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门城外十里处,闻人言卿正策马向前赶。

    闻人言卿幼流离在外,不似宁慕李她们自小习练六艺,她骑术不佳,上马后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她们,正满头大汗地催马时,忽见宁歆等人带着风临呼啦啦奔来。

    她眼睛一亮,忙问:“殿下呢?”但宁歆心急如焚,根本没有停下。

    “等等——”她费力地驱马上前,当看到伏在宁歆背后,一动不动的风临时,闻人言卿如坠冰窖,手脚发凉道:“难道……难道……”

    “不许把那句话说出来!”宁歆猛窒,回头大喝。

    闻人言卿呆望风临的血,耳边什么也听不清了。

    宁歆等人没有停顿,驱马疯一样往王府赶。闻人言卿呆留于沙尘里,失神地看着地面。未多久,后方有马蹄近,她僵硬转头,见薄光下,慕归雨骑马缓缓行来。

    月光没有照在慕归雨的脸上,然她的脸却像雪一样白。闻人言卿看笑了,她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慕归雨这幅模样。

    “怎么回事?”闻人言卿问,那笑仿佛猜想到什么,带着丝惨淡的讽意。

    慕归雨目视前方,看路,也好像没在看,语气轻而渺:“只怕过了今夜,我与殿下再难同路。”

    “与你有关?”闻人言卿问。

    慕归雨策马经过她身边,开口道:“不知道……”

    “与你无关?”

    “我不知道,我到底为何受上天如此罪罚。”

    她看向闻人言卿,像是真的不明白,眼中满溢着痛苦与迷惘,轻声问:“为什么上天总逼我在糟与更糟间做选择?”

    这话反令闻人言卿一愣,欲追问,然而慕归雨已带人前奔,后方子丞相等人又至。她跟随其后,眼前始终挥不去风临昏迷模样,不由得想起先前种种悲遇,一时间心中悲凉,竟不知该何往何从,茫然跟随在大队之后。

    -

    慕归雨先折返归城,正见赶来此增援的谢燕翎一众,云骁默然跟随其后,无声地注视而来。

    “那宁女郎呢?她甩下我们就没影了,只丢下一句话叫我们来,却没见到殿下。”谢燕翎有些焦急,“发生了什么?殿下不是在皇城么,怎会来此?”

    慕归雨疲惫看去,道:“刘达意与柳合勾结,夜袭皇城,今殿下已受旨为储,你今夜整合虎贲军,以奉储君令为号,增守京城。”

    “并以大逆罪将所有虎贲军中所有荣系卸甲囚押,逆者就地诛杀。”

    谢燕翎犹豫着要应,未想云骁忽而上前:“且慢。未得殿下允准便行安排,殿下醒来若问如何交代?”

    “只说是我作为便是。”

    这话刚巧被跟随子丞相折返的闻人言卿听到,她骑马不快,索性下马跑来:“等等……你不要乱说,可知此话何意!”

    慕归雨自嘲一笑:“我现在还差这一两项罪名么?”

    “但有责问,尽推我身。”

    子丞相在后方静听,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一身寒悴,策马往中书省的方向走了。

    京中大变,她要去稳中枢,最轻松也最煎熬的任务落在了慕归雨身上。慕归雨沉默片刻,驱马急奔向定安王府。

    -

    一到王府,宁歆便抱着风临直冲回映辉殿。此时王府内空荡,唯有风临寝殿备有她常用的丸药。宁歆把她放到床上便到处翻找,汗珠如瀑,双手巨抖,还是在风依云的帮助下才拿稳找出的药瓶,把药送进风临嘴里。

    拇指摁着药丸送进去,宁歆收回手,掌中沾满了风临的血,她一下子就要昏过去,整个人跌撞到床柱,额头重磕在木上,把风依云等人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风依云刚想扶,宁歆却道:“别管我,张通鉴呢?快去把秋医官他们带回来!”

    张通鉴不敢耽搁,几乎以极速奔向暗道。

    殿中宁歆与一众人守候,望着床榻上的姐姐,风依云内心何其痛苦!他都无法想象,若她真有什么意外,他要如何张口告诉父亲!

    宁歆在床边蹲守,等待秋怀慈来的时间何其煎熬。她望着风临惨白的脸,苦撑的心再无法坚持,伸手去擦风临嘴边的血,颤声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就伤心到这种地步吗……伤心到……”

    感受着手上微凉的血,宁歆彻底崩溃,抓着她的手痛声而哭:“我不能再失去了,云逸,我求求你撑下来!”

    -

    煎熬了不知多久,秋怀慈终于赶来了。殿中要施针,风依云不便在此,退出殿外等候。

    天幕残月挂顶,他含泪走到廊下,不禁悲想:若姐姐当真不在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正痛苦忍泪,一抬头,忽然看到庭下站着的慕归雨。

    她不知何时来的,独自站在那里,默默望着映辉殿。

    风依云的目光与她对视刹那,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这一晚上也在强撑,从永昌门到延平门。

    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觉得……这样对一个人太残忍了吗……”

    慕归雨的目光变得复杂而沉,道:“我不知道……也许我处在痛苦中太久,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残忍,什么是仁慈。”

    风依云站在廊下忍泪很久,才再开口:“吾……与他断了交。”

    “因为误会他是一个薄情寡性的人,怒他,怨他,对他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父亲……明明与吾说了,让吾不要太冲动,可吾还是……”

    “吾与他相处十多年,却没有信他到底。”

    风依云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泪如河崩:“吾算什么朋友……”

    慕归雨心如刀绞,深深作揖,“殿下无错,此尽为臣之过。”

    风依云道:“现在论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人已经回不来了啊!”

    慕归雨张开已无血色的嘴,忍受着煎熬愧怍,极干涩道:“能回来的。臣会不惜代价去救他。”

    “真的么?”风依云抬头看她,却因泪水模糊眼睛,不能看清她的容颜。

    “万一……怎么办……”他有些受不住道。

    慕归雨深深望向他,道:“那臣会承担君主所有的怒火。”

    风依云心中无端一震!他猛地看她,心中怒怨交集,然而若此人真受到大惩,他似乎也并不开心。

    承担怒火,又能如何?而不承担,又有更好的方式么?子徽仪的悲剧,她似乎无错,又似乎有罪。一条人命何其沉重,那不是一句话,一个字就能带过的。

    眼下局面似已至无可转圜之地,风依云竟不知到底该去怪谁,仿佛谁都没错,又仿佛谁都要为眼下的局面负一份罪,包括自己。

    风依云泪眼望天,忽然无话可说。他抬指拭眼,望了眼她,转身离去。

    夜如蒸笼,残月似钩,慕归雨站在庭下,撩起衣袍,朝着映辉殿跪了下去。

    -

    在煎熬数个时辰后,即将破晓之际,风临终于睁开了眼睛。

    宁歆等人立刻围来,激动间宁歆绊倒在地,撞出一声闷响。这声闷响也震醒了风临,她像噩梦惊醒,艰难且勉强地睁开眼,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锁城……”

    神智短暂回光,风临认出此处何地,痛苦不堪地合上眼,又是一股血溢出来。

    “姐姐!”“殿下!”他们惊痛万分,慌了神智,此刻除了呼喊她的名字,再想不到任何可安慰的话语。

    一向沉默寡言的张通鉴此时也忍不住喊起来:“秋怀慈,殿下怎么还吐血?!”

    秋怀慈有苦道不出,只能低声劝道:“殿下别再伤神了……”

    风临苦笑,问:“什么时辰了?”

    宁歆哽道:“快天亮了。你放心,丞相早已派人出城去搜寻他的消息了,一刻都没有浪费。”

    风临笑容更苦了,黯然神伤道:”一夜过去了……一夜……”

    这一夜,他在哪里,如何度过,她都不敢去想。

    一想到天亮后可能会传来他的噩耗,风临嘴角缓慢溢出血丝,凄然苦笑道:“我竟没有勇气去面对明日的黎明。”

    此情此景,众人听到这一句话要怎样不感伤。

    剧痛涌来,风临逼迫自己咽下血,费力地张开嘴,指向张通鉴道:“先去带人围住……鸿胪……”

    风依云立刻道:“鸿胪客馆?”

    风临点头,复又看了看他,沙哑道:“你……快回宫……凤仪卫不能离宫……父亲……”

    她说话艰难,风依云立刻红着眼道:“父亲那儿有陈妙峰,不会有事的。”

    “不行……”风临强撑道,“南皇城的官,管不住北皇城的兵……陈妙峰……管好南皇城……北皇城……叫裴怀南……”

    话未说完,风临已气息难继,无力地咳起来,风依云眼泪在眼中打转,此时如何不想到风继的惨死,一颗心惧得发抖,哽道:“别再说了,我就照你的办……你不要再伤神了,先顾自己……”

    风临眼前恍惚难以辨物,兼呕血不止,自以为时日无多,咳了少顷,忽而伸手抓住弟弟的手,低声道:“回去后,带我的话给白青季,别杀风和……”

    “若我有不测,你们辅佐风和上位……”

    四下皆惊,风依云眼泪顷刻掉下:“姐姐你说什么!”

    风临咽下一口血,继续道:“她已过继给父亲……若我没撑过去,立刻杀了她,扶持风和,让父亲以皇太夫身份摄政,有姑姑与慕霁空辅佐,你们会无事的……”

    风依云道:“别再说了!唯有这话,我绝不可能答应你!”

    风临犹似未闻,自顾自说下去:“皇城内羽林军,交给白青季、云骁……外战托付秦老将军,裴怀南,赵长华……柳家不可以留……”

    风依云美目圆睁,流泪大声道:“你一死我就杀了风和!再跟母皇同归于尽!那张龙椅我只认我的姐姐来坐!你坐不上,那谁都别想得到!”

    风临道:“你不要任性……”

    风依云却说:“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知这话像往我们心里扎刀子,你到底为什么……”他说着,突然哽住。

    风临道:“我也不想,但万一……总要有话留给你们。”

    “没有万一。”风依云脸上泪如河流,却像定了心,站起身道,“你前面的话我会去做,现在便回皇城。但其余的事,我只当从未听过。”

    说罢,他端持着仪态,抬指飞快地拭了下眼尾,转身而去。

    风临重重叹气,眼望四周,更添悲凉。此时此刻她待在这张床铺上都如受凌迟。

    她道:“去把别苑中人接回来吧……”

    说完这句话,张通鉴起身出去。紧跟着有个亲卫入内,将昨夜事转报风临,并对风临小心道:“禀告殿下,慕侍郎在外……跪候。”

    风临如被针扎,沉默半晌,慢慢从床上坐起,挣扎着下了榻。

    一出殿门,风临就看到了跪在庭中的慕归雨。

    她必是在此跪了一夜,长袖衣摆皆染了一层朝露,整个人湿漉漉的,犹如淋雨。

    见到风临出来,慕归雨不发一言,抬手行礼叩了下去。

    这一幕落在风临眼中,真的太痛了。

    曾经真心看待的老师,而今却与她以这种姿态相对,风临如咽荆棘,强扯起嘴角道:“苦肉计?”

    庭下的身影僵了一瞬。

    风临看到慕归雨缓慢抬起头,以种压抑且哀戚的目光看向她,道:“难道而今在殿下心里,臣所做一切都别有用心了吗?”

    “不然呢,孤该如何想你?”

    风临站在阶上,由人搀扶着,嘴中还弥漫着血腥味,某一瞬,她恍惚觉得这是徽仪血的味道。

    “所有该说的话,孤都在昨夜说完了。从今往后,孤没有老师了。”

    “你走吧。”

    风临的体力难支,强撑着说完这几句,就像给二人间做个了结。无论体不体面,合不合利益,她都顾不上了。

    话似冰风迎面扑来,每一句,都在往人心上最脆的地方扎。

    慕归雨紧绷住嘴唇,可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止住唇瓣的颤抖,她的嘴角难受地降下去,别过脸,将所有辛酸苦楚咽下,沉默地离去了。

    然而直到此刻,一切的发展,仍在按她的预想行进。

    而她,也将按先前所定的计划,一步不偏移地走下去。

    -

    回到殿中,风临几乎是倒在了床上,满身心的苦痛令她再无力气支撑行走,愧疚灰望压倒了她,她倚在床上,仍无法止住口中的血丝,气若游丝地吐出句:“京邻近五大州府全派人去探,今日午前,务必查到风恪逃去了哪里。”

    “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另唤回平康寒江,令他们去相府带回侍奉子徽仪的所有仆从。他旧年所有事,全部给孤问出来。”

    风临吩咐完剧咳了一阵,嘴角挂着血丝,转头看向了远处的殿窗。

    在东殿窗前,摆着映辉殿唯一一座花架,在红木花架上,她看到一盆枯透的兰花。那是子徽仪的花。

    那盆兰花已经枯死,执枝叶干瘪地搭在盆沿,风临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被它干剌得痛。

    她看着它干瘪的枝条,耳畔忽然回响那少年的一句话:

    我从没养死过花。

    一句话音犹如千层叠浪,直把这座殿宇打得震荡哀嚎。

    风临看着那盆枯透的兰花,悲从心起,此时伤怀如何言说!

    她猛地起身,推开他人阻拦,冲扑上去一把将枯兰捧抱于怀,五内撕裂。

    剧痛间,她双手失力,某个瞬间没拿稳,那沉重的紫砂花盆骤然跌落,有如无可挽回的坠星,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一声裂响将风临震得满面惨白,她呆站原地,两手僵在半空,即将崩溃之时,忽然看到碎裂的花土中晃出一点白影,她慢慢低下头看——

    一封尘污的信,自土中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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