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口,一颗颗头颅堆聚,面朝大道,春风拂过她们鬓发,发丝在晴空下飘动。在其后方墙上,血画的粗字大印其上,在阴影下呈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暗红。

    浓稠的血液顺字迹边缘流淌,在墙上凝固成阴森的泪痕——五月十五日祭碧血衫。

    一辆白马华车急刹停于此,车门后跳下一个绸袍女子,不待站稳便迈腿往前跑,冲着一个头颅惨叫道:“母亲!!”

    “啊!滚开!”她使劲推开路上因惊吓而欲昏的人,狂奔到前方,双手捧起柳弘的头颅,一阵干呕,放声哭嚎:“母亲啊!”

    周遭惨淡狼藉,无人敢上前收拾。

    东市口前,有一辆车穿过拥堵围观的人群,停在市口,二十个王府士兵左右横列,开出一条道,李思悟与文成章下车,迈步向前,看到了那首写在墙上的血诗。

    一阵无声。

    文成章目光在首级上看了又收,浑身发麻,转过头道:“是不是得找人葬了……”

    “不。”李思悟正色道,“你要记清楚,这群人是参与谋划、掩盖、获益于楠安镇北军血案的人,殿下处死她们,是在惩罚佞臣,她们罪有应得,对于罪人,不该安葬。你是定安王的属臣,摆正你的态度。”

    文成章内心受到很大震动,转头看她,道:“我明白了。”

    李思悟注视着眼前景象,双手在袖下以指甲刺掌心,借疼痛逼自己直面,道:“现在我们该做我们的事了。这里由我负责,你该去鸿文道了。”

    “国子监的学生在等你。”

    在血街之外,东市市口西侧的长街上,停着一辆棕马高车,两侧有三十来人护卫,柳忠坐在车内,于窗后凝重地张望。

    在她目光中,一个亲随自东市方向快步奔来,哭丧脸道:“大人……是真的!”

    柳忠身形大晃,险仰倒在车内。四周忙围来:“大人!撑住啊!”“大人!”

    柳忠一手死死扒住车壁才稳住,眼神发直地侧看,张着嘴静了片刻,出声说:“看来……”

    她深深合目,作为一个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权臣,她此刻已意识到,这一局已失招。她闭目紧皱双眉,片刻后大睁眼,对心腹们道:“速去通知各处族人,宸宫已陷,速离此地!脱身为重,莫恋钱财!”

    一个心腹此时沉重开口:“大人,方才来时,属下看到东城门处似已被谢燕翎部控守……”

    “我们好像……出不去城了。”

    -

    北皇城前,一大群朝臣集结在朱雀宫道前,皆神色肃急。

    今日天光亮后,昨夜东市口惨案、延平门遇袭、风恪出逃、风临入宫、南陈使臣遭戮、顾府侯女身亡数件大事震荡朝堂,一众臣尤为东市口事、京城门遇袭惊骇,偏偏辰时后不久,中书省便发公文,称陛下抱恙,立旨定安王为储,委以代政。

    京中闻讯者皆震惊难信,不约而同赶来,欲往皇城面君,却被阻于皇城门外。

    “我等欲见陛下,尔等缘何不准!”

    值守的羽林军士兵执戟蹙眉看着她们,身后皇城门紧闭,“圣躬违和,下令今日不朝,诸位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众臣不信,严词呵斥,然而这些士兵再不多言,全似木头般板着脸,最后索性合上眼。

    她们见状无法,气愤之下,留下几人在此僵持,其余人等直奔中书省。

    “圣躬抱恙,已于昨夜召定安王入宫,在龙体安和前,暂代朝政。”

    中书省内,面对前来发问的官员,子丞相如是回复。

    面前十数位朝臣中,不乏紫袍老臣,她们对这个回答不买账,“听这话的意思,丞相是不准我们入宫了?”

    子丞相道:“圣意如此,入不入得宫,岂是我能做主应允的?”

    门下侍中上前,自袖中掏出一份公书,对着她,冷声道:“既然如此,敢问丞相,此文是何意?”

    子丞相淡淡道:“诸位皆我朝栋梁,难道不识得字么?”

    “你!”四下生起恼意。

    那门下侍中却抬手示意熄声,凛盯着子丞相道,抓着那公书道:“丞相你觉得,我们会信吗,这可能吗!”

    子丞相掀起眼皮,目光极为寒亮地看向她:“此话何意?难道是在说,陛下不可能立定安王为储?”

    “丞相,你囚禁我门下官员所图为何,难道还——”门下侍中正欲与她辩论,身后却有一老臣无法忍耐,站出来喝道:“你觉得可不可能?!”

    她指着子丞相喝道:“陛下圣心属意为谁,满朝皆知。子毓秀,你难道要效那伊霍之事吗?!”

    “你为朝臣,言需有证,开口前先三思!”子丞相站起身,以毫不逊色的声音喝了回去。

    那人花发微颤,抬手指点她道:“老身绝不会纵容你们,这张公书,老身不会认!”

    子丞相道:“认与不认,圣印在上,大人难道要违抗么?”

    “呵!昨夜究竟如何,你心中自明,我只告诉你,我等绝不会坐视不管,丞相好自为之!”

    说完,她抬手自袖中亦掏出一份公书,一把摔在地上,挥袖而去。

    子丞相沉稳抬眸,嘴角慢慢露出一点笑:“某在此,恭候各位作为。”

    “我们走!”

    十几人气势汹汹离开,临走时,有人还啐了厅中的官员一口。

    待她们身影渐远,子丞相站在厅中呼出一口气,对属下吩咐几句,走到堂外透气。外有亲随侯立,她走上前心累地看向亲随,低声问:“殿下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王府处还未有消息,但……殿下的心腹寒江,带人来了咱们府上,要把五公子的近仆都带走,女郎不许……”

    子丞相闻言重叹:“那就是醒了。”说完沉默了会儿,紧紧皱起眉,面庞阴沉,翻涌的情绪中有忧愠,也有一丝难察的不满。

    “备车,我亲自去一趟王府。”

    -

    定安王府,映辉殿中,一派静默。

    字音犹如冰珠坠地,在殿内落下一片寒凉的回响。慕归雨终于抬起低着的头,直视风临,眸中有错愕,亦有深邃的复杂。

    殿内此刻唯有她们二人,一人在地,一人在榻,以这奇怪的姿态相视于苦涩沉重的气氛中。

    慕归雨没有立刻回答,风临却像已得到了答案,帐中苍白的双手慢慢伸出,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一寸寸,一点点地扼住她的脖子。慕归雨一动不动,任由她掐住自己,竟就这样缓闭上眼。

    帐影在风临面上大幅晃动,双目死死盯着她,双手慢慢收紧,呼吸渐乱,胸膛剧烈起伏,十指逐渐发抖,就像不能控制身体了一般,急促地艰喘,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

    慕归雨直到这一刻才有动作,抬手轻轻搭在风临手腕上,就像在安抚。风临难受得喘不上气,十指抖着想掐下去,却始终无法使力。她沙哑问:“为什么,不说与孤?”

    “殿下,在事发前,这也仅仅只是臣一个虚妄的猜想。”

    慕归雨注视她,似叹息般开口,也带着些真心发问:“殿下如何猜到的?”

    “旧年,吕家倒台时,长姐从吕家收掌了飞骑营兵符*。她遇刺后,东宫曾遭人搜检,有人告诉孤,似失过一枚符印。*”

    风临僵硬地松开手,将两手摁在她肩上,低哑道:“据孤所知,当年飞骑营的军符是收归了陛下,本存疑,后闻得东宫僚属受迫害时,是刘氏在背后结网搜检……再见今日袭城的果是飞骑营士兵,便联想到一起了。可即便如此,其中也有无法串合之处……”

    慕归雨确实未料风临能想到这地步,见她思维如此敏捷,居然有一丝喜悦,微微弯眸看她道:“殿下真是聪慧。”

    谁料风临却像被针扎了,骤然大喊:“住口!不要再用这种语气与孤讲话!”

    慕归雨没多说,只抬起手,又叩了下去。

    偏偏风临最不愿看她这种姿态,只觉胸内气血翻涌,几度要按不下去,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

    “殿下……”

    风临道:“说,你又是怎么猜想到的。”

    慕归雨目光微变,蹙眉片刻,将欲开口,殿外却有人叩门禀告:“打搅殿下相谈,请恕罪,但前府来报,丞相求见。”

    风临耳中像被刺扎了一下,逼着自己把现实反复嚼了数遍,才忍耐着开口:“请进来。”

    -

    子丞相入内时,正见慕归雨起身,她两腿像是受了伤,起身时很吃力,但面上并不表,见到丞相时还淡笑着点头。

    子丞相颔首以作回应,复走到风临面前,沉沉望着她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开口问:“臣入府时见百人在园内磨刀调弩,殿下是要有什么行动么?”

    风临面无表情道:“孤的斥候已经回来了,风恪等人现于明州。他还活着,孤要去救。”

    子丞相脸色微变:“救人?”

    风临没回应,子丞相道:“您现在调不动京中军力!”

    风临道:“嗯。”

    子丞相道:“我们先得定下您的名分,行了储君册封之礼,唯有有了这名分,您才能真正进行下一步,设法去收拢京中军权!不然京中内斗起来,这些守备军、虎贲军都将变成讨伐您的敌人!”

    说着她有点激动,不禁抬手叩击椅把手,道:“这不都是先前定好的吗?您该知道现在的时间有多么紧要!”

    风临道:“知道。但孤事要做,人也要救。”

    子丞相表情微变,额前却隐隐起青筋:“您打算怎么救?”

    “带着能调动的兵员奔往明州。”

    “您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么?若对方兵力远胜于您,您届时打算如何?”

    风临面色冷沉,目光只盯着一处,道:“不管如何,孤要去。”

    子丞相脸色逐渐沉下去:“若打输了,京中如何收拾,您想过么?”

    风临显然已料想到此,但她仍然重复道:“孤要去救。”

    子丞相面上神情几度变幻,终阴云聚变,猛地站起身大斥:“您到底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自昨夜分开后,她便奔波至现在,心力交瘁至极,却听到风临非要以身犯险,她压抑一夜的情绪彻底爆发:“这么多人拿着命陪您来这一场,您就这样报答她们!”

    子丞相越说越气,恨铁不成钢道:“您未必想不到那些,却还是决定要去!您是要去救人么?您是要去送死!您考没考虑过我们,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您怎么说得出口!”

    慕归雨起身挡在二人中间,低声道:“别争吵——”

    风临此时开口:“孤去救人,为何变成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因为您不只是您自己!您还是定安王、是北军的将、是我们的殿下!您的言行牵涉我们所有人,万重加身,您怎可自轻!”

    风临慢转过头,忽然问:“亲王与将位之间,风临在哪里?”

    子丞相微愣。

    她慢慢站起身,伸出手指着自己心口,眼圈血红,一下一下狠狠点道:“‘我’在哪里?”

    慕归雨定在原地,一口气痛梗在咽喉。

    子丞相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也忽地泛起刺痛,渐渐沉默下来。殿内陷入突来的安静。

    许久后,子丞相沙哑开口:“一条命,万条命,您选吧。”

    风临凝望着她,扯起嘴角,露出了个很怪的表情,仿佛半面在悲,半面在笑。

    她说:“为什么不能两全?”

    子丞相道:“世事不许。”

    风临缓慢地摇头,就像不肯认命,带着绝望的倔强道:“孤偏要两全。”

    -

    明州城。

    州府官署内,一大群士兵黑压压地聚集在此,马蹄声裹着人的交谈声,吵吵嚷嚷如一片喧闹的海。四方街道空旷,州内百姓都远绕开此,不敢近前。

    州城四门合闭。

    官署内的后堂,此州主官正谨慎地看着主座上坐的四人——风恪、刘达意、柳合、荣恒远。

    她谨小慎微地逢迎,生怕惹得她们恼怒。若惹怒了她们,数千精甲骑兵只需一日,便能将此城屠戮。

    但她允肯开城门,却也不全为畏惧。

    座上,刘达意静静听完她讲述的情报,陷入沉思。

    锦元君李稚毒害武皇的事是发生在这两天,刘达意彼时正逃往忍山,并不知晓,现下听到心头立时一动:李家犯了这等大罪,势必全族难逃,眼下京内的李氏族人尽数被拘,但还未及派人去捉拿麟原族人,那些外地族人岂不惶恐?我何不趁此机会派人游说,令她们投向我们。

    思罢,她立刻对风恪道:“殿下,事不宜迟,我们当立刻派口舌伶俐的心腹赶往麟原,晓之以利害,许保她们性命,令她们襄助我等。”

    风恪道:“听姑母的。”

    明州官员悄然打量她们,幽幽开口道:“大人,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提……”

    “说来听听。”

    “方才小人派人眺望华京城,发现已近晌午了,可城门还是没开。”

    “哦?”刘达意又沉思起来。想起昨夜追出来的是风临,今日又城门紧闭,事发至今日晌午都无圣诏言讨,刘达意立刻觉察其中古怪,道:“京中必然发生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大变,且这变故影响了龙椅上那位,以致她不得不先放置我们不管,闭锁城门去应付那麻烦。”

    “会是什么呢……”刘达意沉思。

    柳合面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问:“我们何时回撤?”

    刘达意抬手道:“先等等……”

    柳合心内生起一丝躁火,压抑着道:“我们出来只带了七千骑兵,一旦京中发兵袭来,我们必然不敌,此时不抓紧回程,与大部汇合,还等什么呢?”

    刘达意摇头:“我觉得京中有变,就算要走,也得留下一些人观望。”

    “啧……”柳合阴着脸笑了下。

    刘达意看向风恪:“殿下,您意下如何?”

    “照姑姑所言便是。”

    刘达意遣退了明州官员,复又与她们商议了几事,言及发布告、退至哪城为本营、沿途要不要劫粮草、如何笼络别方势力。

    而无论刘达意说了什么,风恪始终只有一个回答:“一切听姑母的。”除此外再无二话,像彻底改了性。

    刘达意心内分外舒畅,讲起话来也更顺心。

    风恪听了约莫半柱香后,言说脸伤疼痛,离开去休养了。

    走出此地,她站在廊下阴影处,眼神阴毒地盯着庭下看了会儿,转身去了官署的小牢房。

    -

    暗房中,几个飞骑营的人正挑拣着官吏送来的刑具,有一眼没一眼地瞄向子徽仪。

    牢房内,子徽仪戴着镣铐,无声与她们对视。

    即使掉入泥潭,沾上尘土,子徽仪也依旧像块皎洁的玉,泥尘沾在他身上,倒更衬托了他的洁白。

    他仍在看着她们,即使被铁链极为羞辱地锁住脖颈,也不显出分毫示弱,只是冷冷地看着,像一个审视者,也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清醒地用目光嘲笑她们的丑态。

    没有几个人能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而不生怒。于是方才还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的士兵,此刻都隐恼:“你好大的气性,还敢打殿下,殿下吩咐了,让我们好好招待你那几根指头,怕不怕?”

    子徽仪不发一言。

    她们干巴巴寒笑几声,拿出刑具,对他上了拶刑。以此惩罚他那双胆敢掌掴亲王的手。

    拶夹套住手指,随着刑具一点点收紧,少年脸上逐渐显出痛苦神色,她们心内免不得泛起一点得意,那是掌控别人的快意。

    鲜血从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渗出来,逐渐汇成河流,一股股自拶夹滴落。

    剧痛足以让人崩溃,可子徽仪硬是紧闭双唇,一声也不吭,满额冷汗,一张脸憋得惨白,也没发出半字喊叫。

    正此时,外头忽传来行礼声:“拜见殿下!”

    牢内人赶忙收手转身,朝着牢道中走来的人影行礼:“卑职见过殿下。”

    风恪一步步踏进来,站在牢中,带着右脸包扎下可怖的红肿,垂眸瞪他,眼中有晦暗的情绪浮动。

    目光自他血淋淋的手指掠过,风恪死盯了片刻,迈步走了过去,俯身,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将脸抬起,阴沉道:“你有没有话要对本王说?”

    子徽仪抬眼看她,顶着满额冷汗,对她露出个极淡讽笑:“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

    风恪的脸一点点扭曲起来,手指死扣着他,突然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子徽仪被她打倒在地上,满是血的手杵在地面,立时牵起锥心的疼痛,他趴在地上,浑身冷汗直冒,半天也没能直起身来。

    “贱人!贱人!”风恪恨然阴吼,后退两步,怀着无法消解的恨意指向他,对周遭人道,“给本王好好招待他!务必叫他求死都不得!”

    “是!”

    一个时辰后,她们把已气息恹恹的子徽仪丢在牢中,转身离去。

    白衣沾血,铺落在牢房之中。

    剧烈的疼痛下,子徽仪渐渐有些神志不清,趴在地上,双眼涣散地看着前方。阳光穿过狱窗的间隙,稀薄落在他发间,像蛛丝垂落在他身上。在这点暖意中,他忽然开口,微弱唤了声:“爹,娘……”

    “好疼……有点,坚持不住了……”

    细尘浮动在那一缕日光中,子徽仪看了半晌,慢慢伸出血淋淋的手,在地上摸索,终于,他摸到了一根坚硬的草梗。

    他动起苍白的唇笑了下,抓着草梗慢慢爬到墙角,艰难坐起,将身子倚靠在墙边。做完这些,他满是冷汗地喘了一会儿,拿起草梗,沾了沾自己的血,在墙上画了一个“一”。

    子徽仪看着血字,微声自语:“这是我在这的第一天。”

    “父亲,母亲……”

    他用血淋淋的手指,在墙上缓慢地,一点点地,画了一个太阳纹。

    “我就只撑五天。”

章节目录

太女纪  (女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下卖刀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下卖刀郎并收藏太女纪  (女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