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飞月隐,一夜悄度。

    晨曦挂日,到了平素起床时辰,子徽仪神智渐苏,但因困倦,迟迟未醒。睡梦之中,床畔鲛绡帐动,暗光浮动,腕间像有温凉的细水滑过,倏尔空落落。

    胧光恍惚间,听有人低吟,隐隐约约,伴着浮动的帐影,若烟拂来:“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1]

    其音缥缈,如风如雾,渺渺飘来,极不真切。子徽仪听得模糊,只觉像在做梦,皱眉思索,朦胧间觉得有人在望自己。视线犹似一道日光照来,甚为强烈,他敏察难安,不禁蹙眉睁眼。

    眼皮睁开刹那,一道薄光投入眼帘,他忙眯眼前望,却见晨光之中,风临正拄着头,沉默望着他。

    “殿下……?”子徽仪怔唤,慢自坐起,迷迷蒙蒙,犹疑问道,“方才您对我说话了吗?”

    “没有。”

    子徽仪怔然低下头。风临望着他问:“怎么,做梦了?”他呢喃道:“应是做梦了……”

    那个“梦”字方说出口,便有一只手伸来抵住他唇,子徽仪微讶抬头,见风临目光笔直看来,平静道:“你唤错了。”

    子徽仪顿时忆起,可此时改口已来不及,又显刻意,稍思忖片刻,试探着上前,将脸贴进她手心道:“睡糊涂了,原谅我这一回。”

    他说时语调轻快,显然在寻常玩笑,不过是深深悄藏了几分情语心思,可风临听后却忽地暗变脸色,双目微圆,怔怔看着他。

    没立刻得到回应,子徽仪抬眼望她,笑了一下,许是刚刚睡醒,还迷糊着,他胆子也大了些,主动把脸又贴近一点:“不肯么?”

    “不会。当然不会。”

    风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说:“我永远原谅你。”

    子徽仪忍不住笑起来,暗暗为这近乎情人恋语的对话而高兴,不禁将头低下几分,更深地靠进她手掌心,轻语:“殿下真好。”

    “嗯。”风临垂眸凝望他的容颜,看着他弯起的嘴角,和说话时轻轻扫过掌心的睫毛。子徽仪觉察,抬眸望向她。

    他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当抬眸望来时,万种情愫流光婉转,真而又真地看向你,好像这一刻他就只想靠着你,全副身心都交给你,依恋你。

    一刹风华情意,璨若照天流星,这世间又有几人可以抵挡?

    风临深深注视他不说话,此刻心中所想,无人可知。

    子徽仪并不觉自己那一眼有甚么特别,笑完便低头轻轻呵欠一声。

    “还困?”她轻声问。子徽仪微叹,慢俯身倚回枕上说:“困啊,可是也该起了,我只再躺一小会儿……”

    风临低头望着空了的掌心,少顷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向他。

    这人或真睡迷糊了,平日里谨言守礼,今早却难得显露点赖床的意思,长声长语地回她的话,这种轻轻的类似撒娇的语调,倒像回到了从前。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过。

    风临定望着他片刻,忽扭过脸下床,“我去梳洗。 ”

    “嗯。”子徽仪伏在枕上应了一声。

    他合目靠枕,身后纱帐缓摇,远去的人影模糊在光影中,微微晃了下。

    -

    闻人府。

    杏花堂内,善水厅中,闻人言卿一身绯袍,凭坐窗下,幽幽愁叹。

    所叹不为旁事,正为情故。

    自求娶被拒后,她日日都要往宁府去一趟,可宁韶再也没见她。这两天甚至连宁老将军也开始婉言避见,最开始她还能进府去喝一杯茶,如今连府门也难进了。东西不收,人见不到。闻人言卿郁闷至极,无从排解,只能独处时悱恻愁叹。

    正叹息着,其侍女松霜捧早膳粥点入内,置于案几道:“大人,用膳了。”

    “唉……”她拿起勺子搅了两下,迟迟没胃口,磨蹭半天,外头有下人来禀告少监到府,来送太女的赏赐,她赶忙端理仪容出门。

    平康带着一队侍卫内侍到来,如常宣话,将赏赐递去,漆木华钿托盘中除了锦皮礼柬外,还有一方白砚台,一个琉璃镇纸。

    闻人言卿刚双手接过,直起身来,平康便又想起一事,向她询问,二人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散。

    平康如常礼笑道别,直到出府,眉眼顿时微肃,暗瞄后方一眼,快步离去。

    -

    定安王府,映辉殿。

    风临一起,下属便送来一大摞军报。她洗漱更衣完,趁着人传早膳的功夫,坐在书房飞快阅览。大多是北军的例行汇报、漠庭动向,南面裴怀南呈送了近来大军交手各项损耗,远在东疆的宁歆也送来超厚的一封书信,风临打开阅览,发现只有开头一张是叙述军队赶到长吉的近况,其余十一页皆是她对闻人言卿求娶宁韶的惊讶。

    其心路历程为震惊,否认,质疑,回忆,推理,猜测,总结,恍然大悟,最后勃然大怒。

    风临总体看了一遍,乐得哈哈响。

    在宁歆眼里,闻人言卿是跟她大姐一辈的人,算是半个长辈,突然求娶弟弟,宁歆很不能接受这件事,在信里嘶吼控诉:“我叫了她多少年姐,真成婚难道我要叫她弟妹么!”

    然而再震惊,宁歆也在意弟弟的心意,总要以他为重。况且再不愿意承认,她也明白,弟弟今后成婚怕是难了,她也算与闻人言卿相识多年,深知其人人品才貌都是一流,闻人言卿若真愿求娶,确算得上极佳婚缘了。

    在信的后几页,宁歆笔划狂舞地打听弟弟是什么心意,而后又问闻人言卿是否真心求娶,都怎么说的,家里怎么回的,各方都是什么意思,絮絮追问,唠叨了两三页,看得风临都有点烦了。

    风临翻看着信,乐乐停停,最后提笔歪歪斜斜给她写了一封回信,装好封漆。

    等她写完,那边早膳已呈上来,药也晾温,刚巧可用。

    风临与子徽仪用罢早饭,缓后,各接过一碗药。喝时她将盏伸去,子徽仪会心地与她互碰了下盏,两人像喝酒一样把药喝了下去。许是觉得这举动太幼稚,风临跟他都笑了起来。

    目下两线开战,急需兵源,风临早已有意调用那些收押的顾系士兵,关了这些日,风临认为已稍磨她们心性,今天她要去把她们安置了。

    她唤来沈西泠道:“去把顾崇明带出来。”

    出门时,天有燕子低旋,叽叽作响,风临停下脚步,默然而望。

    子徽仪随她走出来,站在廊下,看向天空。

    “要下雨了。”她说完,忽地身上凉森森。

    子徽仪看着她微变的神色,停顿一瞬,开口道:“那不是很好?”

    “会凉快。”

    风临微愣,抬头看他,见子徽仪莞尔笑道:“凉快些,宫宴能省好些冰呢。”

    风临愣愣看着他,站了会儿,忽而也笑了起来:“没错,也很好。”她笑完,低头喃喃:“也很好。”

    “走吧。”他没有多说,拉起她的手往前行去,“我会给你带伞的。”

    -

    威远将军府,后府英雪苑,三两仆人正在庭中扫洒,院角的梨树已挂了果,绿油油的叶迎风飘摇,有三两簇复开的梨花藏在叶中,点点白跟着枝晃动。宁勇与丈夫到时,几个仆人正围这那几朵复开之花称奇。

    仆人忙向她行礼,她点点头,敲向儿子住处,远远便见门窗紧锁。宁勇看向门外廊下站着的小厮,小厮摇摇头。她叹气命人退下,走去叩了叩门道:“安乐,还在睡么?”

    问了两遍,里面才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已醒了。”

    她问:“这么好的日头,不出来走走?”

    “一会儿分明要下雨。”

    宁勇尴尬笑笑,少顷消去笑声,认真且严肃地问:“孩儿,真的不去宫宴么?难得有这个机会。”

    “不去了。”

    宁勇愁站门前并不走,而是又抬手轻轻敲道:“不然去一下吧,你都好些年没去宫宴了,不想知道现在京里公子间都流行什么发式、戴什么珠花么?去吧,去玩一玩吧。”

    宁韶仍道:“我不去了。”

    一旁的宁夫想张口说些什么,然而还没出声,眼泪便落下来,摆摆手走到一边。宁勇重重叹一声,看着紧闭的门道:“唉,你这样又是何苦?”

    屋内寂静,片刻后传来沙哑的回复:“我有些累了,请母亲父亲容谅。”

    宁勇摇摇头,与夫叹气离去。

    房廊外影婆娑,水落石阶。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2]

    -

    近晌午时,慕归雨带着蔡理往尚书省,赶在午休前将李氏刑判文书呈了上去,回去时,顺道去吏部接了新调来的刑部郎中陆词。这位新人是麟原调来的,原在麟原州署任职,实绩十分优异,难得人还很勤恳,并不花言巧语。因蔡理升任,刑部缺个郎中,风临便挑了她来。

    回去时雨势渐大,三人打伞在道上前行。慕归雨对手上伤甚为漠然,行走拿物毫不收力,仿佛随之怎样,爱好不好,爱坏不坏。蔡理欲为她撑伞,她也避开,自撑自走。

    陆词显然拘谨,一路暗暗观察四周。路上蔡理向慕归雨询问了些宫宴的事,陆词听到,待她们谈完小心询问:“尚书大人,小人未曾有幸亲见储君,心中神往,不知太女殿下是何模样?”

    慕归雨道:“殿下美容止,风神俊逸,有雅量。”

    陆词暗自稀奇,又谨慎说:“大人,卑职第一次入京,一入京便逢东宫赐恩,得允参加宫宴,心内实是激动又紧张,生怕行礼说话错了。”

    慕归雨淡淡扫她一眼,道:“放心,殿下与我们同行,如珠玉行于砂砾,不会错认。”

    陆词低头称是,仍显惴惴,忽听慕归雨道:“那时你跟着我便是。”

    陆词眼睛发亮,正要道谢,突然见前方来了几个官员,见到慕归雨,都停下脚步,脱口便洪亮道:“恭喜昭国候!”

    慕归雨笑容微微停顿。

    近晌午时分,许多官员或下馆子,或归家用饭,或出来松松筋骨,都往官署外走,见到一身新紫的慕归雨,全都纷纷上前礼贺。

    “恭喜大人荣封昭国候!”

    “尚书大人,恭喜恭喜!”

    “贺国候荣晋,今后大鹏展翅,前途无量了!”

    一路恭贺连绵不绝,慕归雨微笑往前走着,点头回复。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嘈响成片,慕归雨挂着微笑往外走,目视前方,步伐不觉间越来越快,突然脚下踩出声极大“啪”响,顿时小腿一湿。

    “哎呀!”陆词和蔡理忙掏出手帕追上来。

    慕归雨停下脚步,慢慢低头,看见一大块泥水溅到衣摆,衣鞋尽脏。水珠淅沥沥在周遭掉落,慕归雨停站雨中,麻木抬头,忽道:“哈哈!”

    -

    正午,刑狱前,铁甲围立。

    被关押的顾系守备军都给带到此处,布满血丝的眼僵然环顾四周。前方署舍阶上,站着那位太女,阶下站着形容憔悴的顾崇明,她戴着黑色单眼罩,仅剩的眼雨中尤为邃暗。周遭亲卫甲士威站,庭内跪着四排人,皆是那夜作乱羽林军士。

    士兵们被关了这些天,不免生出灰暗,环视四周,见败兵缚跪,甲士注目,只以为终逃不过一死。

    风临扬了下下巴,身边白青季立刻挥手,下方立有百来名精甲士兵出列,拿刀走去,士兵中有人心灰意冷,有人则悲从心起,痛声而泣。顾崇明脸色立变,愕然看向风临,狠啐一声,猛向那些士兵奔去:“住手!”

    正在此时,高阶上传来一声令:“把刀给她们。”

    顾崇明当场愣住,猛扭头望去,不仅她,在场所有戴罪士兵,乃至跪着的羽林军士也为之不解。

    群兵注目时,风临站在阶上,微笑俯视下方道:“孤赦免你们,现在你们是孤的人了。自古以来,军从主令,兵效君死。现在孤对你们下令——”

    “处决她们。”

    在话音落下之时,那百来名甲士皆向前一步,竟真将刀递给在场守备军士兵。

    刑狱前一片寂静,穿囚服的士兵们带着镣铐,互相暗望,谁也没敢先动。

    雨越下越大,水一颗颗砸落在递出的刀上,将刀冲得雪亮。眼见气氛越来越寂静,突然侧方传来极响的脚步声,啪啪作响,众囚兵惊而望去,只见顾崇明阴冷着脸,大步走上前来,抓起一刀,面无表情举起照着一犯一刀斩下!

    霎时鲜血四溅,惨嚎穿空,落雨中,血溅了顾崇明满身,她亦不擦,抬头望向风临。阴雨中她独眼森然发亮,绷唇望来,犹如荒漠中的野兽。

    身后的士兵们死一样寂静,互相对视,看看顾崇明,看看太女,又看看眼前的刀,心绪激涌,突而有人一声大吼,奋步冲来抓起刀,亟砍向死犯!霎时间,身后众兵都似纷纷醒了,冲上前来抓刀。血随雨点飞落。

    阶上,风临笑问身旁白青季:“你觉得她服孤吗?”

    白青季皱眉看向那人,没能给出回答。

    风临说:“她不服。”

    白青季眼神陡然阴下,目光再投向那人已带了杀意:“那还留着作甚?”

    “因为可惜。”

    风临注视顾崇明道:“忠臣血脉就这么被害绝了后,一想到此,孤就会心痛。”

    “服与不服都不紧要。”她向阶下行去,语气平淡中含着股风仪,“从前许多人也都不服孤,且相处试试。”

    白青季持伞跟随上前,于顾崇明面前站定。雨帘中,顾崇明浑身血顺水而下,直迎风临的目光。

    风临淡笑问:“为何第一个动手?”

    顾崇明道:“守备军的职责是守卫国城,而这些羽林军在她们放下职责袭击皇城的那刻,就是叛乱,我身为守备军一员,理当杀她们。”

    伞后白青季的目光愈发不善。风临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雨中那些穿着囚服的士兵:“若把她们交给别人,你放不下心吧?”

    顾崇明愣住,继而咬牙不语,脸边血珠顺雨滚落。

    风临转回目光,慢慢眯起眼看向她,笑颜在雨中明亮刺目,顾崇明不由得也眯起眼,在正午的雨幕中,艰难直视她。

    “给你了。”

    耳边忽传来这三个字,毫无预兆。顾崇明瞬间睁大眼,立刻就被日光刺痛了眼,急忙眯眼缓问:“何意?”

    风临浅笑,微微侧身,抬手向前一挥,轻描淡写道:“这些人归给你了。”

    顾崇明神情陡变,满是血痂的嘴唇颤抖起来:“当真……你说这话当真?!”

    风临不答,目视群兵淡笑道:“顾家抄家削爵,顾崇明官位一并剥去,你们亦尽贬为步卒,全员戴罪,归拢成一处新营,不在京军各系之列,由孤亲自指挥。”

    “方才接刀行刑者,尽赏升百夫长。”

    在场士兵皆震然望她。雨点淅沥,一片死寂之中,终有一位拿刀士兵先回神,咬牙丢下刀,朝着风临哐地跪下,声嘶力竭喊道:“罪职孟毅真,叩谢太女圣恩!!”

    这一声震如雷落,四下士兵恍如梦醒,纷纷掷刀跪地,一齐叩下。

    风临道:“既唤孤一声太女,便是孤的兵。孤从不囚害自己的兵,解去她们的镣铐!”

    四周卫兵各对视一眼,但都毫无迟疑地执行。铁镣随着雨点一齐落下,响灌满道。

    顾崇明震然望着这一切,僵硬转过头道:“你……你想要什么?”

    风临凤眸微弯,冲她粲然一笑,扬头问道:“打风恪,干不干?”

    -

    细雨悠落,绵绵洗拂华京,久受夏炽的街道终得清凉,街道楼檐被雨水冲涤出油亮的鲜色。

    微雨帘中,一把绘梅油纸伞穿雨而行,停在了月宅公子的屋前。

    月惊时收伞,提着些时令鲜瓜作借口,来看看弟弟。进了屋,月惊鸿面无笑颜,落寞寡欢坐在厅内,人消瘦许多。

    闲聊的话他也不怎么应,月惊时干巴巴聊几句后,婉言试探:“惊鸿,宫宴之后母亲便要回兰陵去了,你当真不一同回家么?”

    “不回。”

    她道:“你……你留在京中又有什么事做呢?”

    “我回去就有事做了么。”

    “哈哈……”月惊时尬笑两声道,“没玩够,也是,京中总归热闹。可你离家也很久,爹不免想你,来了两封信都在问你,你难道就不想爹爹么?再者,你已是县君了,照理总该办下,应回家去——”

    “别跟我提那县君!”

    月惊鸿突然大喊,她立刻止声,忧然看他。

    他脸色极差,喊完别过脸,坐在椅上不再吭声。见状,她不由叹气:“你这又是何苦?已知无缘分,还耿耿于怀,无法放下,却不知这份婚缘岂是好受的?那子清华为殿下数历生死,连命都豁出去几次,这才站在她身边,你又怎能比得过?”

    月惊鸿猛地回头,红着眼大声道:“那是他运气好!若我也有那个机会,我也一样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月惊时觉弟弟抬杠,哀其不幸,亦怒其不争,不能坦荡放下,声音也大了起来:“别置气,他为她险死几次,你难道做得到!”

    “你怎知我做不到!只给我个机会,看我皱不皱一下眉头!”

    她道:“浑说些什么!胡搅蛮缠!”

    月惊鸿颤着顿了下,声音更大道:“你走!我再不要和你讲一句话!”

    月惊时当真生出恼来,气站起道:“你怎么如此不——”

    谁料她方转头,就看到弟弟红眼瞪她,一颗倔强的泪挂在他眼中,咬着牙不肯落。

    室中静了许久,月惊时叹息一声,慢慢坐下,带着无奈与憾然道:“事已至此,惊鸿,放下吧!”

    月惊鸿力抿双唇,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我偏不。”

    这下月惊时也不说话了,姐弟二人相对默坐,很久后,室中响起了低微的啜泣声。窗外雨落屋檐,滴滴点点。

    -

    下午未时之时,雨已然停了。

    闻人言卿在官署刚开窗想赏赏雨后清风,便听人来告诉东宫与刑部都来人找。她神情微妙,想着先前与慕归雨不欢而散,脸色怵青,立刻从心地赶向东宫,唤旁人去刑部办事。

    到了东宫,她还暗自窃喜,以为逃过一劫,全然不知在半个时辰前,平康寻了风临,把猜想尽说了。

    幸而她在风临那里素日形象不错,风临听后没有大怒,对平康说:“等孤先问问她再看,许是这人脑子犯抽,又不知在琢磨什么馊主意。”

    闻人言卿到后,随通传宫人入殿,一进殿门,便见风临微笑道:“把衣服脱了。”

    闻人言卿:“……嗯?!”

    “没听到吗,把衣服脱了。”

    闻人言卿呆呆看她片刻,立刻抬手牢牢抓住衣襟,颇痛心道:“殿下,您这样怎么对得起公子!”

    风临道:“你别管这些,总之快把外袍脱了。”

    闻人言卿表情大变,更牢地抓住衣襟道:“可臣已心有所属!”

    风临看着来气,站起身道:“都是女的,殿里又没旁人,只叫你脱个外袍,你做这个样子干什么?还是你心虚?”

    闻人言卿道:“臣心虚什么,这事传出去该是您心虚……”

    风临气到发笑,走下座道:“你不脱是吧?孤来帮你。”

    闻人言卿大惊:“您要做什么、您您……不要啊!”

    她抓着衣服躲,风临像摁小猪仔一样一把抓住她,道:“脱不脱?孤可真动手了?”

    闻人言卿脸色大变,情急之下,忽地大声道:“臣说臣说!臣没被捅那么多刀!”

    风临道:“你果然没有重伤!”

    闻人言卿抓着衣襟苦笑:“哈哈……哈……殿下真是敏锐……”

    “还笑?说,为什么演戏。”风临凝视她慢慢松手,忽地笑问,“这两天躲孤也是为这个吧?”

    闻人言卿道:“也不全是在躲您……前两日臣将霁空得罪狠了……心中怵见,最近实则是在躲避她……”

    风临稀奇道:“真稀罕,你居然还能将她得罪狠了?”

    闻人言卿重重叹气:“得罪超狠呐……”

    “为什么缘故?”风临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到她身边问。她连连叹气,暗瞄风临,于心中再三思索斟酌,终开口道:“因为臣向您讨了不该讨的赏。”

    风临听了倒一愣,后问:“发了很大的火吗?”

    闻人言卿笑道:“清茶洗面。”

    “哎呀……难怪总觉卿肌肤细腻了许多。”风临问,“不知是什么茶?”

    闻人言卿道:“明前龙井,今年新择的,茗香扑鼻。”

    风临说:“好福气呀,孤今年都还没喝到新择的明前茶呢。”

    闻人言卿道:“这好办,过会儿臣叫她来,也泼您一杯,您不就有口福了?”

    “哈哈哈。”风临听完顿笑,闻人言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笑声空中碰在一起,愈荡愈大,殿外树叶水珠受惊,哗啦啦落下一片。

    笑声稍歇,闻人言卿慢慢敛去神情,正色道:“臣隐瞒伤势的事,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殿下不要问缘由?”

    风临瞄她一眼,道:“又打什么主意呢?”

    闻人言卿老实地笑笑:“是对您的好主意。”

    “哦?”风临歪头问,“孤该不该信呢?”

    闻人言卿立刻恳切道:“信吧信吧,拜托拜托……”

    果然使风临笑起来,微扬头道:“好吧,就纵你一次。但你最好不要像那位昭国侯一样,给孤搞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闻人言卿想了想,认真道:“必不会搞出公子那样的事。”

    风临语气微冷道:“这还行。你要说话算话。”

    “是。”

    闻人言卿笑笑,忽而皱眉叹气,正色问道:“实不瞒殿下,近来臣实在犯愁,您说什么法子才能让她消气呢?”

    风临说:“这简单,她这人脸皮薄,你只需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哄,她便立时消气。”

    “当真?”

    风临面不改色道:“当真,你瞧孤一个封字就将她哄得安分了好几日,你说好不好用?你还不知道她么,整天呵呵假笑,实则脸冷心热,听到甜言蜜语,面上装作不喜欢,其实听到不知多欢喜。你只管去说,保准叫她乐得像花一样。”

    闻人言卿仿佛恍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刑部官署,尚书公厅,慕归雨正在与蔡理及御史台的两名御史交谈。

    “谢元珩勾结作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其亲族自然也同逆罪,理当处死,而殿下竟欲因旧属之情赦免其母,赦罪大逆之同党亲妹,焉成体统?”

    慕归雨端坐椅上,微笑道:“从古至今,谋逆都是第一大罪。不杀,不足以彰律法之严。”

    对面两位御史已是额前冒汗。

    “风闻奏事,纠察不正,是御史的职责。”慕归雨看向她们,“两位大人,你们觉得呢?”

    “下官……下官……”一人拿着手帕,颤巍巍擦额前的汗。

    另一人斗胆开口,委婉道:“尚书,眼见宫宴将至,难得殿下心情稍霁,何苦在这时候给殿下寻不快呢?”

    “哦?这么说你同意宫宴后再做了?”

    两人霎时白脸,“什么……这这!”

    慕归雨起身,笑道:“有二位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雨后路滑,玄棋,备车送两位大人归署。”

    毫不理会那两人慌乱,慕归雨微笑离去。走至后厅,一下属久候多时,忙上前低语几句,她微愣,遂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闻人言卿入屋,慕归雨微笑覆袖端坐,请她落座,下属给上了两杯刚煮好的茶,遂退下。两人四目相对,寂静良久,闻人言卿觑低下头,小声说:“那天的话,是我说的有点过了……”

    慕归雨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闻人言卿悄怔,慢慢笑了下。慕归雨问:“我叫人送你的人参,你可用了?”

    “嗯都用了。”闻人言卿心中道:都让我拿去卖钱啦,哈哈。

    两人气氛稍缓,便谈公事,不免又讲到刘达仕身上。一讲慕归雨自然不免生气,抬手揉额道:“此事不能传出去,恐带累殿下名声,这个人现在只能活。”

    闻人言卿道:“可人已经被我拆了,要怎么……”

    “自然是找个刘氏的犯人顶两天……”慕归雨越说越烦心,“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你,一开始找我不就好了!”

    她愠气滋生,探出右手一把抓起桌上杯子,本想饮一口,岂料闻人言卿见状登时一激灵,一下弹站起,慌忙抬袖遮挡道:“可不能再泼了,这茶水可是刚烧出来的!”

    慕归雨吓她道:“哼,我管那些。”

    什么……这个家伙……她瑟瑟少顷,忽而想到什么,灵光一动。

    慕归雨刚想饮茶,见闻人言卿突然一本正经道:“霁空,你发火的样子可真美。”

    慕归雨眉头一皱:“嗯?”

    闻人言卿道:“瞧你的手指白皙细嫩,那茶杯那么滚烫,拿起来岂不要烫坏?快把你的小手放下来……”

    慕归雨浑身恶寒:“住口。”

    “你皱眉的样子……”

    慕归雨大喝:“还不闭嘴!”

    闻人言卿一缩,想到听说她面上装作不喜,其实听到不知多欢喜,遂鼓起勇气,颤声继续道:“你、你骂起人来也如此迷人,柔声婉转,我当真百听不厌,拿着茶杯骂人不累么,快将你的小手……啊!”

    慕归雨忍无可忍,猛放茶杯,抓起一旁凉水瓷壶,照头泼了她个透心凉,大呼恶心而去。

    凉水从脸上滴下,闻人言卿抬手擦了下脸,气愤道:“殿下骗我,这招一点也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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