪珠盈盈不坠,“姜郎,到底鲛儿要如何才能求得你原谅?”

    姜伋惊讶地望着鲛儿,似笑非笑地说道,“夫人这是说哪的话?你从未对我不起,再说了,夫妻之间,何来什么原不原谅的。平白地,生了咱们之间的深情。”

    鲛儿无言以对,下意识地想咬唇瓣,又想起姜伋平日的叮嘱,不敢使劲儿,贝齿只是虚虚地覆着。姜伋刻意避过视线,留意到浮在院中的光影,整了整衣服,“阎罗王,有何事?”

    阎罗王现身,趋至姜伋跟前单膝跪地,“禀公子,敖丙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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