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号狂风搅得天地混沌一片,害得姜子牙一度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这里当真是遍植曼珠沙华的八百里黄泉么?无花无叶,黄沙流潋,眼前分明就是一汪沙海啊。风呼呼地吹着永远不知疲倦,黄沙乘风铺面打得姜子牙头昏目眩满脸生疼。试着前行一步,风卷起眼前黄沙瞬间汇聚成型,尽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颜色焦黄黯淡个个身法飘忽,围着姜子牙张牙舞爪凄厉嘶吼。

    莫非这才是黄泉本来的面目么?姜子牙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黄泉如此凶险,他真不该把黄飞虎牵涉进来当踏脚石,倘若黄飞虎命沉沙海,他便是死一万次亦难赎罪啊。姜子牙这样想着,迈出的步伐更觉如有千金重。这时,围在身边的魑魅魍魉又倏然伸出厉爪缠住他的手脚,眼瞧着就要把他活活拖进沙海中去了。姜子牙惊恐至极,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的时候,一阵激越的弦音在他的耳畔呼啸而过,仿佛一支利箭裹着飓风自远处射来。魑魅魍魉顷刻消失,眼前唯有沙海。姜伋抱琴而落,单手扶起了几乎陷落绵绵黄沙之中的姜子牙,“爹,您怎么跑黄泉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姜子牙缓了会儿神儿,喘息着抬起双手拨弄着姜伋转了一圈又一圈,“你没什么事儿吧,病可好利索了?”

    “爹,您快停手,我没病都被您转出病来了。”姜伋收回冰清,挽上姜子牙的臂膀开始撒娇,“爹,前面便是孟婆庄,除给鬼魂轮回外也做食宿生意。孩儿这会儿还没吃饭正饿着呢,不如您请呗?”

    “爹身上没钱,咱家的钱都在你娘那儿收着呢。”姜子牙板着脸色从自己手臂上撸下姜伋双手,假装没看见姜伋失落的模样肃声发问,“果果,你可见过黄飞虎?”

    姜伋耷拉着眼皮摇了摇头,姜子牙急上眉梢甩袖叹声,“黄飞虎是被爹引入这死地来的,他万一有个不测,爹这辈子都良心不安哪。”

    姜伋疑惑地眨了眨眼,姜子牙望着儿子半晌凝眉说道,“我听你大哥说你病势严重,一直不放心你。本想得闲便来瞧你,又怕你被人说成是药罐子,这才拿黄飞虎之妻说事儿。黄飞虎跑来冥界,爹正好以寻他为借口名正言顺地来探你。现在看你安好,爹总算是放心了。可黄飞虎他……”

    “原来是这样啊。”姜伋再次偎上姜子牙的肩膀,头跟个小猫似的蹭来蹭去,“我听闻爹为了维护长姐而拿孩儿发毒誓,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不过现在知道爹为了孩儿这般费心,孩儿这心里平衡多了。”

    “你给我起开!有完没完?”姜子牙最受不了姜伋这样,他浑身鸡皮疙瘩接连掉地噼里啪啦,“你外甥女出生,你这个做舅舅的也该表示一番。”

    “早准备好啦。”姜伋拨开风沙护着姜子牙抵达孟婆庄,安顿好父亲后又急匆匆地跑进漫天风沙之中。片时过后,黄飞虎由东海龙王搀扶着来到姜子牙面前。姜子牙面露纳罕,东海龙王拱手解释,“方才在孟婆庄外遇到了姜公子,他说他有事要办,遂将黄飞虎托付给了我。”

    “多谢龙王。”姜子牙颔首致意,道谢过后又肃起面容严声批评起黄飞虎来,“武成王,此番你委实任性了些。”

    黄飞虎内疚满怀深深垂首,姜子牙明白此事其实罪不在黄飞虎,倒也没有真正难为他,口头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他几句后复继续说道,“如今黄泉风沙未歇,为安全计,我们还是进孟婆庄暂避一番,待风沙过去再返阳间吧。回头二公子问起,你便说你是为了实时掌握天气变幻动向才掀开帐帘的,被风刮走实属意外,记住了吗?”

    “末将记住了,丞相费心了。”黄飞虎的感激之词姜子牙受之有愧,只得转身进庄以作掩饰。黄飞虎守礼紧追,切切横身挡在姜子牙身前,“丞相既有心帮助飞虎,可否帮人帮到底?”

    姜子牙无奈道,“子牙并非冥官,你妻贾氏的下落我实在不知。你方才也看到了,果果已经开始躲着我了。”

    黄飞虎眸中亮色渐次黯淡,东海龙王此时插言,“我不知姜先生口中的贾氏究竟是谁,不过孟婆庄内有一位贾氏却是真的。”

    “哦?”姜子牙眼尾留意到黄飞虎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遂也不作啰嗦耽搁,只盼他这次不是空欢喜一场便好,“有劳龙王指路,且让我们去看一看。”

    “好,二位这边请。”东海龙王引姜子牙与黄飞虎至庄内一木屋前,窗内有一端正娇容女子正在忙碌。黄飞虎凝眸半晌后冲将进去,姜子牙见状立即拉着东海龙王往别处过去,“庄外风狂沙漫,庄内平静如昔,着实神奇啊。”

    “是啊是啊。”东海龙王心念一转了悟姜子牙心意,立刻随上姜子牙的脚步闪身离去。前面拐了个弯儿后,姜子牙驻足道,“龙王若有事大可自便,不必陪子牙在这儿转圈儿。”

    东海龙王淡淡苦笑,“我哪里有事?我来看儿子,不料儿子没空见我,黄泉风沙又实在太大。”

    姜子牙体谅地抿了抿唇,强绽笑容出言安慰,“好在我们的孩子都孝顺,无论走到哪里都记得捎信儿回家报平安。”

    “可是说到底,平安也就是信上的两个字罢了,是否真的平安,咱们又哪里真的知道呢?”

    “龙王爱子情切,子牙又何尝不是?只是雏鸟离巢本是常情,孩子大了自有他们的一方天地,咱们做父母的,纵使再不舍再心疼,也终究是要放手成全的。”

    孟婆庄内修有一座竹楼,专供过客打尖歇脚。姜子牙和东海龙王褪履迈入,择了一处僻静地方双双坐下。一颗戴着草帽的人头飘了过来,眼珠向后一转立刻有两杯清茶落到了姜子牙和东海龙王面前,“三百年了又见着俩活物,敢问人间今夕何夕啊?”

    “子牙孤陋寡闻,向来只道孟婆庄内皆是生前饱尝人间冷暖炎凉的苦命女子,没想到竟还有一颗男子的人头?敢问阁下是谁,为何只剩下颗头啊?”

    “我生前是个菜贩子,女儿被恶少糟蹋没了。我杀了那恶少为女报仇,官府判了我斩刑。脖子以下都被野兽分食了,唯剩下这颗头,在黄泉滚来滚去的。后来碰上一个好心的鬼差,他将我安排在这孟婆庄里,等攒够了功德和冥钱,便可买孟婆汤投好胎去了。”

    “哦?那鬼差既为你找到了这么个好地方,如何就差了那么点钱不帮你买孟婆汤喝呢?”

    “你有所不知。孟婆汤需得靠你自己买的,或压棺陪葬的,或亲人供奉香火的,总之得是你自己的。你想想,你借别人的钱买,那就是债。你都要转世了,临了欠了这样的一笔债,你还怎么忘却前尘哪。”

    “那你为何还要攒功德呢?莫非你生前作恶太多,无法转世为人?”

    “自然不是。我生前就是个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杀人也是为了给女儿报仇。凭我的功德,做人没问题,只是要做人上人,那就不够了。我已经吃过一辈子的苦了,下辈子不想再吃苦了,怎么着也得让我能耐保护孩子不是?”

    姜子牙和东海龙王闻言心头一触,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那人头又发话了,“好了,我已经回答你们三个问题了,你们该回答我了,人间今夕何夕啊?”

    “如今……”姜子牙准备开口回答,门突然咣当一声。敖丙带着一众侍从迈步进来,那人头见状立刻飞过去相迎,“敖近侍,何事驾临孟婆庄啊?”

    敖丙眯眼扫视四周,姜子牙和东海龙王起身走了过来。敖丙颇感意外地行了个礼,转脸又询问起了人头来,“我问你,可有见过公子?”

    “不曾。今日除了你之外,便只有这两个活物和一个鬼差到此。公子不是在生病吗?今日黄泉天气酷烈,公子岂会来这儿?”

    “是吗?”敖丙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一个侍从捧了一只丝履疾步递了上来。敖丙认出那正是姜伋丝履,立刻下令侍从搜庄。那人头被敖丙吓得吱哇乱叫,姜子牙和东海龙王则是面面相觑。敖丙无心理会其他只是一心寻找,总算在一间装点雅致的屋子里找到了姜伋。他正毫无体统地大口啃着一只烧鸡,见到敖丙领着侍从进来登时愣在当场。侍从们忍住笑意自觉垂头避开眼去,敖丙拧着眉毛走到姜伋身边低声呵斥,“我的公子,您老人家出门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呼?”

    姜伋没有回答,只是举了举手里的烧鸡,憨憨地问着敖丙,“要吃吗?”

    敖丙被姜伋气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竟跪下身来凛声反问,“吃药吗?”

    “不吃。”姜伋缩回脖子继续啃着烧鸡,敖丙郁着脸色不客气地一把夺了下来,“公子病势未愈,不宜进食这些油腻的东西。”

    “放肆!”姜伋怒容拍案,敖丙丝毫无惧正面迎视。这时那颗尚处懵然状态的人头兜兜转转地终于飘了进来,敖丙立刻扭头沉色斥责,“你这颗死人头,竟敢作谎欺瞒。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公子吗?那这是谁呀?君翊殿查问公子下落,孟婆庄居然知情不报,倘公子贵体有损,区区孟婆庄担待得起吗?”

    人头直勾勾地盯着姜伋,他早已被敖丙疾言吓得语无伦次,“你不是鬼差吗?什么公子?”

    “你还敢装傻!”敖丙霍然起身欲再行训斥,姜伋轻言出声以作制止,“菜师傅没有装傻,他认识我那会儿,我的确是个鬼差。”

    敖丙压下火气示意侍从将人头拨弄了下去,姜伋拿起汤匙掀盖准备饮汤,“我都快饿死了,天大的事都等我吃完饭再说。我告诉你啊,不许为难菜师傅。”

    “奴才不敢。”敖丙安静跪至姜伋身畔,敖丙闻言满意一笑舀了一匙习惯性地先嗅了嗅味道。忽然他眉头一紧,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这汤味道不对啊。”

    “味道不对?”敖丙浑身一个激灵,马上欠身伸手欲接过汤匙,“公子,您给奴才……”

    姜伋抬手挥退敖丙,低头仔细分辨了一番后不辨喜怒地信手把汤匙扔回了碗里,“去,把阿荷给我叫来。”

    “喏。”敖丙最怕姜伋这副样子,所以声音和动作都不自觉地谦恭了起来。阿荷奉召急忙赶来觐见,此时敖丙带来的侍从都被遣至外头把守伺候,孟婆庄各个角落全数清理完毕。热茶果点重新奉案,姜伋示意敖丙把汤碗端到了阿荷面前,挑了挑眉头问道,“你告诉我,这碗里是什么东西?”

    “喏。”阿荷应了一声后接过汤碗,仔细品食过后面色大惊,“奴婢失职,请公子责罚。”

    姜伋上身微微前倾,犀利双眸迫近阿荷,“完了?”

    “奴婢这就去查。”阿荷端着汤碗速速退了下去,敖丙望了望阿荷那抹瞬间消失的身影抹身行至姜伋身边俯身请示,“转生轮回,转轮殿亦责无旁贷。是否应该传旨转轮王,命他督查孟婆庄呢?”

    “暂时不必。阿荷驻守黄泉千载没功也有劳,本座需给她留些朝堂颜面。且让孟婆庄先行自查,若无结果转轮殿再介入不迟。”姜伋稍稍抬手,竖下右手食指示意敖丙坐下,“我长姐近况何如?”

    “奴才正要向公子禀报。”敖丙掀衣在姜伋身边坐下,“大小姐早产了,好在母女平安。此事确是奴才失察,千防万防,没防住铁家人放肆胡为。”

    “区区一个铁彘,就敢当众冒犯西伯侯府女眷车架?”姜伋眯起眼睛,右手食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起桌案,“姬家三代都是儿子,如今骤然得女,西伯侯爱若掌珠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告诉福伯,要他多留意着,别再出什么岔子。”

    “公子放心,奴才已安排下去了。”敖丙察觉姜伋疲累,欠身欲侍候姜伋饮盏热茶。一名侍从瑟缩着肩膀垂首躬身跪倒,“启禀公子,君上驾到。”

    “知道了。”姜伋出座展臂由敖丙服侍整衣,知道跪地侍从不敢擅自窥视竟偷偷冲着敖丙吐起了舌头。敖丙被姜伋逗得险些没憋住笑意,手上更是禁不住用力向下扯了下摆一把。姜伋淡笑过后敛起眉目,心中已是快速盘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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