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小睡方起,嗓音还带着慵懒的沙哑,“本座听阎罗王说,你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

    敖丙俯下身子,姿态卑微至尘埃,“罪奴不知何故,竟会报错公子名讳,请公子重罚。”

    姜伋伏在凭几上,面上笑容淡如清水,“你现在已不是我的近侍,我也资格责罚你了。往后当差仔细些,遇到什么不痛快了就回来找我诉诉苦,我们一起喝一杯。”扬声唤进阎罗王,姜伋郑重地吩咐道,“去岁鬼节,九重天送了一件松鹤同春的轩辕柏木雕,你去找出来赐给敖丙,算是全了我与他主仆一场的情分。”

    “喏。”阎罗王正要退下,却因敖丙的急声言语而顿住脚步。他低头察看,只见敖丙快速跪爬至姜伋身前,前额紧贴铺地绒毯,嗓音听上去喑哑得厉害,“罪奴不配得到公子厚赏,罪奴只求公子怜惜,赐罪奴一个三尺之地。”

    姜伋面色一沉,阎罗王趋步到敖丙的身侧厉声呵斥,“敖丙,你说什么胡话!你已选了冰魄祭司为新主,公子的殿阁怎么可能还留你的位置!你这不是成心教公子为难吗?”

    敖丙缓缓直起上身,仰望姜伋的眼睛湿漉漉地,“罪奴岂敢教公子为难?近侍弃主的刑责,罪奴自会承受。”

    阎罗王别了别脸,吁气道,“公子不同于一般的高阶冥官,一个曾经弃主的奴才,即便留下也只能做一些卑微粗重的活计,你今后还有什么前程?”

    “我连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前程?”敖丙眉眼凄凄,伏地叩首,“求公子怜悯,赏奴才一条活路。”

    “你是怎么敷衍冰魄祭司的?”姜伋在殿内冷寂半晌后才凛然言语,声音泠泠流淌仿佛一眼活泉,“罪奴按规矩回话。侍奉新主前,需先向旧主行辞别礼,求得旧主的恩准和谅解,因此罪奴得回饮春居一趟。”

    “很好。”姜伋表扬了一句,欣慰而笑,“小敖,择主之后履职之前,该做些什么?”

    敖丙闻言下意识地抬眼,虽奇怪姜伋为何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但依然匍匐着身子恭敬回答,“择主之后,要先通过新主设定的考验,再接受新主或新主执事的教导,言行举止得到新主的肯定,方能正式侍奉……”蓦然他反应过来,表情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公子,您是在考验我?”

    姜伋点了点头,单手支颐,“既然你回来了,该走的过场便走完了吧。阎罗王,带敖丙下去好生教导。”

    “喏。”阎罗王含笑躬身,拉起乐不可支的敖丙退至下处。姜伋真正舒展开眉头,指尖随意地敲打着凭几,“冰魄祭司,劳烦你了。”

    冰魄现身单膝下跪,臻首低垂,“能为公子效劳,是奴婢的荣幸。还未叩谢公子,轻责氐氏之恩。”

    姜伋抬了抬手,似笑非笑地往窗外望去,“本座曾经问过你,为何对氐氏这般关怀。真是惭愧,本座居然忘记了,你是昊天上帝宠臣白虎星君的小姨子。”

    “公子明鉴,奴婢绝无悖逆冥界之心。”冰魄惶然双膝坠地,拄地双臂微微有些弯折。姜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冰魄悄声离开寝殿,姜伋抻了抻腰,下榻穿衣。午膳前姜子牙传信过来,要他回丞相府一趟。姜伋笃定姜子牙此举定是要清算之前自己坑爹的那两笔烂账,因此进府之后出离地殷勤,笑容出离地灿烂,吓得马招娣差点就丢了魂。姜子牙白了姜伋一眼,马昆伸手把姜伋扯到了自己跟前,“姑父叫你回来是要你当伙夫的。淑祥出阁那日咱俩该送嫁的,结果缺席了,所以淑祥的回门宴,咱俩掌勺。今晚你别走了,留下来跟我一块儿琢磨出个菜谱。”

    姜伋滴溜着发亮的眼珠,朝着马昆撒娇,“那琢磨完菜谱,我可以跟大哥一起睡吗?”

    马昆揣着手,挂在他嘴角的那缕和蔼可亲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反胃,“如果阿伋半夜又尿床了,可以来扒大哥的被窝儿。”

    姜伋瞬间蔫吧,旋即嘟起了嘴巴,很像一只才出母腹不久的小奶猫,“大哥,长姐出阁了,你可就是我唯一的哥哥了。”

    马昆陡然绷脸,持扇一下一下地顶着姜伋的肩胛,“你长姐不嫁人,我也是你唯一的哥哥。你要是敢把我一脚踹了,我就把你给活埋了。”

    姜伋挤出两滴眼泪可怜兮兮地睇住马昆,马招娣在旁边看着直着急得跳脚。姜子牙好整以暇地烹着茶,慢条斯理地挑了挑眉稍,“果果,坑完你爹,打算坑你哥了是吗?”

    “姜子牙,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条藤上的,果果能坑你们什么呀!”马招娣没好气地吼了姜子牙一嗓子,转脸温柔地哄着姜伋,“果果啊,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为难之事了?”

    姜伋殷殷注视着马招娣,眸中似有水光隐约闪动,“娘,倘若外公不是病死的……”

    “你外公不是病死的,什么意思?”马招娣不由得惊怔吸气,委实不知姜伋为何突然冒出一句这么可怕的话来。姜子牙疾步出座扶住马招娣,攒着眉尖说道,“岳父去世之时我也在,我还给岳父把过脉,岳父的确是病亡。你现在说出这种话,莫非岳父之死真有蹊跷不成?”

    厅中气氛骤然窒闷,姜伋面露病容眼中泪意愈发湍急。马昆见状上前一步,横在姜伋与姜子牙夫妇中间打起了圆场,“哪有什么蹊跷?姑父医术精湛,什么蹊跷能瞒得过您啊?阿伋是说,倘若伯公当年没有病死而是活到现在,亲眼看着妹子苦尽甘来,该有多好啊。”

    “哎呀,你这孩子,吓了娘一大跳。”马招娣抚住胸口舒了好一会儿的气息,姜子牙展眉浅笑,搂着马招娣的肩,“孩子提醒的是,咱们是需得告诉岳父一声。糖糖出阁那日太乱遭了,咱们竟一时忙忘了,着实不应该。”

    马招娣感激地抹了抹眼泪,跟着姜子牙去准备香烛祭品。马昆搀着姜伋回房间,挥退仆役亲自服侍他卧榻,“家主,好端端的,您提这茬儿做什么?”

    姜伋淡淡一笑,“大哥既觉意外,居然还能接上我的话?”

    马昆给姜伋垫上软枕,好让他靠得舒服,“我差点就说成了你要是把我论斤卖了,我就把你给活埋了。”

    姜伋忍俊不禁,接过马昆递上来的温水,“大哥反应倒快,知道这话不是这个时候说的。”马昆给姜伋打着扇子,面色略作阴沉,“我多嘴问一句,家主是要把当年之事公之于众吗?”

    姜伋抬手制止马昆手上动作,侧了侧身子深眸言语,“尽管墨流芳死后魂魄失踪,但也不能说明墨流芳之死与他们无关。咱们家既然已经抱上了伯侯府这棵大树,不借树荫乘乘凉,恐怕连他们都会替咱们家可惜吧。”

    马昆仍有犹豫,唯恐姜伋会弄巧成拙,“可是家主,这事发生经年,所有证据悉数消弭,家主此时翻出,会否有些不太稳妥?”

    “这事当然不能是我翻出来的。”姜伋冷哼一声,示意马昆附耳过来,“我收到确切消息,朝歌那边准备刺杀西伯侯,行动日期就是明天。我们只要……”

    姜伋的声音越轻,马昆的脊背越冷,听到最后,马昆的前额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姜伋取出帕子给马昆擦汗,脸上笑容云淡风轻,“又没叫大哥上前,有必要怕成这样?”

    马昆稳了稳心神,屈指代跪,“家主放心,奴才明日不会出一丝差错的。”

    “我睡一会儿,稍后还得琢磨菜谱呢。”姜伋躺下身子,正要合上眼睛,突然神情一紧,“我好像听见了犬吠声。”

    “犬吠声?”马昆竖耳细辨片刻,见无异常,回头微笑安抚姜伋,“家主定是听错了,丞相府只有一个哮天犬算沾点边儿,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狼。您安心睡吧,大哥在这守着。”

    “嗯。”姜伋安下心来重新阖目,呼吸渐次均匀。马昆感到无聊打算找本书看,不经意间看见阎罗王从拂动的帷帘上走下来,立时恐惧得肝胆凛寒,“阎罗王,您可以换一种正常人能接受的出现方式吗?”

    阎罗王解释道,“我本想把饮春居的寝殿同公子在阳间的卧房连接起来,没想到出口竟然是这张帷帘。”

    马昆抽了抽嘴角,生怕扰了姜伋清梦刻意小声,“阿伋是为了养病才搬进饮春居的,又不是住一辈子,你把这个地方跟丞相府的卧房连接起来有什么意义啊?”

    “说的也是啊。”阎罗王搔了搔脸,傻笑了两声。马昆忍不住连翻了两个白眼,一句透着讽刺意味的问话脱口而出,“阎罗王,您是怎么升到高阶的啊?”

    “魁星提拔的啊。”阎罗王答得理所当然,张嘴的同时还配了一个憨痴的表情,闹得马昆又暗暗翻了两个白眼。忽然榻上响起两声窸窣,原来是姜伋睡得不甚舒服。马昆急急探上姜伋额头,确定姜伋没有发热才稍稍松了口气。蓦然他耳廓一动,立时皱起了眉头回身托付,“阎罗王,能否请您出去看看这府上有没有犬类活动?如果有,麻烦您即刻清理,家主他闻不得犬吠声。”

    “我知道,公子极厌恶犬类,我这就办,”阎罗王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听话。马昆有些疑惑地紧了紧眉心,又想着阎罗王作为姜伋的执事,总能知道一些外头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慢慢释怀了。少顷帷帘一漾,阎罗王闪现屋中。马昆佯作用力掼下书简,指着阎罗王低声骂道,“我说你能不能别怎么吓唬人哪?把我吓死了你不用偿命是吧?”

    阎罗垂着头蹭到马昆身前,颓丧着脸靠榻而坐,“大公子,你说我为何事实都比不上小敖呢?”

    马昆失笑,朝阎罗王弯下了身子,“您还想怎么比啊?小敖只是个奴才,您是高阶冥官,你们是云泥之别,这根本就没法比嘛。”

    “我指的不是这个。”阎罗王的声音闷闷的,“就拿今天来说。丞相府里住着狡,我一点都没察觉。敖丙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及时赶来替公子解忧。我这个执事竟比不上一个近侍得力,这不是太讽刺了吗?”

    “狡?”马昆两眼放光地滑下长榻,兴奋地搓了搓手,“狡是何物?同我讲讲呗。”

    阎罗王哼了哼鼻子,唇角勾出一丝睨笑,“好啊,你先教我如何做一个称职的执事,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绞。”

    “阎罗王啊,神仙的格局果然不是我们凡人能领悟的。”马昆敛容抱胸睇了阎罗王片刻后冒出这一声感慨,甩衣起身逆光而站,“天底下不是只有阎罗王才知道绞是何物,我向姑父求教不也一样?”

    阎罗王觉察马昆不满,立刻正了脸色出言解释并道歉,“大公子,我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唐突之处,还请大公子见谅。”

    马昆负手回头,浅淡笑容意味深长,“阿伋是主子,我是他的长兄,你是他的执事,你同我顽笑合适吗?阎罗王,你觉得敖丙妥帖,可无论他如何妥帖,阿伋都不可能事事依赖于他。扬长避短各司其职,此乃驭下之道。你不必明白,你只消记起阿伋当初托付你什么职份,牢记并完成即可。旁的,一概与你无关。”

    阎罗王直了眼睛,怔忪得连句受教的客套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言辞,有多久没看到没听到了,是一千年,还是两千年,或者更久?阎罗王已然数不清了,只记得以前也曾有这样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负手立在自己身前,谆谆教导自己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冥官。那时的他,亦与现在一样,跪倒叩谢,再抬头时,眼前早已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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