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从哪里讲起?

    风依云站在殿内,许久未能再开口。雨后潮湿的夜风自殿外吹来,抚动他的鬓发,吹起回忆的波澜。

    双唇沉重难语。似无论从哪处截取,都缺了重要的那块,不能串联在一起。

    风依云思来想去,将回忆翻找数遍,最终决定,还是从他们真正产生交集的那日讲起。从一切的开始。

    “姐姐,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是不愿让你伤愁……”

    他抬头伤感地道:“自长姐离去,你远赴北疆后,那几年,我与父亲在宫中过得不太好。”

    “你们,一个离世,一个远京,父亲伤心病重,呕血不能理事,兼对母皇心灰意冷,闭宫不出。六宫大权旁落刘氏,随着风恪势力渐起,宫内人也渐渐势利起来。”

    “起先只是几件差事迟应,渐渐的,送东西的顺序变了,时令的赏赐不再先,到后来,样样处处都开始慢待。直到后来姑姑也因长姐离去受到打击,堂姐失了婚约,宫里便彻底开始拜高踩地起来。”

    “往昔与父亲交好,或受恩惠提拔的内官女官,在刘氏的安排下或贬或出宫,余下的也只敢暗里帮一帮我们。”

    “在最难的那两年,是慕大人……”风依云声音微微喑哑,“是她鼎力护佑我们。”

    风临震惊,十指发凉。

    “而我与她真正有私交,是在宣文十九年。”

    风依云抬起脸,目光悲戚望向她:“也就是你在北疆出事的那一年……”

    宣文十九年的盛夏,他去紫宸殿请安,在归返途中,于北皇城宫道上遇见了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慕归雨。

    那日,烈阳如火。

    宫道上,金灿灿的夏阳照得满宫透亮,他打伞往南行,迎面走来一个绯红官服的姑娘,形销骨立,神死目冷,偏嘴上挂着副微笑,看着说不出地怪异。远远望去,整个人套进宽大的绯袍内,像个挂官袍的架子。

    盛夏繁景,任人观望哪处,都是一派勃勃盛发、繁丽灿烂,唯在这个人身上,他只看到了……衰败。

    他知晓长姐在世时曾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少臣,她们关系匪浅,情谊深厚,是主臣,是至交,也是知己。

    与常出入东宫的风临不同,作为皇子又年幼的风依云鲜少往东宫去,但他认得这位旧臣。作为东宫最小的属臣,她太特别,很难让人遗忘。

    那人也看到了他,只一眼便认出了他,不需宫人告知,就抬手行礼:“臣大理寺少卿慕归雨,见过皇子殿下。殿下玉安。”

    一个死气沉沉的人,言行却温谦翩翩,风依云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一个衣服架子在像人一样,对他行礼,当真是……怪。

    彼时风依云打着一把薄绸伞,那是把很华美的伞,伞面如霞,伞周以琉璃为扣,垂系着条条红金的薄纱,风一吹来,琉璃扣熠光,彩纱轻舞。

    但那些色彩半点也映不进面前人眼中。

    风依云道:“前几日进献栖梧宫的鲜果,是你送的么?”

    “是臣。”

    风依云道:“给王御医人参鹿茸的人,也是你?”

    “是臣。”

    “你为什么做这些?”

    慕归雨道:“替殿下照拂家人。”

    风依云心中一酸,道:“多谢了。”

    慕归雨闻言微笑,抬手行礼道:“此臣应尽之责,殿下不必言谢。”

    但她说完后没得到立刻回应。等了一会儿,面前人仍没有言语。慕归雨微疑,暗暗直身去望。

    小皇子披着彩色的纱影,一言不发看她,在晴空下像朵绚璨的花。慕归雨微疑,笑道:“殿下?”

    风依云说:“不想笑,不笑不就好了。”

    烈日如油,沉闷的夏日,久受煎烤的慕归雨听到自己胸膛传来一声沉响。她站了很久,才说:“那样不好。”

    但论礼,论理,她该回的是:殿下恕罪。

    “有何不好?”

    “臣在官场。”

    风依云撇了下嘴,慕归雨看在眼中。对小皇子而言,她这种言行做派大约是会遭厌恶的,甚至是恶心。没谁会喜欢个整日装演的人,何况假情假意的笑,本就恶心。

    慕归雨无意在本就难熬的夏日受人厌视,她抬手欲行礼告辞,却未想在将开口那一刻,听到他的话——

    “那你今后不必在吾面前勉强。”

    “你是长姐的至交,便是我家的友,吾的友人,不必在吾面前强颜欢笑。”

    慕归雨像被话音浇筑,定在远处一动未动,过分机敏的眼有瞬息怔然。

    面前小皇子动了起来,带着鲜丽的色彩,走向她。

    “但在这里,若板脸冷面也确实不好。那不如这样——”

    风依云站在她面前,抬手把纱伞朝她一举,“挡住别人就看不到了吧。”

    慕归雨猛地抬头,睁大眼看向他。

    风依云说:“吾给你挡着,你可以歇一会儿。”

    在伞影倾来的一瞬间,慕归雨脸上笑意如沙吹散,露出沙下冰冷疲惫的石像。

    她看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尚年少的男孩用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看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别样情绪,坦荡真率。对他而言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像见到淋雨的宫人时送一把伞,见到道边饥饿的猫狗随手洒一点吃食。他今天见到个勉强的病人,便顺手帮她一下,何况还是个帮过他父亲的人。

    “这伞你拿着吧。若有人问,就说是吾给的。”风依云拉起她手腕,把伞柄塞到她手中。长而轻的纱绸于半空舞动,投下一条条透明绚丽的彩影。虽然是影,但仍然刺目。

    玉制的伞柄入掌中,并不温凉,反而炽热。那是他的温度。

    慕归雨望着他,没有笑,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殿下,我会报答您的。”

    报答?风依云笑了。一把伞而已,当得上“报答”二字么?这人太过夸张。他对此一笑置之,随意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于当时的他而言,这只是一件小插曲,一次再寻常不过、不足为道的赠伞。他在宫中十几年的雨天,不知送出多少把这样的伞。

    但他没想到的是,她是认真的。

    此后她于他更加倍照拂,他多次托人婉谢暗拒,但她如未闻,依旧做事。照拂从药食贡物,渐至日常宫事,一来二去,两人渐熟络起来,也有了交情。

    风依云以为,这便是她的报答了,无论为长姐还是为那把伞。但他还是不了解她,慕归雨所言的“报答”远不止于此。

    他很快便明白了。

    宣文二十一年,秋。

    昭仪吕萧语坠鲤池而亡。那天晚上,风依云就在鲤池不远的亭下。

    风临于风媱府上遇刺的消息传来,风依云不敢在栖梧宫展露情绪,只能强颜欢笑,在父亲睡后,带着心腹良泽悄悄来到观鲤池,稍释悲绪。

    及至鲤池,良泽懂眼色地退远,风依云顶着发红的眼睛走到鲤池旁的亭子边,刚刚站定,眼泪便忍不住往下落。

    虽是夜晚,但他亦怕人瞧见,便转身走到亭后林木边,扶着树干无声落泪。

    长姐惨死,父亲病重,他仅剩的姐姐又遭遇刺杀,昏迷不醒……若临姐姐真有万一,他要如何接受,父亲又能再次承受这悲痛吗?

    想那日一见或成最后一面,悲从心起,风依云不禁满心灰暗,扶树啜泣。

    他要怎么办才好?

    正伤心时,亭前远道忽传来脚步声,隐约有说话声,他一惊,慌忙擦眼泪止声音,躲到树后。

    不多时人影走近鲤池,他悄然望去,见是昭仪吕萧语带着两三个仆人散步。

    他知道吕萧语近年来食寒石散上瘾,用罢总要来凉处散一散。他不喜皇太夫族人,更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显弱的模样,索性待在树后,等他们走了再离开。

    吕萧语在鲤池边游游逛逛,目神迷离,正瞧着鲤鱼时,后方走来一个宫女,看打扮像是有些地位的侍女。

    那女子捧着个东西上前,对他道:“昭仪,秋夜凉,殿下怕您受寒,命婢子来给您送件披风。”

    “噢。”吕萧语听了话后脸上泛起笑,装作不在意地点点头,“拿过来吧。”那侍女上前时,忽地低声对他说了句话。

    吕萧语面色立变,扭头看向她,那侍女笑盈盈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避。他慌了。睁大眼睛慢慢转回脸,定在原地站了许久,说:“本宫要与她单独聊聊,你们都退下。”

    “是。”

    风依云觉得奇怪,但听不到他们私语些什么,只见二人窃窃不多时,吕萧语便隐隐激动起来,连声道:“真的?可是真的?”

    那侍女道:“自然是真。且她一日不曾忘了您,她心里是挂念着您的,不然也不会叫婢子过来,巴巴地给您送这件披风。”

    吕萧语眼睛里蓄起泪水,仿佛激动得连话也讲不顺,磕磕绊绊道:“好……好……这是她送我的,我披,我披……”

    侍女拿着披风走到他身后,两手将衣物披在他肩上。感受到披风的瞬间,吕萧语眼里滚下两颗巨大泪珠,他两手几乎立刻抓上那披风,紧紧裹在身上,感受这温暖。

    就在此时,身后两手忽地一推,将他猛地推进了鲤池里。

    “噗通!”

    吕萧语何曾料到会有这样的惊变!在水中奋力挣扎,可那件披风沾水立变得沉如石衣,压着他直往水下坠。

    吕萧语挣扎间张口欲呼救:“快……快来——”

    侍女脸色发青,死死咬唇,弯腰自岸边抓起早就藏好的,一块用布包着的圆石,朝着吕萧语狠狠砸去!

    只听得嘭地一声,吕萧语头猛地朝后一歪,两只手僵在半空,慢慢地垂了下去。水中身躯往后一仰,在一片激荡波澜中,缓沉入池下。

    “哈……哈……”岸上人剧烈喘息,努力稳住心神,四下张望,慌乱去擦手上淤泥。

    风依云僵立亭后,浑身如坠冰窖,一道道水声像湿布糊在他口鼻,他此生第一次见杀人,那刹那,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只望得见那一池波澜激荡翻涌,刺进眼中。

    他四肢冰冷,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却手脚失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咚……”

    那个侍女本转身欲跑,猛然间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看向亭后树林:“谁在那……?”

    “谁!”

    “啊!”风依云倒吸凉气,登时从地上爬起狂奔,惊慌失色地朝外跑去。年少的孩子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只想快离开内宫!快离开内宫!

    他一路狂奔,等到摔倒回神时,惊觉自己已经跑到了南北皇城中间的宫道上。在他面前,遥远的道口,一个着红袍的身影执着盏灯,怀抱文书,于道前慢慢走过。

    在那一刻,风依云好像看到了光。

    “慕大人……慕大人!”他从地上爬起,生平第一次主动去寻她,冲跑过去,在羽林军阻拦的手臂中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衣袖,“慕大人,帮帮我!”

    年轻朝臣的灯滚落地面,文书翻坠,在月下,红色官袍与淡蓝华袖交覆,在扑朔的微烛光里飞舞,静落。

    他至今都不会忘记她的回答。

    她说:“好。”

    当着羽林侍卫的面,面对一个身牵一宫两府、无宠皇子的请求,没有问什么事,没有问要帮什么,她冷静地,毫无迟疑地答了“好”。

    一刻后,那个宫人死在了吕昭仪身旁。

    两个时辰后,吕昭仪溺毙于观鲤池的消息传遍六宫。

    御医勘验后称,他是吃了寒石散后精神恍惚,失足坠入池中,为意外。那个宫人,则成了救人牺牲的善仆。

    至于会不会有目击者的隐患……有人替他们善后了。

    “吕昭仪的侍从,不……那夜所有在观鲤池的宫人,都被母皇杀了。”

    或将祸及全家的大罪,慕归雨在微笑中悄无声息地担下了。而那夜的两个羽林军侍卫,在那后不久,便调任守备军郎将,几年轮转,如今已各是外州统军。

    那一个好字付出了什么代价,至今唯有慕归雨一人知晓。

    少年的话音徐徐幽落,夜殿寂静,两人对立无言,唯灯台簇燃。

    风临站在殿内,在灯烛晃照间,面上阴影大幅摆动,她的左眼在明暗间不停换变。

    她道:“这些,她都不曾跟我说过……”

    “她做的事,又有几件讲与人知的呢?”风依云忍着难受,微稳情绪道,“这些事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也怕你多想,以致愧疚伤怀,毕竟你满身是伤……”

    “而吕昭仪的事,当时不告诉你,是你遇刺重伤,我若讲与你,你必然愁思伤身,而之后想找机会再说,你却出事了……”

    他微哽,道:“姐姐,我不是有意瞒你。你回来后与人争谋,我也想以此助你,可他到底为谁所害我也拿不准头绪,且吕昭仪未涉你们争斗,内宫阴私,我又无证无据,不想拿与你烦忧。”

    “我不知道慕大人为何提及此事,但既然她说了,你问了,我便统统讲出来。”

    风依云此时眼中已有泪光,努力忍下,走上前伸手拉住她衣袖,咽喉酸涩道:“姐姐,我知道你为徽仪的事怨恨她,就连我也……可,可徽仪的命到底不是她杀的,当年的一切都不得已,罪魁祸首本不是她……姐姐,我不求你原宥她,我只想请你念一点点旧情。她是有错,却于我们家也有恩,纵然恨,你能不能稍抬抬手,留她一命?”

    说着风依云声音已经微哽:“若不可以,至少,求你别拿这件事为罪名惩处她……她插手宫闱是为了救我……”

    风临心神震动,悲恨感激愧怍数情交杂,冲上头顶,她茫然而望,一时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内心挣扎间,顿感头晕目眩。

    她抬手捂头,强稳身形,道:“此事容后再议。先要紧的是风和的事。”

    “天晚了,你休息吧。明日孤与你一起进宫。”

    “姐姐——”风依云自得知她孝陵事后便一直不安,不禁惶然上前,未料风临无意再继续,转身向外,只是走到门口,忽不知为何停下,又折回来,悲伤望他:“那几年留你在宫中独撑,是我对不住你。”

    “我……实不算一个好姐姐!”她难掩难过,竟有些踉跄。

    风依云伤心再难抑,立上前扶住她道:“那几年你在边疆历经生死,我也没能帮扶你,难道我也不算好弟弟?月尚有圆缺,人事更难圆满,何必苛责自己?我们彼此心中挂念,互相扶持,就已足够了。”

    风临听着这些话,这一刻真真正正觉得弟弟长大了,可却更加伤感,皆因他们历经艰难之时,她不曾在身旁。

    姐弟二人执手伤心,风临喃喃低道:“会好的。”不知是在承诺,还是在安慰谁。

    告辞后,她踉跄离殿,站在庭下,阴月氤氲,带着昨日雨的潮气,她在巨大的钝痛中,自怀中拿出那枚红线绳,无声悲望。

章节目录

太女纪  (女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下卖刀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下卖刀郎并收藏太女纪  (女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