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城西城门,厮杀声震耳。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伐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1]尽管风临费尽心力,以速以计,仍不可避苦战。

    幸而她袭扰后此门暂时空虚,在烈攻之下,城门有松动之意。

    风临趁此时高宣,王兵将至,城必下,此时开门者,她以亲王之名立言,免罪不咎。

    明州城的守兵本就没有叛乱之心,又被其兵刀喝吓,抵抗乏力后,不免生出降意,此时闻赦罪之言怎不心动!

    于是立有三五守兵意动,索性抗命飞骑,趁乱偷偷绕到城门下,砍杀掉同袍,拼命开巨门锁,大声呼喊:“殿下我们降!我们降!”

    城门极快发出沉闷响声,晃动起来,随着桎梏抽离渐渐露出一丝缝隙。赵长华见状立刻带人冲上,跑去助力拉门!

    眼见门锁就要大开,门将能推启,忽从城内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喝道:“敢开城门者杀无赦!”便奔来砍杀那几个欲降之兵。

    但此时门锁已落,她们来得及时也不及时,赵长华一众见援兵至,在外拼命拉门,里面飞骑也纷纷下马,合力推守城门,并想重新落锁,双方陷入短暂的拉锯。

    正此时方才那个喝话的将官调马折返,抓起后方的少年直上城楼,冲下方大声喊道:“镇北王!你看看这是谁!”

    风临正与众合力攻门,听得此话抬头向上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突令她满身血凉,定在原地。

    高耸的女墙上,一身血衣的少年被人拖拽而来,像块旗布拎展在墙后。

    不知从何处飘来灰烟,像黑纱拂过他的面,沾血的发丝在空中无力飘摇,丝丝缕缕,漂浮在他容前。他慢慢抬起眼,朝着她看了一眼。

    风临整个人僵在马上,双手颤抖,吐出两个变了调的字音:“徽……仪……”

    他面色如纸,像是将化的雪,对她轻轻笑了一下。

    一瞬间风临两手几乎要握不住缰绳,重见的巨大喜悦与摧心之痛宛如两道飓风,将她的身躯刮得颤抖。风临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当场便欲策缰向前,突然听到上空一声喝:“别动!”

    “镇北王!叫你的人撤后!否则我就杀了他!”

    在攻门的赵成华登时心惊,忙看向风临,生怕她真的听了敌言,急唤:“殿下!”

    风临仰头盯着上方,嘴唇死死抿着。

    两个女兵挟持着子徽仪,穿甲戴盔的将官绕上前来,俯看向城下僵定的风临,一瞬隐有丝得意。

    她站在子徽仪身旁,使手牵起他一缕长发,故意放在面前嗅闻,风临两只黑眼一下不眨,森冷地凝视她。她心中微惊,但城墙的保护给了她些许底气。

    她定了定神,抬手挑起子徽仪下巴,仗着人质在手,挑衅地看向风临:“殿下可把他赏给我们了,真是个美人啊……镇北王,你想必不愿见他在众目睽睽下失节吧?”

    子徽仪骤然圆目。

    说着她伸手摸他的脸,便欲亲上。子徽仪别过脸,绝望地抵抗。

    风临盯着她,缓慢抬手丢下自己手中刀,作态稳敌,后低声对身侧属下开口:“叫风绮如来。”

    一个属下立刻飞驰而去,楼上人大喊:“做什么!我的话你难道没听到!”极快她便见远方有几十人奔来,围着个被遮了头的小孩。

    风临看着上方道:“这是风恪的唯一女儿。你若杀了子徽仪,孤便杀了她。她若死,风恪不会放过你们。”

    城上飞骑微诧,那将官道:“你说她是王女便是?定是你使诈,左右勿要信她!”

    风临道:“是不是,你可以叫风恪来验。”

    城楼上一众皆有瞬息惊怔,互相对视,也就是这极短的刹那,风临突然狠力策马,冒险前冲进弓弩射程,抓弓搭箭,以极速向城上连发三箭!

    赵长华大惊失色:“殿下!”

    马上速射准头不足,但三箭仍中两箭,一箭直接射倒一位挟持子徽仪的士兵,一箭射中那女人皮甲上,骇得她当时连撤三步躲避。

    风临咬牙大喝:“速破门!风绮如带她后撤!”

    子徽仪身周桎梏骤减,此刻仅有一人挟持。他知脱身时机只在瞬息,侧目看向一旁,不远处的已有许多士兵朝这赶来。

    火烟燎拂,他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眺望夜城,此身岂可为人所污,沦为祸军之柄,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改其节,一死而已,干净来去!

    耳边风呼呼作响,子徽仪突然奋力推开身后士兵,任凭刀剑在颈侧划了一道,使劲踏下扎着长针的脚跑向城墙,抓着女墙爬上,呛人烈风在他袖间狂响,子徽仪站起身就要向下而去,却在此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别跳!!”

    “徽仪别跳!别——”风临脸色惊变,竟不顾一切跳下马,横穿箭影,连摔带跑地奔到城墙下,伸出两只胳膊惊慌地举在半空,做出接的动作。

    她脸上罕有地露出惶恐神色,几乎在哀求,声音惨不成调:“别跳,别跳,徽仪……”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活,我只要你活!别跳!退回去,徽仪听话,朝后退一步……退啊!”

    “徽仪,求你退回去……”

    子徽仪站在高高的女墙边,隔着数十丈火烟墨夜看向风临。四周太嘈杂,有州城燃烧的声音,有惨叫声,有兵器碰撞的巨响,他听不太清风临的声音,只能看到她张着双臂,风中模糊地传来“别跳”“退回去”的字音。她像是快哭了。

    缥缈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子徽仪像站在风中裂谷,浑身的痛楚都仿佛随风消逝。他望着城下风临小小的人影,忽然有短暂微怔,仿佛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原来您还在意我。

    真好。

    他想,人生最后一刻,能得到这样一句话,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不能死在她面前。太残忍。

    是他方才糊涂了。

    暗红身影在夜下摇晃,子徽仪已没有气力呼喊,抓着身旁的墙缘,隔着茫茫夜色看向风临。

    夜忽而寂静。

    心突突狂跳,风临生出不祥预感,忽看到子徽仪在火烟之中对她展露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好似雾影昙花,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突然下墙向后,转身疾跑,抓住个要捉他的士兵,奔向后方猛地一跳!白色袖摆于夜下一晃,如蝶的翅膀一闪,倏尔消失在火烟里。

    风临双目陡然瞪大,在黑色眼瞳中,那抹暗白如烟坠散,消失在视野。

    他像黑夜中一颗流星,唰地一下,就没了。

    没了。

    一片灰烟自城内扑面而过,风临呆凝着他消失的方向,战场仿佛突然静止,陷入诡异的沉默。

    随后,一道惨叫宛如雷雨闪电,活撕开了整个明州城。

    “啊!!!!!”

    四周无论敌友,皆被这声惨叫惊得肝胆微颤,悲得活似猫抓伸进体内撕抓肺腑。赵长华后背立起冷汗,喝令策马狂奔过去:“殿下——”

    城墙下的人影踉跄摇晃,风临彻底丧失言语,抓着头发疯了般哀嚎,凄厉的惨叫如利刃劈开整个夜空,将此地化为地狱。

    赵长华赶来护卫,却发现风临好像已不能自控,她浑身发抖,两眼死死盯着上方,赵长华心惊至极!赶忙下马去拉她:“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风临犹似未闻,两眼依旧死死上看,一只手剧烈颤抖着抬起,向嘴边伸去,几次都比不到唇上,赵长华正心悸,却见风临把右手食指伸到口中,喀嚓一声咬裂了指甲!

    赵长华倒吸冷气,风临好似不觉疼痛,慢放下流血的手指,用沾血嘴唇像念咒一样道:“冷静。要冷静。”

    她说罢立刻弯腰捡起佩刀,喃喃道:“城门怎么还攻不开。”

    她飞步上马,直奔城门下面,拔出刀走进兵众。此时两边正在拼命推拉城门,沉重的城门在两股力的作用下颤动,露出道忽大忽小的缝隙。

    风临不顾身后心腹撕声呼喊,越过众兵,来到了城门前,在众手刀兵角力间,她突然俯下身,抓着刀,直接将胳膊伸进了那道缝隙中,狠厉一刺!

    离缝隙最近的人登时惨叫,风临面无表情,在两门缝隙短暂变大时,竟直接整个人向里钻去,毫不顾危险地砍进去!

    赵长华在后面见此一幕吓得面色惨白,大喊:“快护殿下!”

    而风临已钻进门后,提刀便杀,后方有两个北骑狠下心来,冒着被夹断身躯的风险跟着钻进,三人以刀兵杀出对方瞬息停滞,后方众人抓住时间,合力猛喝,终将城门攻开。

    风临过门后见人便杀,砍出一条路来,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只黑黝黝望着前方。

    四下飞骑守军皆被她骇到,又为后方众人攻破,终溃不成军,开始逃散。

    进城后一大股呛人的灰烟迎面扑来,赵长华顿感不对,忙四下张望,竟见远处似有火烟腾起,坊街连片烧起,远街的许多人从家中跑出,仓皇奔逃呼救,迎面遇到溃散的飞骑,当即便被砍倒踏过。整个城乱作一团。

    一片骚乱间,风临终于开口,连下数令命人大开城门,派出部分部下高声安抚百姓,疏散他们去西城门避火。并派两骑带一个城中人寻去官署,勒令对方召救火队合力救活。后命大部紧追敌兵,直奔风恪藏身地擒人。

    风临一路都在马上吩咐,片刻不曾停,到城楼阶处立刻下马迎着烟风登城,四处搜寻,不见子徽仪。

    她心此时已彻底冷透,踉跄下阶,沿着城墙处行走搜寻。墙下有许多尸首,被箭射中的、刀砍的、马踏的……她一个个看,一个个辨,没找到子徽仪。

    大股黑烟从东北飘来,呛得她咽喉如火燎,淡淡铁锈味弥散在唇齿间,风临站在道中,前望此城,双目彻底灰黯。

    -

    五月十六日夜,风恪弃城东奔,纵火焚城。追击军队受火势与惊民所阻,未能将其追擒。

    增守明州西城门的千位飞骑被尽数剿灭,明州城数千户遭火势牵连,夜寐未能逃脱者众,死伤近万。

    风临率余部与城内官署合力扑火,终在近破晓时将火势控制在两坊之内。其后大部追敌无果而归,风临面无神情,令全城找寻子徽仪。

    数千人边理城,边搜寻,终将城内所有年岁相近、装扮相近的男子,连人及尸首,一齐带到西城门前。

    此时天蒙蒙灰沉,风临坐在一地尸首中,一言不发。见部下将人与尸首都带来,她缓慢起身,走进前一一辨认,生者一个不是,至于死者……

    她俯身一个一个看去,边看,边朝一旁帮忙找寻的属下抬起左手,伸出右指点了点左手腕:“他手上有根红绳。看不清面容的,可以以此辨认。”

    刚刚说完,右方忽有一个部下看向风临,哑声接话:“殿下,这人手上,好像有红线……”

    风临定住,片刻后转身往右迈步,突然被绊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赵长华赶忙搀扶,风临摇摇头,起身朝那部下面前的尸首走去,站定,低头看去。

    色朱红,四股结样式,精致鲜艳。他的红线绳很特别,她不会认错。

    “不是他。”风临眼睛黑漆漆地盯着那尸首,一刻不移,可口中却似疯魔了般喃喃念着:“不是,这不是他。”

    “但殿下……”

    “孤说了不是!!”

    风临突然大吼:“也许是被扯掉了,也许逃跑时掉落了,被别人捡了去!”

    她俯身冲向地上尸首,伸手去把那红绳夺下来,边扯边道:“这不是他的东西!他抢了徽仪的!他抢了徽仪的!”

    “殿下!别这样!”

    赵长华心惊去拦,风临不管不顾,死死攥着那红绳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心在一瞬死透。

    风临喘不上气,抓着红线绳瘫倒下去,突然像想起什么,猛地挣脱别人再次朝那尸首冲过去,“牙印,对了牙印……”

    她抓着对方手把袖子往上一扯,忽然悲喜同现:“这手臂上没有牙印,他不是徽仪!哈哈不是!”

    笑着笑着,风临忽而哑声,松开手,对着尸首合掌,几乎不能说话,很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分别说着这人不是他,可她却像再也骗不了自己,编不出半点希望,崩溃地走向道上那一地尸首,见到一个年轻且着浅衣、烧毁了面目的尸首,便朝人家作一揖,俯身去看对方小臂有没有牙印刻痕。

    风临低头不停查看,眼泪在眼眶中蓄起,终于在不知查看了第几具后,她彻底崩溃了:“徽仪,你不能这样对我……”

    风临不断翻查尸首,声音颤抖:“徽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瞒着我做下这一切,转身就走了,不给我任何弥补的机会。徽仪,你不能这样对我……”

    眼中的泪再也含不住,一大颗落下来,砸在地上血泥中,风临颤不成声,整个人跌在地上彻底崩溃:“这对我不公平……”

    她抓着那红线,伏在地上。此时心中之绝望灰凉,如何言说!

    四周静默,赵长华看着这样崩溃的风临,不知该如何劝慰,更不知该怎么开口。

    偏偏此时,有去官署搜寻的部下回来,她们看着风临,犹豫开口:“殿下,我们找到了关押公子的牢狱,里面有些东西……”

    -

    来到明州城官署时,此地已大半被焚,浓烈刺鼻的火烟迎面扑来,呛得人直咳嗽。

    属下剑指着官吏带路,风临于后跟随,七绕八绕,来到了后方的牢房。因风恪一众于外纵火,又兼东北风向,此处未被火势波及。

    风临走近阴牢,在官吏带领下,来到了关押子徽仪的牢房。

    不需要旁人提醒,她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几行字。

    窄牢房墙上,被人以血写下的四行字。

    暗蓝石墙驻立,一缕凄冷月光垂落其上,照亮了那几行血字:

    “此身寄天地,飘摇总由风。心随潇湘去,不问西与东。”

    二十血字,十九人生。

    他一切的一切,都化凝为这两句话了。

    无怨无悔。无念无憾。

    一笔一画入目,似刀在眼中写了一遍。风临眼光尽灭,眼泪自脸颊流下,心彻底死去,谁人如何看她,全不管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时候流下泪水,仅是因眼中不能流下血。

    从长姐死后,她的人生就坠入无尽的黑暗。八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像活在漫漫长夜。

    她好不容易在阴暗的生活中,再次寻到一缕皎光,支撑自己熬过边疆残酷的生活。她最真心的期盼,对未来最干净的幻想,她夜里唯一可以思念眷恋的……人。

    疆夜里唯一的光是月,现在她的月亮落了。

    拼尽全力,冒险调用陌生军队,急集兵马,拖着呕血方止的身子数百里奔袭,寻理由说服各方,急攻明州城,就是想救他。

    她连命都抛诸不顾,却还是没能如愿。

    风临眼中全无焦距,黑得可怖,她慢慢转过身,离开牢房,离开官署,折返回西城门。

    下马,风临走到那具曾握着红线绳的尸首前,抓着红线,平静地低望。

    最后一块心魂已被带走,她再也没有什么精血可吐了。

    她像是死了。彻底死了。

    “殿下,那人带来了。”几个士兵拖着一位着甲的女人近前,那人拼命挣扎,正是昨夜城楼上那名将官。

    风临头都未抬,只抬起手挥了下。属下立刻将人带到她面前。风临慢慢转过身,目光无神地走到她身侧,猛抬腿将其踹扑在地,一脚踩住了她的右手指尖。

    那将官预感到什么,拼命挣扎:“别杀我!我都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

    风临木然凝望,犹似未闻,高抬起刀,狠力砍了下去!

    她目光无焦点地低看,宛若失了魂魄地举刀落刀,举刀落刀举刀落刀,一下一下毫无停顿、疯狂地砍剁地上人,惨叫声伴着血液一道道飞溅在她衣摆、脸颊,直至地上已许久没有动静,身侧的士兵带着惊恐的表情上前阻拦,风临才缓缓停下刀,一言不发看向早已不动的数块人形。

    赵长华满身冷汗,想去扶她,未料她忽地像失心疯般哈哈大笑起来。

    她看着满地尸首,抬起手从袖袋中拿出那红线绳,系到自己左手上,边系,边疯狂地笑着,笑得发丝乱晃,身躯微抖。

    在癫狂的笑声中,一缕晨光穿透灰云,照在她的面上。赵长华看到在风临脸上,一刻泪混着血顺脸颊滑落,掉在她左腕的红线之上。

    风临放下手,一寸寸抬眸,看向前方破晓之阳,自牙关磨出二字:“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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