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家,谢燕翎不算是受宠的晚辈。政场无权,意味着家中失语,她母亲身无要职,连带着她也不受重视,兼之族内才俊济济,愈显得她无足轻重。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派她去北疆。

    所以同辈的谢凤翎等人初入仕便有顶不低的官帽戴,而谢燕翎明明也姓谢,却要在当初的北疆守备军中从低层做起。旁人都各奔前途,唯有她,被派去烧一个被武皇亲旨贬至边疆的冷灶,只为家族多一条有备无患的路。

    去北疆是家中安排,但做斥候,却是谢燕翎自己的主意。她心里也憋了口气,弃了伍官不做,去做极危险的先军侦察,就是要立功,非要做出番成绩来给人看看。

    这一切风临都明白。

    她确实做到了。只是结局却如此。

    远处的下属自西市赶回,带来寒江调匀的棺与车。属下将棺打开,白青季木然上前,顶着两眼鲜明的红痕,将谢燕翎抱进了棺木。

    一具木棺,装尽她二十三年。

    林叶萧萧,白青季低下头,一大颗泪砸在棺角。风临嘴唇几度张合,终说:“回去吧。”

    将死讯告知谢元珺时,她不敢信,在牢中道:“怎么可能?好好的一个人,素日开朗,哪里会无端寻短见?休用此话咒我孩儿!”

    直到将她唤出,把尸首真正抬到面前时,她才认清这现实。木棺轻启,谢元珺呆看须臾,猛转开脸大喊:“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孩儿素日爽朗,怎会无端自缢?是那太女将她杀了,反来作谎骗我!”

    她大喊大叫胡说,一旁士兵听不下去要制住她,风临也只摇头,命人将她转至三品院,安置在了谢老太君的隔壁,走时将那块遗言布给了她。后来据人报,谢元珺入住后哭嚎不止,冲隔壁高呼:“还我孩儿!”

    风临听罢一言不发。

    回到东宫后,风临照常议事。詹事府呈送刑部与大理寺的拟文时,她也可以理智说出对谢家的处置:“先把谢氏族内田亩统计出来,亟分予当地流民。”

    子敏文与蔡理等人皆无异议。

    “慕侍郎那个暗桩谢恒源,有大功,予黄金千两。”她看向蔡理道,“回去让你家大人问问那人意向,若想身退,孤再行厚赏,若欲归仕,孤会在法司给她择一个好职位。”

    蔡理道:“殿下仁恩,微臣必一字不漏转达。”

    理事间隙,寒江也忙完赶来了,一句话不多说,细瞧了瞧风临后,默默地跟在她身旁。

    琐务稍清,诸人各自归署,风临与子敏文等人同往中书省去,离殿前,风临叫住外殿收笔的史官,说:“顾系虽定逆罪,然士兵到底可怜,她们都是武朝的好将士,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来日史书工笔,还请不要苛难她们。”

    那位新史官稍愣,旋即面容严肃,郑重地向她作了一揖。

    路上众人顺而谈及二十二日夜那一战,皆是眉目喜色。

    含元门一战,镇北军与守备军战至天明,兵亡过万,未伤百姓一人。

    子敏文说:“殿下,这一仗无论从朝政还是从军事,都是一场大胜,该来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好好庆祝!”

    风临垂眸,语气低回:“是啊。”

    话音刚落,后方突有一鸟飞起,风临心兀惊,回头瞧去,恰见个影子扑棱棱直向天际。

    她怔然定住,许久后,慢慢低下头。

    这一年夏,风临忽见不得燕子。

    是日夜,风临公务毕,返王府,寒江一言不发跟在她身旁。二人沉默行路,在向映辉殿走的路上,看到了躲在园林中哭的白青季。

    当时已很晚,四下连盏灯也无,白青季独自藏在夜里,蹲坐于假山下呜泣,身躯颤抖,几度哽难呼气。风临站在夜中,怔怔听着她的哭声。

    夜很黑,但风临仍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是谢燕翎的佩剑。

    欣长剑影落在地面,随着人的影子颤抖。

    夜月高升,此刻她无颜见臣泪。

    将白青季托给寒江照顾,她怆然转身走了。

    风临不知怎么走的,也不知往哪里走,一路恍恍惚惚,待到回神时,她已撞在子徽仪轻拦的手臂中。

    月夜下,子徽仪忧然看着她。她仰头望向他清丽眉眼,停顿一息,有些失神地唤:“徽仪。”

    子徽仪握住她的手,蹙眉道:“已是夏日了,为何你身上还是这样凉?”

    风临呆看他,原本想瞒他到底,可不知怎的,她忽就愣愣道:“徽仪,又有人死了。我不知道这回是不是我的错。”

    面前人忽似吸气,字音微颤道:“殿下……”

    “而今回想这几年,我究竟是做对多,还是做错更多?”

    风临凤眸细微地睁大,不受控地低语:“若我当初再宽容些,再做得更好些,会不会今天就——”

    “殿下。”面前人忽然打断了她,以一种坚决的语气制止了她的后话。风临回神,愣看向他,见他正肃望而来。

    子徽仪道:“相信自己,无论任何决定,都是当时自己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

    他眸光清亮,像月凝炼的剑光,一字字坚定地向她心间递去。

    “相信自己……”风临失神地念着这几个字。

    子徽仪望着她失魂落魄模样,心痛不已,鼓气勇气抬手将她搂进怀里。忽来的怀抱令风临睁大眼睛,心空跳一拍,泛起空茫的痛意,她倏尔失语,咽喉堵得发不出声,头就靠在他的胸膛,耳畔传来一声声心跳,像春雷敲打着她神魂。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那夜谢燕翎赴死,是以两个身份。一个是谢家的女儿,一个,是定安王的部下。”

    “生命是很宝贵的,但她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愿以谢家人的身份向你举起剑。”

    心脏顿似被人拧成一团,风临不自觉抬手抓紧他的袖子,眼睛睁得极大。子徽仪说:“如果你不值得,她不会这样挣扎。”

    他搂紧她,目色深深道出一句话:“痛苦本身就是肯定。”

    “不要否定自己,不要否定她的痛苦。请去相信。”

    子徽仪低下头,将唇轻轻落在她冰凉的发上,一字一句轻语:“殿下,请相信自己。”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向前。”

    刹那间她脏腑怮颤,五味交杂,辛酸苦楚一并涌至喉间,双目艰难强撑,四肢却涌出了站立的力量。

    忍着咽喉的酸痛,风临将头埋入他怀,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沙哑道:“嗯!”

    -

    京东护城河畔,杨柳道上,慕归雨与心腹提灯前行,见一老媪坐舟边歇息,对河啃干饼。远处酒楼隐隐传来嘈杂声,夹杂呵斥。

    慕归雨停下脚步,玄棋见状俯身执灯下照河岸,老媪感光回头,见其官袍,连忙起身唤:“大人,小民可有效劳之处?”

    慕归雨问:“你日日都在这么?”

    老媪赶忙爬岸上来,弯身恭敬回道:“是大人,小民整日价都不离这处,有事您言语。”

    慕归雨点头,平静说:“过一阵帮我往外运个东西。”

    老媪满面堆笑:“乐意效劳,敢问大人要运何物?”

    “死鱼。”

    “死鱼还要往外运?”老媪奇道。

    “有人看了会难受。”

    子敏文到时,正见慕归雨将一个钱袋放进船媪手中,她打趣道:“慕大人好阔绰。”

    “包舟消闲罢了。”慕归雨示意船媪退下,转头看向她问,“你怎在此?”

    子敏文笑以目光向西点了点,那正有一楼阁灯火通明,与问江楼隔街相对,官吏环围,“这不是听说你在查抄谢家家产么,我这正好有点事要刑部核一下,送来给你过目。”

    她没多言,点头接过文书,就着灯笼光看起来,伤手手指点了一处道:“此处疑有误,我记得三年前谢元珩曾向陛下献过一次粮粟,当时所献粮一千二百八十石,算来她彼时明面拥田至少二十顷,而今怎会只有二十五之数?所呈数目对不上,回去让人重核一下,仔细有人藏私。”子敏文笑道:“当真好记性,我生平所见真正过目不忘之人唯二,一个你,一个清华。”

    慕归雨没什么反应,照旧速览。她低头翻阅时,子敏文暗瞄说:“昨日张家的张陈与没了,你知道么?”

    慕归雨道:“那个户部录事?倒挺突然,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蛇咬死,毒发无救。”言至此她忽左右顾望,压低声音问:“这事与你有无干系?”

    慕归雨立微皱眉:“关我何事?”

    子敏文暗瞄她说:“她从前跟刘达意她们走得近,别装不知道。真不是你下手?”

    “笑话,难不成华京死个人都要到我这点卯?”慕归雨嗤笑一声,把文本甩她怀里,挥袖便走。子敏文讪笑,忙追上去:“不是就不是咯,别走啊。”

    她去拽之衣袖,慕归雨蹙眉回身,回头刹那忽似看到什么,突然站在道中,久久凝望身后树林。

    “怎么了?”子敏文奇怪,也跟着回头。

    慕归雨一动不动地盯着后方道:“刚刚那根树枝有这么低么?”

    “哪根枝子?”子敏文奇怪打量。

    她不说话,死死盯着,忽而绽出一丝微笑:“没事,走吧。”

    -

    此后两日,风临斟酌封赏,清理敌党,抓捕余犯,以繁忙的事务令自己打起精神。

    随着政会逐渐复常,消息慢慢放出,朝野开始舆潮波荡。闻人言卿欲毒净王的传闻隐隐暗涌。恭定亲王携风恪子女叛逃迅速风传,伴随风安澜押入三品院,刚刚稍稳的宗亲间逐渐不安。

    慕归雨私调囚犯的行为迎来了质疑,六月二十五日,风临终于接到了第一本弹劾奏文。此后一连十余本,言辞一本比一本激烈。

    呈文者众多为未受顾谢牵连的武皇朝臣,她们在一连数件政变中措手不及,恼怒积压,终在此时寻到一个发泄口。明刺东宫的胆子她们许多的确没有,但借题发挥她们则颇敢为。

    这件事无疑成为她们向风临施压的一个把柄,她们掐准了眼下时节风临不可再处刑官臣,故而言辞甚利,十几本奏文居然无一例外地要求严惩慕归雨。风临阴沉冷对,始终未表态。

    照这形势发展下去,说不准会演变成旧臣罢官之潮,于慕归雨可谓棘手,然而慕归雨本人却对此不在意,反有闲心对风临放过谢元珺持微词。

    在中书省呈交文书时,她当众道:“纵是旧属母亲又如何?既定谢家为逆,便一概有罪,怎可殊人轻纵?何况谢燕翎本就存有二心,当夜她将军章交予右郎将便是同逆,更妄论知情不报?那晚一场小阻击又于大局何用?依我之见,即便谢燕翎仍在人世,也当正法,只有殿下会为此放过她。”

    说了还不算,她事后还向风临递奏章,直言应当以逆罪处死谢元珺及其子女,被风临一字未复原样打回。

    当晚风临回到映辉殿坐下,暗恼不已,倚在凭几上与子徽仪抱怨,可说着说着,话音渐渐低止,须臾后,却是不觉喃喃道:“她有白头发了。”

    眼前晃过那丝刺眼的素,风临有些接受不了道:“她这么年轻,怎么会有白发?”

    子徽仪坐在美人榻边,不由微叹:“殿下到底还是舍不得。”

    风临闻言叹息:“杀了她实在是我朝的损失啊。”

    子徽仪思忖道:“那就只能制了。”

    风临无奈笑道:“非是我无能,实是世上已无何物能牵绊此人了。”

    子徽仪短暂沉默,抬起头直视她,伸指轻轻指去:“不是还有你吗?”

    “我?”风临愣住,随即摇头笑笑,“你想错了,我对她没那么重要。”

    子徽仪只说:“何妨一试?”

    风临若有所思,敛声熄语。子徽仪在旁蹙眉,暗自凝重地想:那人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憎恨家人,连自己的命也不在意,已可称孑然一身,若连这份师生之情也不再顾惜,那么这个人心里已没有半点情,留不住了。

    -

    翌日雄鸡唤晓,风临亟起,命将各诏下告。

    在料理政务的同时,风临对从属之臣依功大行封赏,面面俱到,无有遗漏,凡有所功,必有所得。下至士卒,上至高官,连远在国朝南北的军官也获得她们应有的功赏。这份体贴荣耀,让风临本就在三军之中牢固的威信更成倍增长。

    子丞相已是百官之首,爵至公国,贵为国戚,实在赏无可赏,风临便将封赏着意分予子敏文一些,诏册其为伯爵,如此一来,在承继家中爵位前,她亦可享食禄,来日也不必降爵继承。

    寒江正式册为东宫内局首官,于内令、典内二职外兼代尚宫之缺,六局事务,悉过其目。平康正式升为内侍省少监,兼领内长侍,从三品。梁佑元为正监,正三品,兼任监门将军。余者如陈妙峰、蒋绍杰等人,亦得擢升。

    白青季晋太女右卫率中郎将。魏冲晋右羽林将军。风依云授凤仪卫军符,风临将武皇之“御前行走”金牌赐予了他,准参议政事,监领左监门将军,并在职权之外,准许他近州招兵。

    宁歆还未有战功,着任领军已是破例,再冒然大封恐难服众,于其御兵不利。风临先复其母官品,后右迁其二级,特命侯骑千里赐金刀,嘱咐“代孤督军”,以示恩宠。

    至于李思悟,风临再三思量,决定把她放在御史台,任侍御史,兼散朝大夫、度支郎中。

    风临本欲也给闻人言卿旧袍换新衣,但闻人言卿闻诏后特来东宫婉拒了。

    她说:“臣的功劳并不足以升迁。得侍郎位已是蒙殿下厚恩,岂敢再贪进。”

    风临奇怪:“卿怎无功?”再三要赐赏,但闻人言卿态度坚定,始终礼拒,风临只好作罢。

    夜里与子徽仪饮药说话时,她不禁感叹:“文人自有傲气,不可任意凌折。”

    子徽仪坐在她身旁,悄悄绕一缕她的长发在手中玩,轻声问:“那便真不赏闻人大人了?”

    风临握住他手拉到面前,打开桌上药膏,捻来细细涂在他手指伤痕,道:“放心,她自会建功来呈。”

    然而相比对他人之顺利、对闻人言卿之自信,风临对慕归雨的晋赏却是足足两日难定。

    二十六日下午,风临自觉不可再拖,于殿室对着空白帛轴独坐,沉思良久,最终写下一个字。

    是日傍晚,平康携诏至刑部官署当众宣读。

    “门下詹事:

    孤自弃疆北,风霜刃身,独勉独励,舔血求存,无有暂遮雨雪之处,流离灯火之外,五年望乡而难归。一夕返京,得遇慕卿,愿授业点惑,于夜路提灯,同踏风雪。从此寒夜有伴,辛仇有托。

    孤千百次谢得此人,使身不孤,寂途有应。见卿披星戴月,孤几次于心立言,欲筑金台以报,集星露以呈,得解卿之劳、慰卿之苦。一片怀恩之心,何料今日?

    孤无卿,无以速达今日,卿无孤,无以全卿大计。

    八年昭雪,八年艰途,卿忍辱负重,厥功至伟,今兹册卿为侯爵,冠国之誉,拟字为昭,封昭国候。擢迁刑部尚书,赐紫服玉带,典籍百卷,食邑千户。

    日夜默思,凝此一字,愿卿明意,万勿相负。

    宣文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太女监国宣。”

    平康宣读完,慕归雨怔然跪立,生平第一次在聆谕后发出询问:“殿下封我为什么?”

    “昭国候。”平康持轴清晰复述,“殿下亲拟昭字,降赐大人。”

    慕归雨一动不动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锦轴。平康俯身将锦轴递下,她僵硬地举双手去接,在锦轴落掌刹那,平康低语:“恭喜慕候。”

    慕归雨定望手中物,眼睁得滚圆,眨也不眨,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又好像震然以致无以反应。她不动,平康就极有耐心地等。

    四周跪地官员皆暗注目,慕归雨低头如石像跪立,官厅悬灯自上下照,她整个人完全浸于阴影中,黑影化作泥潭流淌于她膝下,吞没着暗红官袍,唯有手中擎的锦轴,在灯火中照得愈发明艳。

    蔡理看到她那只伤手在细微颤抖,好像举着巨石,不堪重负。漫长寂静后,慕归雨终于做出反应,她手捧锦轴,举着拜下:“雨万不敢受。”

    平康并不意外,微笑道:“殿下预料您有此话,吩咐奴若您推拒,便将此言转告。”

    他上前俯身,一字一句低声转述:“‘但有忤拒,彻绝师生之情。’”

    慕归雨霎时浑身冰结,心脏乱跃,捧着锦轴的十指竟丝毫也不能动。她圆目低头,眼睫就在阴影下颤,好似有只铁爪沿着左脸颊狠刮而下,只抓至左手心,钩得血肉翻烂。慕归雨忽然跪也跪不住!

    那四字像一根冰冷的鱼钩,甩进她嘴里,狠扎进肉,钩得她无法不张嘴。

    许久之后,平康听到了两个字。

    “我接。”

    慕归雨动唇道出这三字,两手紧握锦轴,俯身将额砸叩在地面。

    “臣慕归雨,谢殿下隆恩。”

    -

    六月二十七日,涌动数日的传闻渐于市井间盛。

    传言称,闻人言卿毒害净王未果,遭到风临严惩,以致数日卧病。官民皆感议纷纷。

    风临得知后问:“这破消息从哪传出来的?”

    前来禀告的沈西泠隐晦道:“有点难查,御前的人不好问话。再者属下听说这传言最早出现之处,好像跟内卫府也有点关系。”

    风临冷然思忖,命她派人暗抑,自己则于当日下午入宫。至栖梧宫时,见子南玉身体不适,风临当时未表,待离殿后召来平康询问:“父亲病情为何突然加重?”

    平康答:“昨日皇夫殿下命人安置了顾氏尸首,见了顾氏生前的贴身侍仆。”

    风临冷声道:“他与父亲都说了什么话?”

    平康道:“那人为顾氏难平哀泣,说顾氏因愧面皇夫,感负友人,当年在入宫后暗求来损阳之药自饮断嗣,以绝圣恩。皇夫闻之大为惊恸,问是哪个太医予药,那人回说是于太医。皇夫殿下听后问了一句‘可是离宫的那位于用于太医?’对方答是,皇夫再未多言,待回宫后头痛卧床,至今晨仍未好转。”

    风临听完头也未转,问:“于太医是哪年离宫的?”

    平康稍加思索,立刻答:“是宣文十二年初。”

    时有炽风过廊,四下树影摇曳,隐有蝉鸣。风临俊立影下,目色微沉,少顷开口,似笑非笑道:“……她胆子真大。”

    -

    及别平康,至紫宸殿,风临唤来梁监询问闻人言卿之事及内卫秘闻,却意外得知一件陈年旧事。“那孟品言本为街巷浮浪之徒,入内卫府初也无甚成绩,后来能得重用,皆因她向陛下献了一言。”

    及梁佑元讲完,风临面色已阴云隐聚,微笑道:“原来是她的好主意。”

    待回东宫后,她遣人往慕归雨处去,递言质问:“你到底还要用她到什么时候?”

    慕归雨答:“至多三月。”

    -

    华京西南,子徽仪正与寒江、乐柏等人在贫坊设粥棚施粥。

    他早有此想法,准备两日,今晨一大早便携车马赶来,驾锅生炊,一直忙到这个时间。原以为以东宫之名行事会遭些冷待,未想竟人群集聚,粥棚前的人自晨便拥拥如海,此时仍不减。

    人多事便繁累,但子徽仪做得非常认真。他原本不必抛头露面来舀粥淘米,交与下人做便是,但他执意亲为,将每一碗端端正正递与人,轻声嘱咐:“不够请再来。”

    在煮粥间隙,他就跟那些乞丐、贫民们说:“太女殿下近来将会给失地流离的贫民分发田地,若你们有意,可以去寻里正官差问一问。”

    他打扮素净,却难掩绝世容光,容貌本就容易让人心生亲近,兼之言行有礼,绝不轻视任何人,一日下来,前来领粥之民大都对他颇有好感,隐隐间对粥棚旁东宫那面仪旗也减了几分畏惧。

    粥发完后,他与寒江二人向车上走,寒江待到人少处赶忙关问:“公子还好么?可有哪里不适?手有没有烫到?”

    他笑着摇摇头,说不累是假的,但可以承受。子徽仪低头看向十指,那里指间的伤早已愈合,在日日敷药之下,伤痕颜色已变得很浅。

    寒江仔仔细细观察他双手一番,确定没有增加新伤痕,方才呼一口气:“眼见就要好全了,若这时或伤或碰,殿下不知又要心疼多久。”

    子徽仪不好意思地说:“自回府后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光是吃药抹祛疤膏,就不知要你们费多少心。”

    寒江摇头道:“我们同宫长大的人,公子说这话便见外了。”

    她言语温柔和煦,真叫人如沐春风,子徽仪不免心生暖意,颔首笑道:“是。今后再不会了。”

    寒江见他眉眼舒展,心内也十分欣慰,想:自回来后,公子与殿下都眼可见的好转起来,气色也越来越好。

    她看着高兴,回头望向空空的粥锅,不免心生振奋,觉万事皆开始好转,心道:这日子真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今天大大成功。”寒江开心地弯唇而笑,“我们回去吧公子!”

    子徽仪胸膛也尤为明亮,微呼一口气,拂去疲惫笑道:“嗯。”

    二人往车驾走去,交谈声渐散于晴空之下。

    “天愈发炎热,下一次我们来,或可再分发些解暑药。”

    “好主意呀公子。”

    -

    风临回到东宫已是未时半。至明辉殿后她未立即理事,而先唤寻下属,听来禀报的暗卫说子徽仪他们今日顺利,马上回来后,她才稍稍心安,开始处理事务。不多时子敏文便来到明辉殿。

    前两日她说要办一场大宴庆祝,风临只当她是随口说笑,未想竟是认真的。

    子敏文在呈交完奏文后,把一册超长策案递了来,风临打开一看,竟然连鸿胪寺与六局的招呼都打好了。

    子敏文义正言辞道:“我们连有两场大胜,该庆祝一番了。”

    风临合上文书,只问:“钱够么?”

    子敏文抬手一挥:“殿下您放心,我们现在实算是有点小富!”

    风临缓道:“孤知道刚抄了两派,我们进项颇多,但眼下两线开战,不得不顾虑来日,留出军需。再者,前方将士正在对敌,我们在京中大吃大喝,这样好么?”

    “军需早已留出两年之用,殿下大可放心。”子敏文道,“凡君有胜,四海同庆。今殿下接连平定两乱,于国于朝皆为喜,何以抑欢而作无事状?殿下为储君正位,我等襄从辅助,既定政乱,就该昭告天下,使九州闻之,此谓名正言顺。”

    “况殿下今大行封赏,犒劳上下,内外无不振奋,此正鼓舞人心之时,依臣之见,殿下更该趁热鼓劲,大大庆贺一番,届时宴礼伴着封赏送至前军,将士们亦会受到振奋的。”

    风临看了她半天,道:“说实话吧堂姐,是不是你这些日憋得难受了?”

    子敏文笔直坐在对面,面容严肃,噎了半晌,张嘴大声道:“是!”

    风临:“……”

    不说则已,既说子敏文干脆一吐为快,愁眉苦脸道:“不光是我,大家都快憋闷死了。这段时间,不,这两年来我们都过得多么压抑!好不容易今时大胜大封,哪还不许乐乐?纵是箭弦也没有一直绷着的道理,人也该抒发抒发,再不高兴耍一番,我们便要闷疯了。”

    平心而论,风临觉得她说的确实有道理。风临可撑,却不代表旁人都可撑。长久的煎熬下来,那些臣子们确实到极限了,那些辛苦的将士在数场厮杀后,怕也心中痛闷如山,压抑至极。往常军队防营啸亦是此理。现在确实该来一场宴会,起码让这些人稍稍舒缓一下心情。

    风临叹气,道:“周大人同意了么?”

    “她当然同意。”

    风临道:“你们是不是又欺负老实的周大人了?”

    “殿下莫要在意细枝末节。”

    子敏文直视她,发出制胜一击:“办吧,办吧办吧,这钱我出一半!”

    “办办办。”

    风临眼神示意寒江拿来算盘,道:“既然要办就不能只我们乐,也要送些酒水去让四疆将士同乐。递给户部前,我们先算一下开支吧。”

    -

    一刻钟后,月惊时前来明辉殿,恰见子敏文眉开眼笑地走了出来。月惊时好像看到了年轻面孔的子丞相在喜笑颜开,不由大感惊悚。

    子敏文见有外人来,忙敛表情,沉稳地冲她点点头,复一脸严肃地走了。

    月惊时暗暗咂舌登阶,待内官通传后入殿。

    及见太女,月惊时便行拜礼,认真请罪婉辞恩升,恳请外任长吉。

    这时期往东疆去意味什么,风临不会不明。她对此言颇感意外,亦不禁生出刮目相看之感,再三肃问:“你可想好了?”

    月惊时坚定道:“臣已深思熟虑,还请殿下成全。”

    风临遂准:“吏部文书下来后,你与孤一道离京吧。”

    月惊时作揖:“多谢殿下!”

    因对其家心有愧意,离去时风临亲将她送出殿,二人走在廊下时,李若莲刚好前来复命,低声禀说:“闻人大人今日不在府,听说去了刑牢,好像要去探望前任门下侍郎。”

    风临道:“追去刑牢问,问她想干什么?告诉她别学那个人。”

    “遵命。”李若莲退下。风临遂与月惊时下阶向庭,交谈之际,隐约见前方有一小队人走来,月惊时只觉人群中一抹明光耀过,将看清人脸,便听身边太女语调欢欣道:“徽仪。”

    月惊时一愣,遂慢慢停下脚步,苦涩暗笑,看向前方现身的公子。

    那太女早已快步走去,二人于道中相视,目光交汇那一瞬间,月惊时觉得这二人好像眼中仅有彼此,再无世间任何外物。

    “唉……”她为自家傻弟弟暗暗叹气。

    子徽仪唤了声殿下,抬眼便看见后方月惊时,顿时笑容微滞。他神色变化极为细微,是以旁人难察。月惊时上前,彬彬有礼地对他与寒江道:“公子,内令。”

    子徽仪浅笑礼回,风临笑着瞧他,忽而发觉他轻轻勾拉住自己的手。

    风临低头微愣,复抬头看他,却见他目视前方,神色如常。

    虽说月惊时心胸并不狭隘,对这位公子也无甚意见,但看到弟弟的情敌在自己面前总归开心不起来便是。故而她略寒暄两句,便行礼告辞。

    女子踱步远去,子徽仪微微垂眸,悄然松开了手,将欲前行,未想手忽被人一把拉住。与他的力道不同,握来的手十分紧,几乎像要把他牢抓在掌中一般。

    子徽仪惊讶转过脸,正见风临对自己笑。在光亮的天空下,风临的笑颜明丽无比:“怎么?不再拉着了?”

    心跳兀地一重,他快挪开眼,颔首不语。身边人也不再多说,只是更紧密地拉住他手,连同手指都交握在一起,平常随意道:“快点回去吧,外面好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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