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芷兰殿内。

    小厅外,宫人缓缓摇扇,送来阵阵清凉风,子徽仪玉冠雪袍,倚坐美人榻上,手捧一册,垂眸望字,正心算账目。风依云坐在另一边,正同他叽叽喳喳讲话:“姐夫你不知道,那人好生无礼,气得我现在肝还在疼,都不知怎样去和姐姐说。”

    面前就是冰鉴,可子徽仪还是觉得脸颊微热,放下册道:“殿下,我与她还未成婚,这个称呼实在不好再叫。”

    “有什么不好叫?”风依云小脸一板,佯怒道,“凤玺父亲都托给你了,册君书我姐都贴了,都答应一辈子做一家人了,难道你想赖账?”

    子徽仪给说得脸发烫,明眸烁动,道:“这、这哪是赖得的……”

    风依云乐道:“那还说什么,你嫁我姐姐,不叫这个叫什么?就叫这个,姐夫姐夫姐夫,你的小舅子给气得不行啦,快帮他出出气吧。”

    子徽仪被唤得满脸红,又辩不过他,只好认输:“他怎么气你啦?”

    两人说着话,明非捧着一大蓬紫色的花从外头走进来,那花枝丫纤细,花盏小巧玲珑,色紫而秀,像一个个挂在细枝上的小铃铛,一大蓬捧来,簇簇摇动,尤为可喜。

    她拿着花向两人行礼道:“殿下,少君,今天司药局去取药材时,恰巧碰着活鲜的沙参花,特意带了些回来。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花种,但因着咱们这少见,拿来给两位赏玩,看个新鲜。”

    风依云笑道:“确是新鲜,吾还不曾见过。”

    “沙参?听说这种花遇雨就会变得透明,不知是不是真的。”子徽仪道。

    风依云立刻稀奇:“当真?”

    子徽仪说:“我也是听荣三说的,并不知究竟。”

    “试试不就知道了?”风依云说完叫人拿花洒进来,浇了些水到花上,两人凑近看,果然花色于水滴中慢慢变淡晶莹,宛如淡紫水晶。

    “也不是全然无色。”子徽仪道。

    风依云嗯了声,瞧着花说:“这也太多了,拿些给父亲,剩下的送给姐姐吧。”

    “好。”

    -

    东宫。

    “哈哈哈哈‘你的小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辉殿内,风临手搭在寒江肩膀,朗声大笑,对闻人言卿竖大拇指。旁边寒江使劲抿嘴,努力不发出笑声。

    闻人言卿坐在椅上,脸已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又尬道:“还不是怪您!”

    风临停顿片刻,笑得更响亮了,只想马上去讲给子徽仪听。殿内哈声一片,闻人言卿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恼道:“您还笑,不知她连车都没给我备就撵我走了。”

    风临笑道:“车都没给?”

    “是呀。”她有些气鼓鼓道,“说到底,杀了一个刘达仕而已,有这么严重?我明明早就给她打招呼了,她当时可是爽快答应。气成这样,分明是她忽又憋了什么主意,想拿这人使招,被我乱了步调。可又至于这样么,连那两个御史都有车坐,我却没有!我今天涂了很贵的粉,傍晚要去将军府的!她一壶水给我泼掉,我都没有怪她!”

    风临似笑岔气了,一时未语,寒江回道:“那真是好过分,我那里有脂粉,侍郎要不要补妆?”

    风临笑说:“孤要告诉宁公子去,瞧你还怎么见人。”

    闻人言卿红脸站起来,道:“她不给我车坐,您编瞎话来戏我,都不是好人!”说完就要走。

    寒江嗔怪地拍了风临一下,赶忙跟上去,领她更衣梳妆。风临在后面道:“给她拿套新衣袍,宫里今天新送来那套桂簪也给她。”

    “是。”寒江应下,与她刚到殿外,便见平康与一个内侍捧一大束紫花走过来。寒江疑道:“这是?”平康说:“皇子与少君让送来的。”

    恰风临此时出来,看到花道:“好极了。”接过全部塞给闻人言卿:“拿去给宁公子。”对方终于笑了,道谢捧花,开开心心跟寒江走了。

    人影下阶远去,风临渐渐止了笑声,盯着前方看了会儿,忽唤平康近前,道:“你来的正好。寻个由头去见下李思悟,今天有两个御史去刑部,问问她。”

    平康应下,并未立即去,而是问了一句:“若她当真辜负了您,当怎样办?”

    风临听后目光微滞,喃喃道:“若她辜负孤……”

    话音暗沉,她凤眸渐黑,盯视前方,一字一句道:“孤就将她的心肝……都挖出来。”

    -

    在各部各司紧张而激动的筹备中,日夜瞬过,宫宴终于到来了。

    六月三十一日,太女风临飨群臣于太和宫。

    这日一大早,皇城就忙碌起来,数不尽的车马在宫内外往来,六局三寺两监等尽二十余部门自天不亮便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新任的羽林军军官穿着精铠,指挥士兵列队卫宫,内侍省中,宫女宫人将面与发收拾整齐,鱼贯行往各部。宫厨披着曦光开始为晚宴备菜,提前熬制的高汤在汤勺中划出清靓的颜色,两寺的舞者乐人在做最后的演练,一男手抱琵琶,拨弦调音,袅袅白烟自尚食局升腾,伴着零星乐声,融散进放亮的天空。

    天光方破晓,子徽仪就自床上坐起,一脸认真地走到桌前,最后再看一遍太常寺所呈文案。风临拄着胳膊支起头,悄悄在后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紧张么?”

    子徽仪微惊,忙回过头,见她笑眼盈盈,不自觉也弯起嘴角,低下头承认:“有点紧张。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操办这样大的宴会,总怕有哪里不足,也怕……”他说到这里顿了下,抬眸看向她,低声说:“也怕令你失望。”

    风临笑望他许久,认真道:“若非你说,我都看不出这是你第一次操办宫宴。”

    她起身走到他身边,执起他手,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很期待。”

    子徽仪心中触动,不禁回握住她的手,说:“我也是。”

    这是储君主东宫后兴办的第一场宫宴,各方都尤为重视。东宫詹事府自不必说,就连远在南北的军衙、州府都在得讯后,派人送来贺献。其中多少逢迎之意,自不必言说。风临对于这些献礼收与不收曾犹豫许久,夜里与子徽仪细细算过,还是觉得这时节钱货还是越多越好,故而都厚着脸皮收下了。

    因夏日避暑,宫宴将于酉时开宴,与文武百官宴饮而欢。依时辰,太女皇夫将在酉初入太和宫。臣官需得在申时三刻前过验入皇城,申时三刻后,禁军将封禁通往皇城的道路。

    故未时起,便有臣官陆续赶至皇城,持符过检,将各自献礼交予礼部、鸿胪寺等部。

    为表东宫之仁德,笼络臣心,今晚的宫宴也邀请了那些曾拥护武皇,但未被柳谢事牵涉罪办的人。张世美之妹张世诚也在其列。

    北皇城宫道上,张世诚与同僚往前走着,看向前方人影中那年轻的一红一紫,目露鄙色。

    同僚四下环望,暗暗低语,话中有一丝妒讽:“瞧瞧,多大尊荣啊……寻常封爵,称号都以食邑封地而冠,她却是太女亲拟。拟就拟罢,还是‘昭’。昭,明彰光耀,她哪担得起这个字?殿下给了封号侯位也便够了,还封她做冠国侯,真是……太不妥!”

    “妥不妥的也别再说了。”张世诚低语,发出声意味不明的笑,“下谕封爵的太女,天下也没有第二个。”

    前方的闻人言卿似有所感,慢下脚步,向后瞥了一眼,蹙眉道:“那两个人的神色……是不是在讲我们坏话?”

    身边慕归雨看也不看,一身紫衣金带,目视前方,雅步前行,微笑道:“庸人怨语,何须理会。”

    闻人言卿稍默,慢慢转回头,忽听到一声呼唤:“望归,霁空。”

    她停下脚步向东瞧去,忙作揖:“丞相,韬世。”慕归雨亦之行礼。

    东方东宫方向,子敏文母女带一群官员走上前来,与之招呼,众一同往太和宫走。闻人言卿脸色不大好,作为年长者,子丞相自然关切几句:“侍郎,你怎么愁容满面的?整日面色郁郁,可于心境无益啊。”

    闻人言卿微感疑惑抬起头,认真道:“面色郁郁……怎么会呢?自从跟随殿下做事后,晚生自觉气质大有改观,已是阳光开朗。”

    子丞相看着她,沉默了挺久。慕归雨微笑道:“望归,专心走路吧。”

    几人一众往太和宫行去,路上互遇同僚礼问,至太和宫前广场,望见月家母女的身影,子敏文微微凝面,笑意敛去几分。见到月延与月惊时,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家儿子也来了。今夜宫宴本未邀请官眷,她家带人来,倒让人揣测用心。

    然而事实上,月家这回还真没别的心思。原来那日月惊时讲风临二人情意,本是想让弟弟看清现实,放下感情,没想到反激起他不甘之心,她事后万分后悔。

    她想:惊鸿同我一个心性,十分要强,说句不好听的,实有几分心高气傲,做事要做到最好,挑东西也要挑最好的。他既见过了殿下,自然不肯再去看别的女子,旁人再劝也无用,非得叫他自己想开放弃才行。

    思及此,月惊时念头微动,去寻母亲商议后,取来纸笔研墨,写了一封问安奏文,备下礼物一并献去栖梧宫,恳请允准弟弟同赴宫宴,叫他亲眼见到,彻底断念。

    她心知此事说与风临必不能成,若说与皇夫,皇夫与子徽仪感情深厚,也未必能成。众人之中,唯说与子徽仪,必然能成。他方与风临重逢,事事小心,绝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做出小气行为。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礼物与问安奏文经内官转栖梧宫,交到了如今承理宫务的子徽仪手里。他看后,不免回想起曾经在马球会、护城河边所见,默默许久。平心而论,他不想让这个人来,但若拒绝,传到风临耳中,是否会让她介意?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他斟酌许久,终还是允准了。

    酉前一刻,文武百官俱已列队皇城凤鸣道前,等待鼓响乐起,鸿胪传唱。

    羽林军与东宫卫队已至,列队宫前广场,持兵威立。梁佑元、平康两位内宫也到场,站于太和宫宫殿正前,垂眸等候。

    群臣渐渐熄声。日轮渐西,天光欲晚,殿内宫人在夕阳中点亮千百灯台灯树,太和宫忽地大亮,正在此时,群臣听得一阵彩旗烈风之声,挪目望去,一队威严华彩的仪仗自北而来,龙舞高飞,华车铃悠。

    仪仗在宫阶前停下,快步两分,风临与子徽仪就在一片华彩辉煌中现身。

    听得内宫高呼太女至,陆词自臣列后方抬头,略带激动地去望,不由呆住。

    殿前初见,惊为天人。

    二人都带着麒麟嵌宝垂花金璎珞,额前系织金绫光绸抹额,当中以一枚精巧盛放的金牡丹为座,花蕊中嵌了颗滚圆烁亮的白珍珠,珠光亮如白炬,华彩映目,不夺目光,反而衬得两人本就明亮的眼更加熠熠生辉。

    他们穿着同色系的鹅黄织金广袖袍,行止间似有万千碎星闪动,雪丝袍为里衬,臂披青碧杏花缠枝花罗披帛,腰系红绦六垂,侧悬四联二璧二璜透雕串珠玉组佩,每迈一步,便有玉声如泉水叮咚,赏心悦目。

    时灯饰宫宇,琅若天宫,二人同站宫前,煌若神仙眷侣。

    从前这对年轻人分开,也是各展风采,声名盛传,但一个冷冽,一个郁漠,总似有不完满之处,而今并肩站在一起,倒真似玉璧终合,风月相逢,以往那些冷质冰气消融不见,化作一派灵韵天华,二人并立,笑望众人,意气风发,互相辉映,大放光彩。

    众臣列站广场,注目二人,闻人言卿不禁感叹:“想来天作之合,大抵如此。”

    徐雪棠就站于不远,闻之有感,到底年轻,也不禁附和感慨:“侍郎所言不错。起先种种事,我实不能理解殿下,可一路看来,如今却不觉间改了想法。若世间能遇到这么一个愿为你付出一切的人,走一遭明州,又有甚么不可?”

    在场有许多臣官,其中不乏好些年长之人,她们听了此话各怀想法,或褒或贬,但唯独都没对他二人的情意有半字质疑。

    望着风临之姿,陆词久久难回神,想起慕归雨先前评价,今知实无半字夸大。只见风临踱步走近,浅笑与人交谈,一张口,陆词便微讶异,本以为这等统军御兵之英杰,谈吐必然悍然威严,然而眼前储君妙口一张,声音清透悦耳,若玉石琅琅,谈吐英雅,风度翩翩,实在有一番魅力。

    她自认阅人不少,也算有些见识,可短短几句下来,竟不觉为之风仪迷醉。待太女转身走后,她居然颇为遗憾,意犹未尽。

    在风临与丞相交谈时,闻人言卿一直在望着她。

    见她穿着金白长袍,秀冠皎莹,站在辉光下,含着清朗笑意看向面前的臣官。

    闻人的心忽地一重,她好像看见了另一种可能的风临。

    干干净净,光明灿烂。

    前方慕归雨微微转头,像是与她道:“殿下穿戴越来越明亮了。”

    “嗯。”闻人言卿酸涩遥望,“你有没有觉得……殿下好像日益活泼了……”

    慕归雨点了下头,“好事。”

    她说完,转头向前,端正站好,语气平淡道出一句话。

    “定安不远矣。”

    闻人言卿微愣,旋即明了,低头笑了下,再看向风临时,双目已隐隐泛红。

    此时一阵鼓声越空而来,悠悠回荡在头顶。

    风临与子徽仪敛了话声,认真站好,面向前方驶来的凤车行礼,子南玉与风依云于太和宫前下辇。风依云自然精心装扮,容光美焕,顾盼生辉,满面愉快期待,而难得的是子南玉竟也显出一份笑意,眉眼弯弯地望向女儿与子徽仪,神情之中的枯寂冷淡给这份温柔浅笑冲去大半,仿佛使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见到哥哥面色不错,子丞相心中自然开心,站在广场上远远地行礼,以示致意。子南玉颔首遥遥点头,与孩子们一齐入殿。

    待落座,鸿胪寺上前,站于宫下,正声高传百官入殿,礼乐起。

    子丞相正袍玉带,梁冠立笔,列于众臣之首,率百官入殿,向太女皇夫行礼。

    大殿正北,设有一高座,俨然是为帝夫二人所置,皇夫独坐一侧,武皇远于行宫不在,但仍留有位置,以示尊重。

    高座下,左侧最近处设有一鎏金彩案,太女风临正坐于此位,这本不奇怪,然稀奇的是,子徽仪竟同列一桌,如皇夫坐于武皇身侧般,坐于她身旁。

    在百官行礼之时,子徽仪亦离座,与众一道向风临皇夫行礼,礼毕方才归座。

    “宴兴——”

    众臣落座,此时一群雅服者款款步入殿厅,随着雅乐声起,开始妙歌。丽服宫人低眉捧物,鱼贯而入,依制呈上金银餐具。

    宫人为桌上酒樽斟满美酒,琼液清冽,倒映烛火灯树,众臣起身,举杯向座上皇夫太女行礼,齐声道:“皇夫金安——殿下千春——”

    宫伶丹口高歌九韶,舞伎丽装入场,罗彩绮飞。

    宫人们于大殿两侧无声往来,将五十八道冷盘热品,依序呈上。殿内众人聆乐执箸,灯树明光荡漾于酒杯中,百官举起满殿光华,一口饮下。

    乐人击编钟而舞,歌乐飘扬,有备礼的官员欲进献表贺词的,便上前呈表,示意内官通传一声,殿门处不断传来鸿胪寺的高声,许许多多人来向皇夫太女道一句礼。

    “门下侍郎献水晶璧一对——五彩琉璃花冠一顶——”

    闻人言卿应声上前,恭敬礼赞。坐席上张世诚心内冷哼:谄媚至极!

    风临一一笑着谢意。殿内稍安片刻,她亦开始动筷,趁着歌舞间隙,与身边子徽仪道:“都说不必,偏你非要行礼,倒显得我们生分许多。”

    子徽仪说:“行礼本是应该。况且我与您同列而坐,已是逾矩,若再不守礼,将来人们说我狐媚惑主,该如何是好。”

    他说着,慢慢向风临望去。风临看着他笑道:“谁敢说,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那岂不是坐实了罪名。”子徽仪低眸,长睫垂落间眼波流转,风临忍不住凑近了些道:“那我就做一回昏君又有何不可?”

    “胡闹。”他轻声道。

    “我深思熟虑所为,怎叫胡闹?”风临低头去瞧他的眼睛,笑道,“再说你做我的妖夫又有什么不好?我必会比那些人更宠你,什么恃宠而骄,任性而为,你都可来上一遍。”

    说至此她玩兴起来,道:“那惑主美人做什么来着,是了,狐狸精都给昏君喂葡萄的,快,你也给我剥个葡萄。”

    子徽仪听得两耳发热,忙低头说:“桌上哪有葡萄,菜还没上齐就要吃水果,想来是说胡话说饱了。”但于心中道:寻常的狐狸精才只喂人葡萄呢。

    殿门处又传来宣声:“少詹事进献金狮乐仙带一条,玄清山水玉璧一对,玛瑙雕花套碗五十组,妆花缎三百匹,各式金具三百件,古器周龙纹鼎一尊……”

    风临悄声道:“堂姐真是阔绰。”

    子徽仪说:“女郎喜欢谁,就爱给谁花钱。”

    不一会儿,慕归雨起身,走到内宫面前递了个锦书礼单。那内宫本从容接过,未想在阅览之时兀地顿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礼单,像是确定什么,才开口。

    众臣本在饮食,忽听一声高语:“昭国候,进献红宝石百颗,蓝宝石百颗,金饼八百,古物画卷百件……”

    内官顿了顿,提高声调道:“荔枝两树,黄玫瑰一千株——”

    此声一出,满殿俱是惊讶,霎时低议群起。风依云放下手中筷,美目微微睁大,看向那人。

    “黄玫瑰?”子敏文微感惊讶,饶是风临,也不由诧异起来。

    四周注目之中,慕归雨甚为平静,面向微讶的皇夫和太女行礼,只说了一句话:“愿两宫长乐未央。”

    梁监携人入殿,几个人搬来两棵鲜红的荔枝树,树上叶绿果艳,枝丫间系着无数绚丽彩绸带,甚为吉喜。

    这两棵挂满果的荔枝树一登场,满殿的低叹便彻底压不住了。

    此时梁监行礼开口:“昭国侯所献一千株黄玫瑰,已至宫前。”慕归雨作揖行礼:“臣斗胆请几位尊驾赐恩,移步宫廊,阅臣之心意。”

    高座上子南玉看向女儿,风临没有说话,起身向宫殿外走去,众快步跟随,一行人至殿前,站于宫廊下向下望去,只见太和宫前广庭上,百来名宫人往来,在起落搬运中,一大片金黄明艳的玫瑰花海出现在太和宫前,于众目之下,迎风微摇。

    此时夕阳未落,宫灯灿灿,宫前朵朵黄玫瑰皆是精心挑选,品种名贵,色正如金,明丽无比,为夕霞灯火一照,灿然夺目。

    子敏文与众站于廊下,微声道:“才几天功夫,亏她能集到这么多来。”

    黄玫瑰本就稀罕,色浓如金者更是名贵。旁人不知,子敏文却不会不知,要弄得整整一千株来得有多么不易。至于那两颗挂满果的荔枝树就更不必说,一路从南向京急赶,维护树木叶绿果艳已是艰难,还要连时间也计算,使荔枝树赶到华京宫宴时刚好果熟。

    想要献这一份礼,这一路不知折损多少枯木,方能在此日保住两树佳果。随之耗费的车马物力,钱财人情,更不必说。

    这一场宫前花海,南木红果,为今日风雅招摇之至,诸多献礼再无能胜她者。

    慕归雨淡淡微笑,嘴角弧度始终不曾变化,对诸人反应皆有预料,唯独于风临之心思,不敢作保。

    风临自年少便接手败军,早早持家,子敏文所知事,她又岂会不知,朝那两树千花一望,心中便已大略算出花费。对于此人之心,她既怪,又触动,思及以往种种,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这人耗费如此之多,就为在这非年非节的宫宴上献一份礼,究竟是存了怎样的心思?她是纯心献贺,还是借此机会彰显什么,抑或是在刺激自己,想达成什么目的?

    四周礼乐缭绕,暗叹连连,宫廊下群臣都在这刹那为花海赞叹,未有几人注意到殿前太女刹那的神情。黄玫瑰迎着目光盛放,风临站在宫前俯望一大片鲜妍盛黄玫瑰,忽自幽幽低语:“殿前花如火,殿下两不知。”

    子徽仪留心此话,并不言语,暗暗向后方跟随的明非使了个眼神,明非当即人群隐去。

    不远处臣官中,月惊时正在兴奋地观察周围红紫权贵。若非得进宫宴,月惊时实无机会近前见这些高官。

    子丞相不必说,沉稳谋略,实是宦海老手。她女儿子敏文与她长得相像,论容色并不丽,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一份气度,是权势富贵滋养出的端庄从容。

    在正殿门处,站在风临身边的一紫尤为显目,也是此刻最受注目的那位昭国侯。

    慕归雨神得潇水之灵,姿若冰骨雪竹,气度翩翩,雅仪玉质,面上一双修剑眉,眉下两弯笑眼,天然一派风流。有双这样的眼本会显得多情,然她眉生得极正,鼻梁尤为直挺,倒显出孤高清冷之感,反将那股风流之意压下去了,只余傲霜气韵。

    观其人举止优雅,也含笑有礼,可无端叫人感到寒气,细观细研,面笑神漠,冷意原来由此而来。

    月惊时正暗观她,见她转头与身边一纤秀红袍文官说话,顺其目光望去,望见了闻人言卿,一下暗赞。

    若说慕归雨是孤高寒星,那么闻人言卿更似一朵深潭幽莲。

    闻人言卿其人,于一群人中,你是绝不会防备她的。

    她容貌甚为秀气,眉眼雾美朦胧,沉静而忧郁,像是春雨雾中一株纤弱的白花枝,病病弱弱,忧忧郁郁,看着有几分好欺。姿容无疑一等幽丽,奇怪的是人们却很难最先注意到她,她当真像朵草丛中的细花,藏在人群中不声不响,唯有当人大笑够了,转头时无意间的一瞥,这朵藏于雨雾后的花才会默默拂开雨帘,向你投去幽幽一眼,此时你才会惊讶发觉,原来这里还有这样的美人。

    有意思。月惊时正看着,忽觉侧后有一道锐利目光擦面而过,悄然看去,望见一位稍显苍白的年轻绿袍官员。那人也就二十上下的模样,额系一条宽白抹额,容不艳,然隽秀中正,目有文气。她应是世家出身的人,站姿笔直,举止谨而有度,但目光中含着丝恨意,直投向那位朝堂新侯。

    月惊时暗观,在看到她腰间悬的墨玉麒麟时,意味深长地于心中了然:哦……李氏女郎。

    她正暗自思忖,无意间抬眼,突然发现前方宫廊之下,那紫衣侯在看着自己,登时紧绷。慕归雨扫了她一眼,遂微笑前望,目光极寒极漠。月惊时暗暗松口气,觉得面庞像被冰块刮过,稍定心神,才复望殿前黄花。

    此后月惊时暗观余者,白青季之俊朗勇猛,魏冲之沉稳刚毅,徐雪棠之秀外慧中……

    风临麾下才俊众多,各怀气度,月惊时一一看去,只觉如入宝阁,大过眼瘾,却不知那裴氏少将、宁家女郎又是何模样?

    观群臣之昂扬,她也不自禁地激动起来,目望红紫,于心道:非当如此,不枉人生一遭!

    她看得兴致勃勃,是而没发觉,在她移目不久后,远处紫衣侯身边,那位闻人言卿慢慢转回头来,隔着重重人影,注视向她。

    众赏完花归殿,新的舞乐已经登场。群臣遥遥举杯互敬,宴席气氛端和,十分融洽。

    旁人吃菜饮酒时,寒江去看荔枝,子徽仪与风临悄悄说着话,在研究荔枝树怎样运来的。子徽仪奇于那树能保住如此多的果,风临道:“定然不是整树运来,必是折的青果枝子,速运到京中后,再寻树木嫁接上的。你看那树上彩绸纷纷,应是遮掩,若我没猜错,那果子数大约还是有零有整的呢。”

    不多时寒江回来,禀道:“共进荔枝三百颗,殿下如何分赏?”子徽仪惊奇地看向风临,风临笑笑,只道:“交给父亲做主便是。”

    前方一曲舞毕,群丽礼退,大殿内宫人上前置新景,一妙喉女子上前,和着琵琶笙箫唱道:“丹墀金蕊绽,簇簇向君垂。灼灼葵藿意,幽幽隐雀鸣。既得东风顾,何悲远秋避——”

    风临细细听罢,不知为何,望杯笑道:“好一首怨歌。”说罢竟似心情大好。

    子徽仪看在眼中,也暗暗弯起嘴角,给她斟冰果汤喝。风临拿起琉璃盏开开心心地抿了一口,这时寒江也带着采摘好荔枝的宫女来了,宫女以玉盘铺冰,呈着滚圆丹红的荔枝上前。

    风临说:“徽仪,快尝尝。”

    子徽仪暗看了明非一眼,刚想伸手,就听明非道:“公子还在饮药,忌讳寒凉之物,还是莫用荔枝了吧。”

    子徽仪一听,悄悄放下手。风临看了明非一眼,说:“尝一点也不会有害吧?”

    明非说:“还是小心保养为好。”

    她觉得有道理,便歉然朝子徽仪一笑,自己也不去吃那荔枝,看起歌舞来。然而她发现,子徽仪眼神似乎若有若无总落在荔枝上,登时觉得他想吃,复又提起,但明非始终劝说。风临看着子徽仪默默看着荔枝的样子,一下子不忍起来,心道:只吃一颗又会怎么样?难得有他想吃的东西,哪就一口都尝不得了?

    思及此,她便唤人呈水来拭手,拿起一颗荔枝当场将壳剥得干干净净,递到子徽仪嘴边:“吃。”

    他漂亮的眼睛大大睁起,睫毛忽闪,惊讶道:“殿下……”

    风临很是霸气地举着荔枝朝他一递,子徽仪也跟着轻笑,不再推拒,抬指撩起鬓边发丝,低头张口,将那莹润雪白的荔枝含进口中。

    宫乐震耳悦鸣,动作间,他的唇瓣不经意蹭过她的指尖,软软的。

    子徽仪咬走荔枝,端正坐好,安安静静地吃完,抬袖掩口将果核吐去,拿丝帕拭完嘴,这才再对风临开口:“好吃。”

    风临此时方回神,转看他道:“甜么?”

    子徽仪刚要作答,一下似忆起什么,忽脸泛微红,低下头很小声道:“在这里可不许。”

    风临原本没作此想,经他一说,不自禁地往他柔唇看去,笑问:“不在这里便可以?”

    他花容立刻大红,煌煌灯火下,嫣美无比,嘴唇羞合好久才吐出一句:“回去再说。”

    风临望着他微羞的模样,脸也跟着泛起热来,抿笑了半天没说话。

    明非悄悄看了他们一眼,挪目正视前方,弯唇浅笑,此时才假装嗔怪道:“殿下可不能这样宠公子。”风临当即又剥了一颗递到子徽仪嘴边。风临隐约觉察他二人在暗暗配合,但乐在其中。不少人都望见这边,她心里暗自得意:我们有多么好,今日便叫你们知道。

    舞者罗衣飞旋,虚影团转,远处席座间,月惊鸿隔着人影无尽酸楚地看向那二人。见风临与子徽仪眉目传情,言笑晏晏,他大为落寞。

    他母亲姐姐原想让他来此看清现实,好放下感情,哪料到他亲眼再见风临后,反而更难放下。

    月惊鸿本非心胸狭隘、自怨自艾之人,可一想到他本可以嫁与这样一位女子,如今却再无缘分,这份落差要他怎么能接受呢!

    月惊鸿望着远处那位如今神采奕奕的太女,想起前一场太和宫宴,他们宴舞相望,得陛下赐婚,多么美好,而今也是太和宫宴,却已人各殊途,哪能不伤。

    我今后会嫁与什么样的人?可无论怎样,都不会是她了。月惊鸿愈发意难平,只觉宴乐也在嘲笑自己,何等落寞心酸。

    坐了一会儿,闻人言卿闲不住,她在官场没多少交好之人,便又拉上慕归雨去寻风临敬酒,与之交谈。

    说话时,闻人言卿目光扫过月惊鸿,不免想起自己那位心上人,幽幽一叹。风临听到问:“怎的了?”她道:“臣想起了宁公子,旁人都在这里热热闹闹的,却不知他在家中如何过的?”说到此处,不禁感到伤心。

    慕归雨十分古怪地看她们二人一眼,开口道:“你们若真想促成这门姻缘,殿下直接拟诏赐婚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愣住,仿佛恍然大悟。慕归雨顿时感到好笑,也确实笑了一下,神情如在说:真不知你们是如何想的。

    然而这两人恍然大悟后,互相对视一眼,也终没有如此选择。

    闻人言卿心想:我虽千倍万倍地想求娶宁公子,可到底也要他情愿才好。宁公子好不容易捱过那段时日,心伤难愈,我若求殿下赐婚,万一使他感到强迫,复起弃生念头可该如何是好!安乐他受尽苦楚,我怎忍心叫他再受一点点委屈……

    一旁风临则暗自叹道:写一诏倒是容易,可人心如何能使强?他家不愿,怎好硬赐。

    闻人言卿道:“算了吧。”风临也道:“算了吧。”

    慕归雨无言一笑,但瞬即明了她们各自心思,并不多说一字,只是笑后不知怎的,无端落寞静了一刹。

    闻人言卿长长叹了一声:“唉……”后觉杯中酒也无意趣,默默归座。

    此后歌舞几换,月惊鸿始终不能开怀,黯然神伤,最终还是打算离开。

    平康一直暗自留心他,见人来禀告,他与其母要离皇城,立刻悄悄来禀子徽仪,问如何办。子徽仪听后也不多说,只道:“他不愿待就不强留,天已晚,快送他回家去吧。”

    不久天已黑透,内局将早早备好的烟花抬出到宫前广场,风临携文武百官一齐出殿观看。

    烟火喷薄,焰花蔽天。

    子徽仪与风临站于宫下,与众人一齐欣赏这片辉空。

    风临与爱人执手宫前,与百官笑谈,无尽意气风发。

    耳畔不断传来烟花升空的声音,交织着人的赞叹与低笑,夜空下,子徽仪悄向风临看去,阵阵轰鸣声中,万丈彩光倒映在她的眸中,绚烂若星焰。

    这一场烟花绚极丽极,但子徽仪始终凝望她的容颜。

    烟火燃毕,众臣官陆续回殿,此时舞目换新,歌乐大盛,宴会渐兴。

    月惊时送母亲弟弟离太和宫,于烟花中途回来,此时得着机会上前与风依云说话,立刻上前。她谈笑风趣,不知说了什么,几句便将小皇子逗笑。

    风临同几个红紫服人从前走来,望见他俩,问:“还不进殿?聊得如此开怀?”慕归雨跟随在风临身后,于此时不咸不淡地看了月惊时一眼。

    月惊时装作未察,望着风临,礼貌笑道:“我与殿下年岁相仿,自然有许多话说。”

    慕归雨微笑雅立,不发一言。

    闻人言卿敏锐觉察气氛微妙,悄然暗观三人。风临闲聊一两句,便携人入殿。

    风依云刚想随之入殿,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小贵人。”

    众皆回望,见群臣之中走来一人影,正是顾崇明。她如今职位低,列于宴席后方,此刻才得时机过来说上句话。

    见到来者,风依云有些惊讶:“吾还以为你不会来。”

    顾崇明脸苍白,神情也阴着,却咧嘴笑道:“当然要来,我总要当面谢过殿下给的润口膏。”

    此言一出,周遭倏尔寂静几分。慕归雨、月惊时皆没说话,顾崇明仍继续笑道:“那润口膏好用极了,我不过擦了两三天,嘴巴便已不流血了。”

    “你若用着好,回头吾叫人把方子给你。”风依云寻常回复,一句带过,与众随从入殿。

    慕归雨面含微笑,待他入殿后,方才转向殿门。

    皇子是十分有礼的孩子,往岁予他的节贺敬奉皆有回礼,这些年算起来也有千百件,她何必去在意旁人的一件半件?

    她抬步欲往前走,正在此时,有一个声音传来——但那千百件里,没有一件是润口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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