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坐在姜伋身边持盅奉汤,见姜伋忧惧之色团聚眉心,不禁出言询问。姜伋闷声片刻,倚着软枕沉声说道,“适才君上驾到,略坐片刻一言不发,我这心里着实有些不踏实。”

    敖丙低眉吹凉匙中汤水,再妥帖送至姜伋唇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多思无益。”

    “你倒是通透。”姜伋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肃颜问道,“大哥怎么说?”

    敖丙俯身将汤盅放到榻边小几,回头正色答道,“大公子处置得很好,洗脱罪名的同时也在西伯侯的心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对了,过后姜先生还质问过大公子此事是不是他和您一手设计的,大公子否认了。”

    “做得好。”姜伋赞了一声,苍白的脸颊总算是晕出了一点红晕,“这盅冰梨汤炖得很有滋味,是哪位庖厨熬制的?”

    “回公子,是……奴才回来的时候在阳间的饭馆包的。”敖丙复拿起汤盅服侍姜伋饮用,姿态不自觉地卑微。姜伋察觉敖丙作谎遂不作取用,只是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敖丙被姜伋盯得头皮发麻,额角渐渐沁出潮湿冷意,竟连片刻功夫都没捱过,老老实实地吐出了真话,“是水晶宫进献的,氐氏亲手熬制。”

    姜伋蹙着眉尖抿了抿唇,眼底猛地掠过一丝锃亮光芒。有如暴风骤雨突至,姜伋陡然阴下脸色抬手用力打翻汤盅,淋漓汤水洋洋泼洒开来。敖丙吓得变了颜色,顾不得擦去自身狼狈惶惶跌跪了下去。阎罗王闻得动静匆匆迈入,姜伋额上青筋暴起,手掌很拍床榻,“阎罗王,还不曾教导氐氏妾礼吗?”

    “臣知错。”阎罗王瞥了颤栗匍匐的敖丙一眼,单膝跪地垂首告罪。马昆停止拨弄算盘,神色间颇有些不敢相信,“就为了一盅冰梨汤,阿伋就气成了这样?”

    “可不是嘛,都怪你胡乱撺掇。氐氏要是真的从此被公子弃在深宅,她身边的两只鲤鱼精一准儿把你给活吃了。”

    敖丙坐在案头烦躁地翻阅着马昆的手稿,时不时地朝马昆翻个白眼。马昆也没料到姜伋会是这个反应,懵然地靠上了凭几。敖丙撂下手稿,伸出脚尖轻轻踢了马昆两下,“洗手作羹汤这个主意是你出的,闹成了这样你可不能一句话都没有啊。我趁着公子召见冥官议事的功夫跑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发呆的。”

    “我也没这个闲情逸致发呆给你看。”马昆不悦地瞪了瞪敖丙,挑眉说道,“我且问你,阿伋打翻了汤盅后,可有把氐氏唤来训斥?”

    敖丙怔忪,旋即露出疑惑神色,“那倒没有。莫说氐氏,便是阎罗王与我也不过是行了个请罪的跪礼罢了。大公子不问,我还没觉着有什么。现下细想,公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里头说不定真的有值得琢磨的地方。”

    “有值得琢磨的地方,但你千万不要去琢磨,没的再把自己给赔进去。”马昆重新拿起算盘,郑重出言告诫敖丙,“记住了,旁的别管,只需尽好自己职份,在边上看热闹就是。”

    敖丙闻言紧起了眉毛,虽不明马昆话中之意,但还是领了他的叮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敖丙作辞返回冥界。姜伋同冥官议事完毕,这会儿正在园子里抚琴自娱。阎罗王候在不远处听差,见敖丙过来,赶忙伸臂拦下。朝着姜伋的身影努了努嘴,刻意低声地问道,“氐氏进汤这事儿,大公子怎么说?”

    “大公子教我们只管当好差使,旁的一概别问。”敖丙转述了马昆的意思,倏然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我听大公子的话,是因为我被公子收拾得怕了。你……为哪般哪?”

    “我服侍公子的日子浅,不比马昆伴着公子的时间久,凡事多听听多问问没坏处。”阎罗王的眸心似乎漫上了水意,视线跟着缓缓润开变得绵软而悠长,“公子再弹两段儿便该安寝了,你这就去熏屋扫榻吧。”

    “喏。”敖丙细眼打量着阎罗王的表情,困惑亘心胸口憋闷得厉害。他一壁犯着嘀咕一壁弯下腰身,不经意间抖搂出一缕以红绦紧束的柔顺秀发。敖丙认得这缕头发,在以往数不清的无眠静夜里,他亲眼目睹姜伋坐在摇曳烛影内怜爱地抚摸过一次又一次,每一根都是姜伋在给鲛儿梳妆时不小心弄断了的头发。敖丙唏嘘不已,小心翼翼地将头发重新压回鸳鸯枕下。整理完毕恰好姜伋入殿,敖丙背着姜伋抬手蹭了蹭眼角,再回头,笑容已然恢复如常。姜伋有睡前随手翻阅闲书的习惯,因此敖丙没有立刻奉上安眠汤,而是端碗候在榻前。姜伋瞥了瞥敖丙,淡声吩咐道,“我这不需要伺候,你去歇着吧,顺道叫门口的侍从都散了。”

    “公子,请恕奴才无法从命。”敖丙垂首避开姜伋问责目光,态度恭敬却不容转圜,“君上严令,奴才必须要在公子安眠后才能退出寝殿,值守饮春居的所有侍卫婢仆必须时时听命,片刻不许离开。”

    “这会儿你倒是听话了?”姜伋撂下书册,唇齿间溢出一声浅浅的讥笑。敖丙脸红过耳,放下汤碗伏身叩首,“公子旧疾未愈又添新病,奴才便是不想听话也不成了。”

    “是我拖累你了。”姜伋眸心颜色浓稠半晌,叹息地朝敖丙抬了抬手。敖丙口中称谢,起身挨着榻沿坐下,轻声禀告,“我方才入殿时,瞧见敖润扮成鬼差持公子令牌悄悄过来。我猜着公子或许有要紧事托付他,遂将他引至偏殿安置了。”

    “真是越发机灵了。”姜伋稍稍弯唇,复又敛起笑容,“可好奇我找他所为何事?”

    敖丙闻言立刻肃了神色,一派安分守己的识趣模样,“好奇过了头,可是要掉脑袋的,谁会嫌弃自己命长呢?”

    “混账!”姜伋俶尔翻脸,厉声斥了一句。敖丙怯怯地缩了缩脑袋,放下帷帘后躬身退了出去。俄而敖润掀帘,曲了双膝跪至榻前,“属下胡言乱语,请公子降罪。”

    姜伋端起安神汤徐徐品食,许久才张口叫了声起。敖润忐忑站立,只听姜伋不辨喜怒地说道,“我已经惩罚你了,回去吧。”

    “公子!”敖润听得姜伋此话感觉事有转机忙急急扬眉,给鲛儿求情的话语脱口而出,“公子果然宽宏大量,那就请公子开恩,将鲛儿宫主也一并饶恕了吧。”

    “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置一匹不听话的马吗?”姜伋瞟了敖润一眼,嘴角上挑勾出一抹杀意,“我告诉你,无论这匹马多名贵多难得,只要它不听话,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斩断它的性命!”

    “可是鲛儿宫主并不是公子的马,她是您枕边的妻子!”敖润颤声争辩,开口一瞬虽气势尽显,但还是在姜伋沉甸甸的迫视下慢慢跪下了身子,“属下折服于公子才德,甘愿为公子驰骋一生。如有错处,公子教训也是应该。然鲛儿宫主乃公子发妻,妻者齐也,公子岂能把她同属下相提并论?”

    “本座从未将氐氏视作尔等一般,正因氐氏与本座结发同席,本座才会更加心痛。”姜伋凝睇角落衰微灯火,眸光散作流萤。他疾言峻色本意是要警告敖润不当逾越本分,不想敖润会错了他的意思。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再费口舌了,“敖润,本座降氐氏位份是因为氐氏触犯了内廷的规矩,这事儿与你无关,明白了么?”

    “与属下无关?公子所言未免太过轻巧。”敖润苦笑一声,涩然说道,“鲛儿宫主毕竟是属下妻妹,龙吉为了这个妹妹日日悬心夜夜愁闷,您教属下如何置身事外呢?”

    姜伋闻言不禁轻喟,仰面软在枕上,“你们夫妻异体同心鹣鲽情深,委实令本尊羡慕不已。”

    “万顷浊浪遥见倾心何尝不是一段佳话?公子身边何尝没有贴心内助操劳扶持?公子自有美满姻缘又何须羡慕属下呢?”敖润边说边察看姜伋脸色,发觉姜伋情绪出现松动立刻加以暗力,“属下在外行走,不懂内廷规矩。可属下也知道,内廷侍奉乃以公子心意为重。氐氏即便有错,那也是为了搏得公子疼惜宠爱。公子就念在氐氏对您痴心一片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好一片痴心,若毒药似钢刀,险些将我置之死地。”姜伋凄笑连连,竭力将泪水压回眼底,“氐氏的痴心我看不见,她若真有痴心,便让她拿出来给我看。”

    “公子言下之意……”敖润细抿姜伋话中滋味,脑海中忽有一道霹雳闪过刹那间心房雪白透亮。领命谢恩后作辞告退,转身时不期与行色匆匆的姜淑祥和马昆撞了个正着。姜伋挥退敖润,强打精神唤敖丙添茶。姜淑祥和马昆惶惶落座,不待姜伋出言询问便自行焦躁开口,“家主,风华楼楼主墨流芳日前遭遇毒杀,尸体现安放在聚美堂。”

    “什么?!”姜伋惊得眉心直跳,手中茶碗怦然跌落。马昆见状俯身收拾,手指被碎片划伤也没心情顾上,“我已确认,墨流芳是在梅山被害的,这事委实不简单哪。”

    “梅山……莫不是……”姜伋脊背早已沁出一片凛然寒意,额上冷汗润湿了鬓发。倒是姜淑祥犹显镇定,深吸一口气斟酌说道,“是与不是,眼下都不好定论,当前要紧的也不在此。墨流芳明面上是风华楼的楼主,与马家不过主客关系,前些年更是退出商圈一味周游,暗地里确是实打实地在给咱们家收集情报。他这一死,咱们家的情报网算是缺了一角,朝歌那边咱们现在可是全瞎全盲啊。”

    “不止。”马昆面色不善,拧眉接过姜淑祥话语,“我和妹子手上虽有人,然局势不明也不敢擅自添减,唯恐暴露人前。咱们家深陷被动裹足不前,这才是最可怕的。”

    “大哥还有脸说?”姜伋横眉怒目,槌榻怪责马昆,“大哥掂量不出轻重么,居然由着墨流芳的尸体躺进聚美堂,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墨流芳是咱们家的人,风华楼是咱们家的产业吗?树大招风名高丧人,这个道理大哥难道不懂?又或者是大哥觉得我这个家主这些日子过得太逍遥了,故意找点麻烦好给我添堵?”

    姜伋很是敬重马昆这位兄长,几乎没有给马昆没脸的时候。这回口出严厉责难,马昆不由得心惊。姜淑祥眼瞧着马昆面红耳赤畏头缩项于心不忍,赶忙出言替马昆辩解,“家主息怒,此事与大哥无关,纯粹是二公子的意思。”

    “二公子?”姜伋平了平胸中气愤,不解地朝姜淑祥挑了挑眉梢,“这里头有他什么干系?”

    “说来也巧。墨流芳的尸体被他的坐骑丹朱一路驼至西岐,守城的士兵见丹朱面目狰狞浑身如有血披,直以为是妖怪,活捉之后要对其施以火刑。点柴堆时恰逢二公子路过,这丹朱眼珠沁泪哀鸣不断,二公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丹朱救了下来。丹朱扯着墨流芳的尸身面向二公子跪了下去,二公子遂帮着丹朱重新背起墨流芳,沿路护送到了聚美堂。正好墨流芳随身携带了几支珠钗,我就说墨流芳是接了大哥的订单专程来送货的,已经给遮掩过去了。”

    “也罢,处置得还算圆满。”姜伋面色稍霁,沉吟片刻后从容交代,“朝歌这条线我来赓续,你们的手下悉数不许妄动。毒杀墨流芳的凶手尽快揪出,风华楼务必给我保住。”

    “谨遵家主吩咐。”姜淑祥和马昆一并站起接令,姜伋正襟危坐神色异常严肃,“情势不明间不容发,我没有多余的功夫去等驽马慢慢行进,更没有耐性来哄良驹扬蹄狂飙。这种时候我会如何处置不听话不中用的马,我想你们心里是有数的。做好手头上的事情,别逼着我翻脸,听懂了没有?”

    “谨遵家主教诲。”姜淑祥和马昆屈膝至地俯身承教,礼毕退了出去。敖丙躬身入内,细声说道,“公子,时辰很晚了,我服侍您安置吧。”

    姜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疲惫闭拢眼目,“小敖,我有意在朝歌安一双眼睛,你觉着谁合适啊?”

    敖丙偏头思索一阵,附至姜伋耳畔回话,“公子以为洛桑如何?他原是陈塘关水府的时辰官,蒙公子举荐现任淇河河伯,此事由他去办,包管万无一失。”

    “洛桑?”姜伋喃喃了这个名字两遍,猛地睁眼,眸心猝然闪过一抹耀目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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