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颗颗砸在地上长刀,水渍顺着兽首张开的獠牙淌下,渗晕一点陈血,丝丝暗红若蛛丝随水漂流,滑入地上水洼。

    没有人去拿这两把刀。

    在场人都在此刻哑然,望着风临,如望一尊像。

    她们的目光不受控地停落在她身上的伤疤,有的人看一眼就飞快挪开目光,可倏尔,又悄悄再望一眼。

    此情此景,又有谁当真能上前拿起这把刀。口诛笔伐似乎真的比亲手杀人更轻松些,是否因为杀生距自己遥远,死字才如此轻易出口。

    当沉甸甸的刀摆在自己面前时,她们才明白杀一字的重量,才真正明白,置人于死地究竟是怎样一件事。

    两瓣唇上下一碰,一支笔轻飘飘蘸墨,说出的话,写出的文,就抵得上雪亮长刀。可以杀人,可以毁人一生。

    看到这两把刀的那刻,很多人才意识到,她们其实还没做好承担鲜血的准备。

    水滴自风临面庞滑落,她凤眸冷冰冰地扫过眼前人脸,开口道:“怎么,刀送到面前都不敢拿起来么?”

    对面一片沉默,这一次没有人抢着作答了。

    风临叹了口气,再开口,话音里是真实的嘲讽:“你们比闻人大人,弗如远甚。”

    “再不要打着闻人大人的名头据道妄为了。”

    此时身后奋力驱车追赶的亲卫们终于寻到此地,官吏早骇得肝颤,生怕闹出事来,见疑似镇北王的人赶到,马上迎上去请人劝说。张通鉴下马一见此状,头皮都发麻,立刻飞奔过来给风临的衣服扯上去,又叫人把车上伞拿来撑开,劝说离开。

    雨水被遮蔽不少,但伞下的风临仍是湿漉漉的,她看向那些神情各异的学子文士,说:“机会孤给你们了,口号喊得震天响,却没有一个豁的出去的。真是悲哀。孤若是你们,此生都无颜面再上鸿文道。”

    说罢,她转过身,抬手招来那几个官吏,扯下腰上钱袋丢过去,以不大不小的音量道:“这些几位拿去,劳烦买些伞,雇几辆车把这些人送回家去。学子们读书人,经不得雨。余下的银钱,几位拿去打些酒吃吧。”

    乌伞移动,长靴踏过水洼,纷乱一片暗影。

    这个亲王说完这番话就走了,不回头,也不为最后那举动做什么解释。搞得那群学子心中闷堵,既不快,也动容……

    有个学子迈出脚,踌躇着走到地上两把长刀面前,伸手去拾,一手一把,一使劲,竟没拿起来。

    她愣了一下,复而松手,以两手去拿一把刀,这才将将提起。

    大雨冲洗着兽首长刀,有点点干涸的旧血污化开,晕沾在她手上。她只觉背后一阵恶寒,想立刻擦去,但张通鉴已经走来拿刀了,她便先伸手将刀递过去了。

    在刀递出的瞬间,那兽首狰狞一笑,神差鬼使的,这个学子问了张通鉴一个问题:“殿下为何在刀上雕此兽?”

    张通鉴有些奇怪对方的搭话,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刀,随后问:“这兽怎么了?”

    学子低头看去,雨水在兽首上滑落,渗出的血在它尖利的牙中流淌,仿佛一只狰狞而笑的凶兽。

    她喃喃道:“天犬……这是天犬啊……领兵之人怎么能饰这个兽呢……”

    阚阚天犬,光为飞星,所经邑灭,所下城倾。[1]

    其所下者,大兵。

    -

    静心园中,竹林小苑。

    慕归雨坐在茶案前,浅笑望着对面的女子。一壶刚沸止的绘山茶壶正摆在左手旁,袅袅水雾升腾,伴随窗外雨声,缕缕散去。

    “这次朝会,你为何不言语?”慕归雨问。

    对面魏泽眼中闪过丝情绪,垂眸蹙眉,半晌才道:“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抱歉。”

    对于她的回答,慕归雨没有讨论下去。这是一句浮于表面的话,她向来没有兴趣在浮表纠缠。

    她淡淡开口,直指根结:“你心不甘愿。”

    魏泽微怔,随即道:“无有。”

    慕归雨微笑望着窗外雨幕,缓缓道:“我选的这个主,你不满意。你轻看于她,觉得她不能与懿明太女相比。”

    魏泽道:“我没有……”

    对于她的否认,慕归雨没反驳,仅浅浅一笑:“懿明太女仁德受敬,贤名远扬,又文华灿灿,政绩斐然,你外祖母为她太傅,你是自豪的,亦是服她的。你作为魏家人,自然也想来日侍奉她那般的君主。但定安王,与之相差甚远。”

    这回魏泽没再反驳了。她低下头,两手笼着茶盏。

    “觉得她声名不佳,又无品格么?”慕归雨问。

    魏泽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茶盏。

    慕归雨微微一笑,没再追问,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她今时为何会如此被动。”

    魏泽稍稍抬起脸,看向她。

    慕归雨注视她,声音轻缓道:“其实当年返回北疆时,只要她肯弃了北疆防线,带所有军士南下攻城,奋力一战,这天下未必打得下,但攻下十几个城池,占地自立,与华京相抗,确是可以做到的。”

    “而镇北军一动,北疆必乱,漠庭定然趁势攻进。华京两边开战自顾不暇,届时绝对可以搅得整个武朝大乱。她占地为王,在乱势中战火取利,哪里还会有今日的窘境?”

    “但殿下没做。”

    魏泽胸膛微窒,抬脸看向她。

    慕归雨笑着看向窗外,嗓音低润,如似自语:“为何不放手一搏,搅得满国风雨,靠她的军力造反起势,反而谋算回京,在她不擅长的政局中蹒跚经营。”

    雨声中,一声悠悠叹息:“伤躯难自顾,尚想怜苦民。”

    慕归雨望向魏泽,声音如琴弦振鸣:“她真的无德么?”

    宛如琴音入肺,铮铮错错,魏泽恍如梦醒,两手使劲抓住茶盏,嘴唇微颤。

    慕归雨轻声道:“你嫌她无政功,少实绩,但你想过没有,这个朝堂从没给过她机会,她要如何去展示自己?”

    “这些年她的经历,你也知晓不少吧。”

    “我在唇舌上过一遍她的经历,都觉如饮冰刀。她亲身体历,又是何滋味?年纪尚轻,便如弃子抛之边疆,数年饮冰嚼雪,远离家乡,不得闻问,何等煎熬。如此,还要求她在北疆立稳脚跟的同时,同那些朝臣一样做出政绩?

    她拿什么做?她又才多大?”

    慕归雨语气平缓,然眸中有淡光微闪,隐有痛意:“都笑她政谋应付艰难,可谁想过,这些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她孤身一人,在不熟悉的朝堂,如婴孩蹒跚学步般,去学习那些从未接触过的朝政谋计,有谁曾想一想,她难不难?”

    “拿她与懿明殿下相比,可有谁,给她哪怕懿明殿下当年所受的一半教导垂怜?”

    慕归雨看向她,缓声问:“霈然,你是否也同他人一样,对她要求太苛?”

    魏泽心中震动,慢慢低头,久久不言。

    少顷,慕归雨道:“当初我与你言定,你以清流后人的身份,入御史台助我,使殿下归京。我助你重返官场,再立清名,庇护族人。”

    “算起来,这一桩交易到今日,你我已经两清。”

    “我本盼你能成为她的茵席之臣,名扬四海,重振家族。”慕归雨垂眸,微微摇摇头道,“但人各有志。对于一个不甘愿的人,我或许能留你一时,却无法留你一世。”

    慕归雨起身,慢慢走到窗边,说:“你走吧。我不再强求于你。”

    此话犹如烙铁,探进魏泽心中,烫起阵阵痛苦的烟雾,连魏泽自己都没想到,这话能带给她如此大的震动。

    魏泽两手缓缓伸出,捂住自己的头,极为痛苦,内心几番矛盾,挣扎着发出一问:“她是否不孝……”

    慕归雨垂眸看雨,语气平淡道:“母慈,女才孝。”

    魏泽大叹一声,两手微颤着从头上挪下,一个心结随着她这句话而消解。或许魏泽潜意识中也在期待一个借口。

    “最后一问。”魏泽抬起头,转脸看向她,“当年在北疆时,殿下真是因此才不起兵的么?”

    窗前人影停顿,慢慢回首,如一道剪影:“若你真的好奇,不如亲自去问她。”

    魏泽一愣,复而长久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下定决心,攥拳道:“好!”

    她起身欲离去,却在走到门边时又停下脚步,回首看向慕归雨。看着她那隐于阴影的微笑,魏泽忽然问:“你说希望我成为她的茵席之臣,那你呢?”

    慕归雨没有说话,剪影转向身前框景,窗外雨打新竹,潇潇叶鸣。

    她只是笑。

    -

    定安王府中,风临刚回没多久,正在映辉殿与寒江交谈。

    寒江对她有些气,本来并没想说出口,但风临向来不愿意与身边人存下矛盾,便问询为何生气。

    于是寒江道:“您明知平康那腿当年在牢里长得不好,是回来活生生打断后再接好的,治得很不容易,为什么还罚他许多刑棍?”

    风临解释道:“他擅自用孤给你的令支开暗卫,虽是好心,但终究是坏规矩。此事不罚,孤何以御下?况且孤的人有分寸,不会狠打他,面上总要做的。”

    寒江心里明白道理,只是终究不舍得,说完叹了口气,又与风临认了错,正要关切风临身体,准备安排热浴时,银川入殿,行礼道:“禀殿下,皇子殿下到访,此时车驾刚停府门外。”

    风临好生意外,也顾不上旁的,换了干衣服就赶去见风依云。

    姐弟二人在前府相遇,风依云站在伞下,看见风临时表情也无甚喜悦,蹙眉不悦,唤了声:“姐姐。”

    风临知他有事,便就近寻了个殿进去避雨说话,,遣开仆人,命寒江等人在外守着。

    “怎么了?”风临问,并示意风依云坐下。

    风依云面色极差,却还是勉强笑了下,少顷,才开口:“听说今日你在朝堂好一通闹,不仅骂了虎贲军,还险把陛下气晕过去,可是真的?”

    风临微顿,道:“不知算不算,但似乎是这样。”

    风依云叹了口气,很久没说话。风临有点担心是后宫的事,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何突然赶来?”

    风依云看了她一眼,终于再开口,却是问起另一件事:“我听说,前段时日你找人教训了几个女子,都是曾纠缠过子徽仪的,可是真的?”

    “嗯。”风临微愣,尴尬笑笑,复而应了一声。

    “果真如此……”风依云秀眉深蹙,无奈而微恼,叹气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事,你以何种身份去做?”

    他问得不客气,风临一时也难作答,默了会儿才道:“我只是想帮帮他……他被人纠缠,应付得很艰难。”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他是我的伴读。”

    风依云盯着她,声音微沉:“凡我所学,六艺五德,剑法琴功,他都在旁随习,分毫不漏。”

    风依云低沉面色,严肃而认真道:“姐姐,他有自保之力。而今处境,不是他不能反抗,只是他不做罢了。”

    “够了。”风临脸上笑也淡了,“越说越过分。”

    “过分什么?”风依云神色沉下,忽猛站起,端持长袖,隐有怒意道,“难道我说错了么?他是剑不会拿,还是弓不会拉?哪一样他都没少学,遇到麻烦不用,难道不是他自己甘愿的!”

    风临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他的身世你难道不知吗?说得那般轻巧,他有什么依仗去对那些女的使拳脚!一旦打了,他拿什么去平事,又有谁会给他撑腰!我知道你而今对他诸多不满,但从前你们也是好过的,有些话不要冒然出口!”

    风依云道:“我看你才是糊涂了!你只记得我们从前好过,怎不忆忆他那年是怎么薄情寡义的!”

    风临有一瞬的哑然。

    风依云攥紧衣袖,眼圈隐隐有丝红意:“我们栖梧宫待他如何?就算他存心挑拣,也挑不出半点不好!当初他住在我们宫里,与我们吃用一样,父亲疼他怜他,我们也十分关照他,只把他当一家人对待。

    我是如何待他的?我处处维护他,真心将他当挚友对待。你呢,你更是爱他重他,一心只盼着将他娶进府门。

    父亲待他更不必说,他的第一把佩剑是父亲送的,他的字甚至还是父亲起的!我们待他这样好,他却……我没法原谅他!”

    风依云越说越激动,双目微红,语气颤抖道:“不仅不原谅,今天我也告诉你,我绝不同意你再找他!什么婚约,不管当年作不作废,现在就是废了!你别想再把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娶回来!”

    风临也站起身,攥拳道:“够了,越发说的不堪!他素日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啊。也许,他是有苦衷的……”

    风依云道:“什么苦衷!谁没有苦衷,这是背弃的理由吗!”

    太阳穴突突跳,风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尽量压制语气:“依云,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说婚约之事,那么就到这里吧。”

    “糊涂虫!”风依云难过道,“你为什么不长记性!”

    风临忽然也很难过,张开口想说什么,又合上嘴,慢慢踱步到桌前,站了许久,才道:“依云,我只是想珍惜他……珍惜一个人,也是错的吗?”

    风依云心中酸涩,他没法在听了这话后,再对她大声讲话。他慢慢走回椅前坐下,压抑着心酸,说:“姐姐……父亲还不知道我出宫了。我是逃课出来的,紧赶慢赶,一路赶来……听到你在朝堂上与缙王争夺婚约,我心里实在是慌……我就是怕你……我怕你被人诓骗,再被人伤一次,再上了他们的当……”

    他说至此处,话语隐有哽咽:“我只有你一个姐姐了,拜托你千万,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再给她们害了……”

    听得此话,风临心痛难当,立刻走到他面前拉住他双手,道:“姐姐不会,你不要难过。我会千倍万倍的小心,不教你担惊受怕。”

    “不让我担惊受怕……”风依云忽然抬头看着她,眼圈红红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赶过来吗?”

    风临微愣:“不是因今日朝堂之事么?”

    风依云缓慢摇头,红着眼,犹豫很久,才道:“今天,风恪入宫,找我了……她告诉我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真的很犹豫……”

    风临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什么事?”

    风依云艰难开口:“在宫道上,我和她争执了起来。争吵时,她承认了,说那晚定盟宴的毒,是她放的……但,子徽仪却不是误饮……”

    嗡地一声耳鸣贯彻脑海,风临慢慢张口,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什么……意思……”

    风依云看着她,眼圈红红,艰涩道:“意思就是说,他知情,那杯毒酒是子徽仪故意喝的……他和风恪勾结,一起陷害你啊!”

    风临如遭雷击,猛地甩开他的手,摇晃起身,动作时险跌坐在地,直身大声吼道:“胡说!胡说八道!她说你就信吗?她嘴里有几句实话,这是她的挑拨!”

    风依云道:“姐姐,同样的毒,为什么那侍女当场毙命,子徽仪却无事呢?你没有想过吗……”

    “那是他命大,喝的不多!”风临拼命否道,“风恪是个什么东西,她的话能信吗?”

    “这是她的挑拨,这是……”风临拼命否定,正要稳住心神时,眼前却忽然闪过一个片段。她愣住了。

    一股摧心之痛绞入肺腑,风临再也站不稳,大喊一声“胡说!”一口气上不来,咣当跌在桌前。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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