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焚香操琴,清冷俊秀的容颜如同悬在黑夜的皎洁月光。马招娣收拢衣裙挨着姜子牙坐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袅袅上升的灰白色烟雾愣愣地出神儿。姜子牙按下一根琴弦,温柔浅笑,“事情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夫人为何还是闷闷不乐的?”

    马招娣扭头与姜子牙对视,眼角一点晶莹没入姜子牙的波心,“牙牙,你小时候是如何过得?”她站起身来,伸手承接幽冷的夜色,“我出阁之前都是无忧无虑的,从来不知秋下一心是个什么滋味。现在想想,其实我待字闺中之时,世道也不比现在太平多少。为何我能过得恣意快乐,我的孩子却偏偏要活得这么累?”

    姜子牙的手指倏然间失了力道,琴弦嘣地发出一声悲叹。马招娣微一侧首,一道透明水痕无声滑落,“糖糖就不消说了,这辈子都得在权势荣宠里挣扎。果果也不好了哪里去,劳心劳力不曾消停半刻。还有阿昆……我也没见他有多逍遥,着急上火的时候他全都在。把孩子们聚在咱们膝下,本是图他们舒心顺意,不曾想,我根本就庇护不了他们。”

    一道哽咽衔在喉间,姜子牙起身抱马招娣在怀,“大树腐朽成泥土,然后根苗在这片泥土上茁壮成长。招娣,不是我们庇护不了,而是孩子们不需要我们的庇护了。他们长成新的参天大树,这是好事,咱们应该高兴啊。”

    “高兴……”马招娣抽了抽鼻子,泪眼婆娑地弯起了嘴角,“我是该高兴,我也只能高兴。”她轻轻推开姜子牙,一壁揩掉泪水一壁往厨房进去,“我去看看,给果果熬的姜汤好了没有。”

    姜伋勉力下榻,鲛儿给他披上金底浮卷云暗纹风毛斗篷。泰山府君为保姜伋尽快康复,特意传旨,把姜伋安置在饮春居养病。这饮春居乃冥王行在,姜伋区区臣子不该僭越,这才强撑病体欲往碧纱橱觐见,打算恳求泰山府君收回成命。阎罗王道,“公子不必焦虑,您如今掌王上玺印,饮春居您自然住得。何况,您先前留宿君上寝殿多日都不曾招致臣民质疑,这回也不会有冥官弹劾的。”

    鲛儿也跟着劝道,“姜郎,君上既然作此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你还是遵旨而行吧。”

    姜伋仍然有所顾虑,泰山府君这时负手进来,“伋儿,怎么还不动身去饮春居啊?孔谷主候了多时,等着给你诊脉呢。”

    姜伋诚惶诚恐地回道,“君上,上尊下卑纲常分明,臣万万不敢悖逆臣伦。更何况,臣此番不豫是因犯错受罚,因此更加不敢放肆了。”

    泰山府君笑道,“伋儿遵守体统规矩,本君深感欣慰。伋儿不必忧心,将你迁至饮春居安养,有前例可循。”

    姜伋面上惶恐之色愈深,赶忙掀衣跪倒在地,“君上明鉴,魁星乃王上辅弼,居功至伟。臣资历浅薄,贤德皆缺,如何敢于魁星比肩。”

    泰山府君扶起姜伋,挽上他的手往饮春居过去,“伋儿,你的职权原就在魁星之上,加之王上钦命你代管朝政,你的地位更是无可撼动了。”

    “可是君上……”姜伋顿足,感激与愧疚交织着覆上眼眸,忧惧与紧张堆满眼角。泰山府君挥退鲛儿和阎罗王,拉着他在曲廊信步,语调透着洞彻世事的自信,“伋儿,其实,你保全敖丙,不止是因为他贴心吧。”

    姜伋怔忪一瞬,清浅笑道,“君上英明,臣的确别有用意。敖丙是东海龙王之子,归属天界。把他捏在手里,一是为了牵制东海,二是为了向天界昭示我冥界与之共存的诚意。”

    泰山府君微微颔首,目光深沉而渺远,“花开并蒂终究各占一面,阴阳相生亦是相克。世间万物皆逃不过一个死字,这般看来,冥界到底是占了上风。天界寥落千载,阳气本就孱弱。若阴气侵袭阳气过度,难保有一日命数淆乱。你用心栽培敖丙,施恩东海龙王,虽收效轻微,倒也算是个法子。”

    “可敖丙他……”姜伋失望地叹了口气,“是臣无能,本想教导敖丙成材,扶持他水族占有一席之地,不曾想他如此不中用。掐指算算,等他出息了,天界早已重振旗鼓,君上也无需费心在维持这阴阳间的平衡了。”

    “所以你转而结交敖润?”泰山府君伸手按住姜伋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道,“伋儿,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你本身就是最好的平衡节点。你是本君座下首席冥官,又是昊天上帝的乘龙快婿,只要你好好保重,本君便万事无忧。”

    “绕了一大圈,敢情君上是在这等着臣哪。”姜伋绽出一抹明媚笑容,重重地答应道,“君上放心,臣一定活到八十岁。”

    “什么八十岁,起码得活一百二。”泰山府君嗔了姜伋一嘴,敛容与站在不远处进退无措的鲛儿唤道,“有话就说,站在那里是要扮木头吗?”

    鲛儿闻言立即提裙趋步上来,屈膝禀报,“君上,武大娘给公子熬的姜汤送过来了,妾身斗胆请示,是现在进汤还是留到饮春居再用?”

    泰山府君冷眼刮了刮鲛儿,责备道,“废话,当然是在饮春居。这儿戗风冷气的,你也不怕伋儿不舒服!”

    鲛儿被泰山府君训斥得面红耳赤,头都快垂到了胸上。原以为姜伋会跟往常一样护着她,不想姜伋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吩咐,“我明日要回一趟主宅,你这就过去打点一下。”

    回主宅?鲛儿心头一动,紧跟着递问一句,“那公子何时歇驾水晶宫?妾好提前准备。”

    “水晶宫?”姜伋瞥了瞥鲛儿蕴含了忐忑和期待的讨好笑容,挑了挑眉稍,“看我心情吧。”

    鲛儿落寞地耷拉下了嘴角,弱弱地应了一声。泰山府君唇角衔上一丝戏谑,轻扯了一下姜伋的衣襟,语不传六耳,“有道是物极必反,差不多就得了。”

    姜伋委屈地哼唧着,“她误信外人谗言要杀我,我要是不冷她几天,我就枉作了她的夫君。”

    泰山府君无奈地低笑一声,抬手拨弄了一下姜伋的脑袋。姜伋嘟起嘴巴,撒娇地缠上了泰山府君的手臂。师徒俩慢悠悠地继续往饮春居走去,那厢孔宣正抻长了脖子望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鲛儿和阎罗王把姜伋扶到殿中的长榻上躺好,轻手地替他卷起一截袖子,露出脉搏来。泰山府君向孔宣莞尔致歉,孔宣大度地摆了摆手,取出药袱垫在姜伋的手腕下,开始诊脉。约莫一两刻钟,孔宣紧眉收回手来,提笔下方。坐在榻边的泰山府君一脸关切地急声问道,“孔谷主,伋儿的身子无碍吧?”

    孔宣捋了捋胡须,面色略显凝重,“姜公子中气不足,寒气萦绕于肺腑之间而不散,病情稍显严重。我先开一副方子为公子养气驱寒,切记要以参须制茶给公子送药。”

    泰山府君心口沉了沉,颔首向孔宣致谢。孔宣收拾好药箱拱手告退,泰山府君打发阎罗王相送。鲛儿恭敬地给泰山府君奉茶,泰山府君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凝神问道,“姜汤呢?”

    鲛儿生怕泰山府君又指责她侍奉姜伋不周到,赶忙低眉答话,“妾见姜汤有些冷了,便放在炉子上热着了。”

    泰山府君嗯了一声,面上瞧不出喜怒。姜伋伸手引了引泰山府君的袖子,一贯成熟自持的俊朗容颜难得展出稚子般的可爱表情。泰山府君被姜伋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掐上了他的脸。姜伋陪着泰山府君顽笑了一会儿,算了算时辰,软声求道,“请君上歇息去吧,若是因为伋儿累着了,伋儿就是万死也难以赎罪。”

    “没关系,我且再陪你一会儿。”泰山府君察觉姜伋双手发冷,皱了下眉头,鲛儿见状立刻把五福捧寿铜手炉给姜伋揣进怀里捂着。阎罗王送走孔宣后返回殿内,顺道把热好了的姜汤端了上来。泰山府君吩咐阎罗王去殿外伺候,接过姜汤亲手喂姜伋饮下,又和他话了几句家常,待姜伋露出了困相,才起身离去,临走时自然也不忘好生提点叮嘱当差的仆役们几句。姜伋无聊地靠了软枕片刻,随手拣了卷闲书来看,鲛儿握着黄梨木锤子给姜伋捶腿。殿中安静了些许时候,姜伋轻声说道,“你这便回主宅吧,明儿个家里有贵客驾临,这位的身份比先前上门的四公子还要尊贵,咱们可不能怠慢了。还有……”

    鲛儿正洗耳恭听,闻得姜伋骤然顿住言语,不禁惶惑抬眉。姜伋沉了沉气,凉凉地说道,“没什么,你回吧。”

    鲛儿抿着唇瓣站起身来,瞄了眼姜伋的脸色,鼓足勇气娇柔问道,“那姜郎觉着,妾在待客之时该做何种装扮才好?”

    姜伋面色平静得连眉毛丝都没动一下,随口地敷衍着,“夫人姿容姝丽,穿戴什么都好看。”

    鲛儿的晶亮眼睛沁出了泪珠,酸涩着嗓子问道,“姜郎,你还在生下妾的气吗?”

    姜伋陡然绷起了脸,摔下书简,抬起眼皮冷冷呵斥,“知道我还在生气,你还留这烦我。氐氏,你是成心不想我好过啊。”

    鲛儿侧首拭泪,泣声道,“下妾不敢给公子添堵,这就退下。”说着掩面跑了出去。阎罗王趋步行至姜伋榻前,回头望了一眼鲛儿远去的身影,疑惑问道,“公子,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姜伋故作漠然继续看书,书上的字却瞬间成了一堆乱飞的苍蝇。姜伋烦躁地卷起书简扔到地上,惊得在角落里值守的仆役纷纷跪倒匍匐。阎罗王见姜伋心绪不佳,赶忙传话庖厨即刻炮制安神茶呈上来。姜伋攒眉道了声不必,翻身侧卧不语。阎罗王单膝跪在榻前,埋首在胸,“公子受挫,全赖罪臣失职。罪臣认罚,但求公子息怒。”

    姜伋撑起身子,伸手扶起了阎罗王,“你这个执事当的甚好,我没什么好责罚你的。”

    阎罗王愧疚不迭,“公子吩咐罪臣看住敖丙,是罪臣精神不济,才放纵了敖丙铸成了大错,连累公子在冰室受苦。”

    姜伋展颜,示意阎罗王坐到自己躺着的这张褥子上,“敖丙是个什么德行,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事怨不得你,我也没遭什么罪,你就别再自责了。”

    阎罗王犹感不安,低着头不敢多话。姜伋细瞧了阎罗王两眼,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顽笑道,“我长得这般恐怖,竟把你吓成这样?”

    阎罗王忍俊不禁,笑眼说道,“公子清俊出尘,样貌品格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公子性情高贵冷漠,大抵唯有少夫人才能哄得您真正开怀吧。”

    姜伋缓缓收起笑容,声影不似先前温和,“聊得好好的,你提她作什么?还嫌我的这颗心不够疼?”

    阎罗王诚挚地劝说道,“公子,少夫人这回的确是过分了,可她也是受了奸邪蛊惑,并非真心要置您于死地。沙不祥蒙难,水晶宫此刻必然已经乱成一锅粥,但少夫人还是一心一意地留在您身边伺候着,可见在少夫人心里,您才是最重要的。公子,您就看在少夫人待您情深的份上,原谅她吧。”

    “阎罗王!”姜伋铁了脸色,不悦地拧了拧眉,“你是本座的执事,职责在于辅佐本座处理公事。本座如何对待氐氏,乃是本尊的私事,你无须费心。”

    阎罗王惧怕地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闭上了嘴。姜伋既然撂下了这番训诫,阎罗王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姜伋出言斥退阎罗王,肃着脸色翻了个身。挽垂的帐子散了开来,染了一江秋色的软烟罗成了织成帘子的潇潇暮雨,绵绵密密地,洒满了姜伋的心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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