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淅沥沥洒落在鞋尖,溅上城门。

    尘烟弥散在周围飘荡,风临手摁在血溅的地方,重锤了一下,微微启唇,不待说话,又是一口血。

    眼前逐渐发黑,她咳了两口,忍着心肺撕裂的剧痛,用手使劲去推,“快……快开城门……”

    她向四周看去,一片狼藉,城门监的士兵早已倒得七七八八,哪有人来帮她。风临手指扣在城门钉上,痛苦地转回头,无力地去推那沉重的门,声音颤抖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要来不及了……”

    “殿下!”

    身后终于有部下追上她,远远呼喊。风临像看到希望,也不顾剧痛大声喊:“快来推开城门!”

    先赶到的几十人听了这话都有犹豫,本想相劝,可当她们到达风临面前,看到她嘴边的血时,全都大骇:“殿下您、您这是!”

    “快推啊!”风临抬手使劲捶了下城门,又有一缕血从嘴角溢出来。士兵们哪还再敢多言,都忙下马来推。

    随着部下陆续赶到,群力前推,沉重的城门终于发出一声闷吼,再次缓慢打开。烟尘扑面而来,风临挡也不挡,立刻上前一步张望。

    城门前空荡,唯余几具尸首横地,一轮凄泠泠月牙孤照,大夜之下,无觅踪迹。

    眼前黑茫茫一片,哪还有那些人的身影。一缕沙尘飘来,刮痛了眼瞳,风临望着已空荡的前方,摇晃地倚到门边,抓着城门钉,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殿下!!”

    作为久经战场的人,她最清楚此时耽搁的时间有多可怕。须知割开一人的脖颈,也不过眨眼而已。风临五指死死扣住门钉,逼着自己咽下血沫,转身朝着马走去。

    见她要出城,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把拉住她,冒着触怒她的风险苦劝:“殿下,敌众我寡,不可意气行事啊!”

    风临转过头望她,抬手一点点扒开了她的手,“拜托,别拦……要来不及了……”

    那部下眼眶通红,冲上去拉住她,大喊:“这时候追出去凶多吉少,殿下难道要弃我们于不顾吗!”

    风临缓慢摇头,嘴角的血沿着下巴滴落衣襟,眼望前方道:“孤没有弃你们,只是孤必须要去追……你不知道,孤好像辜负了一个人,若今夜不能救回他,孤不知要怎么活下去……”

    她怔看风临,未想就是这瞬息,风临狠甩脱她的手,她急得扑上去抱住风临,大喊:“属下不让您去!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来拦!”

    眼见周围人都要围扑上来,风临看了她一眼,低语声“对不住”,猛地将她扯丢到一边,三步上马,执缰奔出。

    见她掠影奔出城门,那部下脸庞灰白,跺脚急喊:“快快上马!把殿下拉回来!”

    正此时,后方慕归雨、风依云等人极速追来,正见她们要上马,慕归雨焦急追问:“殿下呢?”

    “出城去了!”

    “什么!”慕归雨的脸愈发苍白,猛地看向城门,颤着手道,“凤仪卫留百人在此看护皇子殿下,其余人快随我出城!”

    风依云闻言愠怒:“莫要管我!”根本没打算听,扬鞭也要去追,未想此时身后传来子丞相的喝声:“拦住皇子!”

    “吾看谁敢!”风依云直接策马前冲,而在他身后,宁歆有如鬼影窜出,一路绝尘疾驰而出。

    -

    前二十里,刘达意正在策马间与柳合争吵。

    她道:“怎么让人退出来了?我们好不容易借出其不意打到这,怎不趁此直接占下先利,错失了这次机会,下一次不知要哪年!”

    “屁!”柳合阴沉的脸骤现怒容,忍不住顶撞起来,“咱是打到这的吗?还占尽先利……不等你围到皇城,龙椅上那位就发诏围剿我们了!到时困在京城我们就等死吧!”

    两人正争执际,一个末队的候骑策马赶来:“报!有人追来。”

    柳合立时紧张:“谁!”

    “距离太远,夜也黑,末尾的士兵没看清,但见兵器似是两把双刀,好像是镇北王。”

    柳合背后马上出了层冷汗,立道:“快传令,全速奔往明州府!”

    倒是刘达意镇定许多,扭头问:“她带了多少人?”

    “不确切,但貌似不多……她打头在前,听马蹄声,后面隐约好像跟了几百。”

    一听是风临来,刘达意立刻锁眉而思:“怎么是她来……”

    柳合自知与风临有楠安血仇,更晓得风临往昔戮敌之威,笃定对方是来借机报复,一门心思想先跑到邻州城中守着。

    而刘达意向来明悉帝心,认为武皇绝不可能让风临带兵出城,兼之人数,隐隐察觉不对,犹疑道:“难道……京中有变?”

    她沉思想事,不觉间马也慢下来,柳合见状急躁催促:“这时候还磨叽什么?!”

    刘达意抬起头,目光狠意道:“柳合,我们不若派人围杀下试试?”

    对面有瞬息安静。柳合眼睛瞪大,再绷不住情绪,破口大骂:“我杀你爹个头!我们兵马疲敝,打开延平门都已是勉强,你还要去打她?你不了解她我难道还不了解!万一她带着守备军来的怎么办?你想死不要带着老娘!”

    刘达意道:“你这鸟人,啖马粪啖傻了不成!你怎么笃定她带了守备军来?京内有哪个部队会听她的?!不试一下怎知——”

    “别吵了!”

    突然一声怒音喝止了两人,刘达意面色复杂地咽下话,扭头看向侧方的风恪。

    风恪沉默了一路,此刻正死盯前方,不知是因右脸的伤还是因情绪,她的神情格外狰狞,简直如一只夜影里磨牙的豺狗,字都似自牙尖挤出来的:“情况不明,稳妥为上,先去明州城!”

    刘达意还想劝,但柳合立刻应下,她便只好合嘴,却于心中记下了这一笔。

    而柳合表情亦阴郁,余光瞥着刘达意,暗咬牙想:他妈的要不是因为你……

    她狠握缰绳,目光森冷。

    -

    飞骑营数千人得到命令,全速前奔,末队的士兵也大力鞭马,逐渐与身后追影拉开了距离。

    眼看前方沙影越来越远,风临忍着肺腑剧痛,解下挂在马侧的弩弓,强撑着举起前射。奈何距离实在太远,超出了射程,弩箭像一只伸而不及的手,在半空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艰难抬眼看着那支掉落的弩箭,唇齿苦涩。

    追不上了……

    马背颠簸,她逐渐难以支撑。

    见前尘愈远,风临慢慢伏倒在马上,心内灰凉,任由鲜血自口鼻冒出,滴滴答答顺着下巴滑落。一路血珠洒地,人已似生息奄奄,躯体伏垂,唯有那只右手,还在死死握着缰绳,无力地扯动,促马前行。

    马得不到鞭策,逐渐放慢步伐,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张望,磨晃着蹄子。马背上人已气力无继,四肢垂在两侧,大片长发自后散落,遮挡了她的面容,唯有一滴滴血,在缓慢滴落,打在地上碎石,是这夜中唯一的声响。

    慕归雨等人赶到时,前望所见,惨月黑原中,一道凄凄惨惨剪影。

    可怜孤影徘徊,伏马夜下,星如凌箭月如刀。

    宁歆远见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几乎不能断是生是死,情绪瞬息将崩,疯狂策马奔过去。

    风依云手脚都冷了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姐姐这幅凄惨模样,奔至面前仓皇下马,伸手去碰风临,惨声道:“姐姐!你怎么了!”

    身旁人全都似飞鸟窜出去,慕归雨呆在原地,愣愣看着,犹如静止,连呼吸起伏都不见了。直到远处马背上的人手指动了动,缓慢抬起头,慕归雨才如得释般,重重喘了一口气,奔了过去。

    借着暗淡月光,风依云伸手撩开风临头发看去,霎时惨声道:“姐姐,你唇边怎么这么多血!”

    一见血宁歆浑身发冷,飞快查看她,发现她身上并无伤处,忽而十指发抖,看向风临:“殿下,您难道……”

    面前有越来越多的人近前,风临抬眸看了看来者,忽然抬手抓住缰绳撑起身子,摇晃着下马。宁歆几人见状赶紧搀扶,风临四肢虚浮,很费力地站稳,冷看向前。

    慕归雨走到她面前,干哑地唤了声:“殿下……”

    风临抬起手,直接朝慕归雨的脸扇去。

    此时她已没有了气力,动作也无力,手落在慕归雨脸上,就像棉花拍来,没有打出半点声响,只留下一个血手印。

    可偏是这样无力的巴掌,却带给慕归雨无可言述的巨创。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风临,眼圈逐渐发红,缓慢低下眼,不再直视风临。

    风临没说话,抬起手,朝着她脸又扇了一掌。

    四周人都不敢冒然开口,夜忽而坠入沉默,唯有衣袖垂落的声音。

    慕归雨垂眸不语,左脸上两个血手印交叠,给她施下最痛的烙刑。

    “从何时开始的。”

    风临看着她开口,唇边的血迹刺目。

    “宣文二十二年。”慕归雨低头而答,她像在风临面前抬不起头了。

    “瞒孤的事,是他。”

    慕归雨深深合目,叹息般道:“是。”

    在她说完“是”字后,风临笑了一下。慕归雨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风临那一瞬的表情。

    黑天之下,大道如入寒冬。四下千人都为这无言氛围冰冻。

    于此令人窒息的瞬间,一阵马蹄声打破了二人的对峙。风临抬头,看到城门方向,子丞相满面焦急带着群守备军赶来,张望着下马,紧张且焦急道:“既接到殿下为何还不速回京!殿下亦是,如何以身犯险!”

    风临缓慢挪目看向她,没有应答一个字。子丞相觉察这诡异的气氛,渐渐敛了声音,无声打量他们。风依云神情煎熬,难过地别开脸去。

    “宣文二十二年。”风临慢慢咀嚼这时间,挪回眼看向慕归雨,“那不就是孤出事后不久?”

    子丞相猛地看向慕归雨,目光诧异中夹杂着一丝责备。慕归雨见后微微苦笑,复而望风临,如明知一死仍步入刑场的囚徒,轻声道:“是。”

    风临突然看向子丞相,那目光实在难以描述:“当时,你有告诉他孤还活着么?”

    子丞相脸上的焦急如波浪跌宕,渐渐沉为一种浓重的严肃,抿唇默望。风临得出结论:“告诉了。”

    她扯着嘴角笑了下,不知是在笑谁,带着丝嘲讽喃喃低语:“难怪不曾祭悼……谁会去祭一个活人?”

    “还有多少事是孤不知道的……”

    风临笑着笑着,子徽仪面容忽浮现眼前,她突然五脏六腑剧痛。

    她缓缓抬头,看着二人,一字一句道:“所以他受辱,媚上,毁清名,立危墙,都是为了孤。”

    慕归雨抬起手,朝着风临深深揖下去。

    “早为什么不说?”

    风临在她们的沉默中发问:“那晚我们相谈之时为什么不说?风恪倒了这么久,你们有多少次机会告诉孤,为什么不说!”

    慕归雨道:“因为有一件东西,还没有找到。”

    风临陡然厉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比得过一条人命!”

    她一激动嘴边又涌出几缕血丝。风依云惊想劝拦她,被她拒开。她上前一步质问:“为什么这么做?”

    慕归雨心知此后怕与她再难如从前,心内苦楚辛酸艰难压抑,黯笑开口:“当时情况危急,为了救您,我们急需要在风恪身边安插一个人——”

    “又是为了孤。”风临扯着笑,无比讥讽道,“你们瞒孤,欺孤,也是为孤好?”

    “孤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们?”

    子丞相与慕归雨皆沉默未语。慕归雨愧压一切,承受来自风临的所有怒火,而子丞相则神情复杂。

    心内血气翻涌,风临耐不住那一瞬神伤,捂着心口突然大吼:“万万想不到你们会这样……孤怎么会想到,你们居然就这样冷眼旁观我们离散煎熬!丞相,他也算你养大的孩子!慕大人,孤亦曾真心把你当老师,你们就这样合力做局来欺瞒孤!那时看到孤为此黯然神伤,你们心里到底怎样想的?是不是当笑话看!孤错看了你们,也错看了他!”

    “孤辜负了一颗真心,而你们又算什么亲友!”

    这话活似一把刀子扎在心口,一片苦心付出被这样摔在地上,子丞相再忍受不住,沉面喝道:“够了!社稷动荡,此大业将定、危急存亡之际,您却耽于儿女小情!抛诸大业不顾,跑去城外以身犯险!”

    她眼中隐隐难受,摇头沙哑道:“我们费尽心力把您救回来,就落得这样一句话?是,我们让他做了暗桩,可在当时的情况,还有别的办法吗?易地而处,谁能做得更好?!”

    “就连今天,京遭突变,城外险象环生,臣一把年纪,就为了您的安危,臣也追出来了!”

    “为了让您重返华京,我们每个人付出了多少!如果今天您就是过不去子徽仪这件事的话,那好!”

    子丞相激动上前,大袖一挥喊道:“殿下要怪就治罪好了!臣任罚!”

    风临双眼睁大盯着她,面唇白无血色,像被她的话冰封住了。

    见状宁歆赫然变色道:“够了!”风依云亦上前两步,带着哭腔道:“别说了!”

    风临捂着胸口,慢慢抬起右手,指着子丞相,张了张口,突然吐出一大口血!

    宁歆、风依云及众北军几乎同时惊叫,慌张地围来。

    子丞相万万想不到风临会吐出血来,她并不知风临有呕血之症,一直以为那血是风临杀人溅到的,此时如何不惊慌!

    一派慌乱间,风临勉强扶着人手站稳,抬头看向子丞相,“说的对啊,说的好……你拿大道理压孤,逼孤在大义情意间做出决断,好生威风……可情与义为何不能两全?孤落到今天这抉择困境,还不是因你!”

    宁歆快要崩溃,抓着她几乎哀求道:“殿下别说了……”

    风临咳出一口血,此时苦痛如何言说,她望向二人,凄笑低语:“你们做这些,有没有问过我?”

    “问问我愿不愿意,拿他的命,换我的命。”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慕归雨泛起巨大不祥的预感,忙上前抖着手想搀扶她,未想风临忽伸出手来,两手抓住她肩膀的衣服。

    慕归雨全身定住,犹如木雕看着她。风临迎着她目光,缓慢动了动唇,声音微弱如风——

    “老师,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此夜无雨,慕归雨却感到有一道巨雷自头顶劈下!她面容在瞬息间褪色,仿佛被雷电照白,惨白地僵在原地。

    面前,风临两手抓着慕归雨双肩,慢慢垂下头,再未言语,一片沉默中,血自口鼻间滴滴答答落下。

    慕归雨忡然变色,惨声道:“殿下!”

    她冲去伸手想扶,未料一只手突然狠狠打开她,慕归雨抬头去看,是宁歆。宁歆红着眼瞪看她们,将风临扶稳,风依云亦在此时上前挡住,缓慢推开了慕归雨。慕归雨微怔,抬起已发红的眼看向他,见到风依云正悲望而来。

    “你们谁也不要碰她。”他艰难说完此句,难受地转过头,与宁歆扶着风临转身。

    手扶着风临,他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说:“姐姐,我们回去。”

    夜如此浓重,像把风临的头都压低了,她眼中灰暗,低声喃喃:“追不到了……追不到了……一个晚上,什么都迟了……”

    此言如箭彻底射穿他的心墙,风依云压抑了一整晚的愧悔再遏不住,坠下大颗眼泪。

    风临垂着头,在满唇齿的血中,轻声对他说:“我身上的墓碑又多了一座,可这回我没有力气再背下去了。”

    她艰难抬起头,望着黑天惨月,苦笑一声,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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