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闪烁,喁喁细语渐熄。身旁佳人沉入睡梦,风临却是亢奋至极,居然一夜未眠。

    两心知,两心同,这是何等至乐。

    她满心激动不能平定,睁眼看着外头天一点点亮起,忽地轻声起身下床,披袍向外头行去。殿外侍从见她行礼,她示意不必跟随。

    此时启明方隐,天蒙蒙将亮,四下静谧,风临沿路独行,心中想着事,嘴角含笑,不知不觉走到广庭外的园林。

    她穿梭在绿林小径,耳畔隐隐传来水波声,一阵幽香随风飘来,风临驻足,向东一望,发现府池的荷花开了。

    望着远处水中婉美花影,她忽心中微动:若采上几朵带回去,放在他枕边,不知他醒来瞧见会不会笑?

    思索间,她仿佛已见到娇花摆在他睡颜旁,那一番美好无比的画面,笑不能收,当即便走向荷池。

    风临脚步轻快走到池边,挽起袍摆与裤腿,探脚进凉快的池水中,小鱼被波纹惊动,飞快游开,随即又游回来,绕着她啄,风临忍不住轻笑,一步一步向前,去采池中最美的秀荷。

    清晨露珠挂在荷花瓣上,她手一拨,便嗒嗒落下,像在她手背下了场雨。圆绿深处,粉花羞抬,千姿百媚。盛开的,半开的,未开的,风临采了一大捧,低望怀中花颜,不禁想他看到时会是怎样反应?

    一想到这,她就好生期待,忙搂紧花,提起衣摆,快步淌出池塘。

    上道穿好鞋子,风临捧着荷花,轻快地走在路上,时清风爽朗,晨光破晓,她满怀柔情,迎着曦光轻声唱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1]

    清亮歌声悠扬于蒙蒙亮的天空,远处莺鸟婉转相和,林叶幽风,池水微波,一缕金光探出云层,落在她肩上的花苞。

    在清荷的香气中,七月到来了。

    -

    报时鼓一声声迭过,六月逐渐淡去,伴着晨钟悠鸣,旭日自东高升,光辉横越九州,倾洒大陆每一寸土地。

    遥远的武东慢慢自夜影中显形,挪眼看向天空,虫兽出穴,万木怒长。

    飞骑营营地,号角声起,一个个兵卒从被窝爬起,迈向帐外集合。大军迫近的压力之下,刘达意、柳合二人也早早爬起各赴事职,开始奔走。

    众人都在忙碌,东疆叛军的领袖,风恪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干。

    自离京以来,随柳合部抵东疆后,整整一个月,她终日躺躲在华宅床上,捂着脸伤哀嚎痛吟,事务悉数交与刘达意处理,她只负责点头称是,吃饭睡觉,而后日复一日对着伤顾影自怜。今日亦如此。

    “取镜子来!”

    每日清晨风恪都要唤人呈镜,细细自照后再怨愤暴怒,嘭地将镜掷向地,砸镜痛骂,骂风临,骂风和,骂和她作对的大臣,骂那些无用的属臣,继而骂这伤的罪魁祸首,子徽仪。她几乎每天清晨傍晚都嚎言要把子徽仪抓回来处死,连死法也在口中拟了几十样。可待刘达意问要不要提前置办个刑房时,她又支支吾吾,骂起了别的事。

    疼痛在脸颊切割,拌着滋长的恨意,在每个不眠的夜晚腐烂。

    日夜交替着她阴湿寒腻的爱恨,祛疤的药膏她一天三遍抹在脸上,过节却千百遍地烙在心里。

    不得开解之法,也不要开解之法。她捂着脸咒骂,不知疲倦。

    “当死的贱人,狗日的烂货……”

    风恪双手撑坐在床边,披头散发,对着地上镜子的碎片扭曲道:“你们还敢把酒赐到本王眼前,贱人……本王一定要将你抓回来,你连同那个千刀万剐的姘头,把你们扒光了挂在木杆上,黥面游街,开膛破肚,挖肝晾肠,剥皮实草!”

    厅内跪着的两个侍女瑟瑟发抖,头几乎要低埋到地里,一口气都不敢喘。

    风恪骂了半晌,脸肉兀地起痛,抬手碰了碰,摸到狰狞的疤肉,又是一声大嚎,捶床骂道:“这两道疤落在脸上,本王还怎么统辖天下?!”

    她一股脑将床上枕头被子齐丢出去,一侍女被玉枕砸中,耐不住痛哼一声,风恪霎时扭过头来,血红的眼死盯过去,那侍女当场吓得浑身发抖:“殿下,婢子错了,不是有意的,求求您、求求……”

    风恪狰狞大吼:“把她给本王拖出去!剥了她的脸!剜了她的舌!”

    那侍女惨叫求饶,还是被门外跑入的侍卫拖了出去。旁边人失声惊呼,手脚并用爬开,向她不住地磕头。

    风恪伏在床上气喘吁吁,阴然笑道:“哈哈哈……现在你也没脸了……哈哈……”

    剩下那个侍女跪在地上抖若筛糠,死死咬住嘴唇,大颗眼泪无声砸在地上。

    室内陷入诡异的短暂寂静,床上皇女阴森的呼吸声像吊在脖间的绞索,侍女眼泪砸落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在她要支撑不住崩溃时,门外快步跑进一人来禀告:“殿下,小王女与小王子来了!”

    风恪恼道:“哪的王女王子?”

    “正是您的亲骨肉啊!”侍从跪在地上满头汗道,“小王女与小王子给人从华京救出来了!现在已在府衙!”

    床上人顿住,静呆片刻后猛自床榻弹起:“果真?!”忙穿鞋出去。

    她快步随人奔向前府,院内乌泱泱已站了一大片人,士兵们围在外圈,中央停着两辆马车,车前站着十来个灰头土脸的人,为首有个老妇,形容狼狈,刘达意正与之交谈,有两个绸服小孩站在人群中间,一个怯,一个蛮,仰头看着面前大人们。

    风恪顿喜,立刻奔扑上前:“吾的心肝!”

    风瑛知要见母亲,原十分期盼,谁料突然见到个面有疤痕、披发散服之人冲抱过来,当即惊吓道:“什么人!滚开!”

    这话一出口,风恪身子即刻定住,两眼睁得滚圆,慢慢低下头,一动不动盯向她。风瑛被吓到了,此时方看清面容,发起抖来:“母亲……”

    风恪骤然抬手,使出全力抡掌扇去:“你这小畜生!”

    “啊!”孩子当时便给扇得倒在地上滚了半圈,捂着脸怔了须臾,哇一声大哭起来。

    风琪已在旁边吓得没了声,小脸煞白,发抖望着风恪。

    这一掌立将所有言谈声都打灭,纷纷惊望过来。满场死寂中,风恪怒声大吼:“哭什么哭!你这瞎了眼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刘达意快步赶来护住风瑛,冲风恪道,“有火也别冲孩子发!她知道什么?”

    风恪气犹不平,将欲张口,刘达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亲王下属都在这,难道要让人看笑话不成!”

    风恪胸膛气涌,憋嘴不再吭声,一张脸阴黑狰狞,挂着伤疤的半边脸不断抽动,狠瞪了眼女儿,愤挥袖离去。

    母女重逢之温馨喜悦,彻底毁尽。风瑛躲在刘达意怀中嚎啕大哭,嚷着要回华京,一群人围着去哄,乱作一团。风琪独自站在旁边,不敢吭声地落下泪。

    吴环见状心酸,赶紧跑来,蹲下用衣袖给他擦眼泪。风琪低头不看她,问:“大姑母什么时候来接我?”

    吴环手顿住,愣看向他。

    风琪泣问:“大姑母还会来接我吗?”

    吴环哑然望着他,慢慢也红了眼眶。

    在漫长的沉默中,孩子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说话,抿住唇,泪珠比刚刚更密地落下。

    小鞋子前,地湿了一片。

    -

    东疆昌州,飞骑营柳合部驻地。一群群士兵正在换班巡逻。

    军帐前的马上,柳合正阴望前方,默不作声。在她视线眺望方向,天地交线之处,隐隐可见几点小如芝麻的红色,在上下晃动。那是那个太女的旗帜。

    柳合眼下乌黑得厉害,短短几十天,她嘴边的皱纹深了几寸,像拿刀刻的。她显然心情不好,但跑来的士兵也似没眼色,说的话毫不中听:“将军,刘大人令小的来传告,华京的恭定亲王携小王女来投,您要不要去见下?”

    “华京那老亲王带粮草来了?还是带金银来了?”她冷笑问。

    那士兵面露尴尬:“这……”

    柳合发笑:“那我没空。你去回禀她,我须得在这守着,以防对面那几个黄毛丫头何时犯疯,发起攻击。”

    那小兵面色讪讪,应声退下。

    柳合阴然盯望前方那几点红,低声咬牙:“要不是因为她……”

    “将军您在同卑职说话么?”一旁的士官询问。

    柳合呵笑,道:“对。通知下去,给士兵发放两日口粮。”

    “是!”

    -

    华京,映辉殿。

    殿廊下,两旁侍从弯身行礼,一个俊逸身影抱花推开殿门,向里行去,衣摆落下一小片快乐的水滴。

    她轻手轻脚走回寝殿,伸手掀开纱帐,他美丽睡颜若晓山拂雾,展现于眼前。子徽仪还在睡梦中,很安静,应是好梦,他的眉眼都舒展着,长而墨丽的睫毛轻垂,伴着呼吸浅浅起伏。

    这些日子他恢复得不错,先前面容的苍白之色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种莹润透亮的白皙,连嘴唇都有了粉嫩的血色,人枕在纱帐中,倒真像一个海棠点染的玉人。

    看到他的那刻,风临呼吸都不自觉轻了,浮出丝笑,悄蹲下身,把怀中花都捧对着他的脸,静静望着。

    寝殿倏尔静下来。

    睡梦之中,子徽仪忽闻到一大片清香迎面拂来,仿佛置身花池之中。他身心甚为舒悦,不禁慢慢苏醒,未想睁开眼那刻,一大捧粉丽清婉的荷花映入眼帘,花瓣轻香,犹带露水,而在花朵中心,一张嫣美明俊的面容脉脉望来,对他展颜而笑。

    刹那间,面前诸花之华彩都为她所盖。

    子徽仪愣看向她,惊喜如风吹发,双目骤亮,声音隐隐激动:“殿下?”

    “公子晨安。”风临颇有风度地回应,随即将手中花向他递去。

    子徽仪骤见眼前荷花,实是又惊喜又疑惑,刚想张口说话,一下想起昨夜种种,霎时间一幕幕情语缠绵浮现眼前,他人愣住,脸腾地大红起来,哪里还能直面风临,立刻扭头钻回被子里,道:“我还有点困,待会再起……”

    风临将他神态尽收眼底,笑看面前裹起的被球,乐了好一会儿,才将花放到一旁,站起来轻拍被子说:“再躲下去就要憋昏了。”

    被子里人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没听清说什么,声怪好听的。

    风临乐了半天,俯身伸手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将遮挡的手向下一扒,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双目羞慌地闪避。

    她打趣道:“哎哟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子徽仪只觉脸烫得厉害,张口居然磕绊起来:“殿、殿……”

    “怎么还唤这个,难道醉得太厉害,将事都忘了么?”风临露出很遗憾的表情,俯身凑到他面前,脸颊微红,拉长语调道,“你昨晚可将我咬得好痛哇。”

    她说完,子徽仪下意识立刻向她脖子看去,风临盈盈笑望向他,微微歪头,有意无意将右颈侧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果然印着一枚红色咬痕。

    子徽仪呆望,顿时如遭春雷灌顶,浑身麻酥发烫,探指想触摸那齿痕,手抬起又飞快收回去,既羞且愧,低下头嚅嗫:“我……我……”

    风临望他脸红得讲不出话的模样,当真欢欣怜爱,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说:“才咬了一口就这样,日后成婚了,你可要如何是好?”

    成婚、成婚……子徽仪脑中混乱,脸腾地红透,抬指挡脸,闷声往被子里钻。风临站在床边开怀大笑,伸手把他搂回来,照脸使劲亲了一口。

    被亲时,温热体温自脸颊传来,子徽仪忽回想起昨夜嘴唇触碰到她颈侧的感觉,一时心神震动,久久无声。

    他悄悄向那道齿痕看去,心中感情很复杂,不知究竟该不该为此而喜悦时,风临的声音忽然传来:“好啦,快来看看花。”

    子徽仪微惊,抬眸前望,见风临拿起那捧荷花递来,笑盈盈道:“早起闲逛,见到荷开娇艳,想采回几朵拿与公子比一比,唉,不想败得如此惨,公子花容面前,这荷花竟看不得了。”

    子徽仪听得生出几分羞意,颔首一朵朵看去,伸指轻触花瓣,心中触动:“这些花都是你采的吗?”

    “嗯。”她双目注视他眼睫,轻轻笑道,“给你的花,自是我亲手摘的最好。”

    子徽仪心受触动,长指抚向面前粉丽的荷花,喃喃道:“多谢你,这真是我见过最美的荷花……”手拂花间,他望见上面的露珠和风临衣摆下方的水痕,不禁感动,低声道:“你待我真好。”

    “当然要待你好。”风临把花放到他手中,在荷香中对他轻语,“因为我很爱你。”

    子徽仪双目微微睁大,怔看着她,许久后,伸手紧紧抱住了她。

    -

    映辉殿外,侍从正同到来的寒江、平康二人悄声禀话。

    “殿下一大早起来,给池里开的荷花都薅光了,又唱又跳地回来了。”

    “什么?”寒江很意外,“殿下去芙蕖池了?一个人么?”

    “是,殿下不叫我们跟随。”

    寒江与平康对视一眼,暗自奇道:殿下惯少在府里逛园赏景,今日却有兴致去采荷唱歌,不知她为何事这样开心?

    他们正说着话,后方殿门推启,风临与子徽仪自内走出,二人都穿戴同色的冠袍,甚为谐雅。寒江见到她,顿时莞尔:“殿下今日涂口脂了啊。”

    “咦?公子也涂了。”

    风临跟子徽仪互看一眼,一个抿嘴笑,一个悄低头,都没说话。

    平康此时暗看了寒江一眼,寒江微感奇怪,止了话意,遂同向风临二人禀事。风临听罢略作吩咐,与子徽仪同往皇城去。

    因素问这几日都被派去施粥,故而子徽仪身边跟随的是明非星程二人。寒江与平康在府内还有些事要交接,没有跟随同去,便嘱咐明非照看他们。

    待众走后,平康将她叫到殿内小厅中,低语了几句,寒江听着听着,脸倏尔变红,暗知方才说错了话。

    她十分不好意思,脸上犹热,小声嘀咕:“殿下可真是,怎么日日都……嘴巴有这么好亲么?”

    平康看着她,忽平静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寒江一愣,去望他,见他面容如常,仍是那副平淡寡笑模样,愣了半天,才反应出他话中之意,登时双颊大红:“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康没赘言,只说:“要试一试么。”

    话音入耳,心便咚的一声,寒江不禁往他唇间看去,暗望片刻,忽地满心慌乱:“这玩笑开得可有些、有些大了!”扭头逃也似的走了。

    后方青年沉静站立,仿佛无事发生,照旧如常,只是低头之际,似叹了口气。

    -

    “李氏量刑奏文呈到中书了。”

    华京东市,永和巷茶坊雅间内,陆词自袖中掏出一张誊抄的薄纸,递给面前的李思悟:“上面没有你父母的名字。”

    李思悟惊疑:“怎会没有他们的名字?”她说完接过,再三确认,刚想质问,忽像有所猜想,表情陡拧,痛苦捂头嘶鸣:“当然没有,他们已给人杀掉了!怎么能再杀一遍!”

    陆词见她痛楚,忙起身安慰:“御史定定心,须得保重自身,方可来日计较啊。”

    李思悟捂着伤处,恨然道:“兀那奸贼,素无恩怨,竟害我双亲,此仇若不报,我枉为人女!”

    “唉!”陆词重重叹一口气,轻拍她肩膀安慰良久,方讲出两个名字:“张正葶,黄有慧,这是那天去见慕尚书的那两个御史。我还没得到信任,故而并不知她们见面是为了什么,你暗自留心吧。”

    “还有一事。”陆词从另一只袖中又掏出一张薄薄的草纸,递给她道,“这是那个谢氏暗桩的资料,她不是要去大理寺任职么,我昨天呈案时恰赶上刑部向吏部移交档案,远瞄到一眼,只记下来几句,你凑合过目,只当有个印象。”

    “那人本名谢馥,字仲芳,投奔谢府,得到信任后经由谢元珩改字为恒源。她并非冒代,而确确实实是谢氏族人。”

    李思悟接过纸张大致扫了一遍,对她道:“有劳你了。”陆词摆摆手,少顷试探询问:“宫宴过后,殿下是留京还是……要去东疆?”

    “我也不知。”李思悟脸色极差,低头望向手中攥着的纸张,“但无论殿下下一步如何安排,做臣子的竭力辅从,也就是了。”

    -

    东宫。

    风临及至明辉殿,便集群臣,商议起东伐之事,吩咐各部调动。

    周厚德听后,有些愁眉苦脸道:“殿下还是要去啊?”

    “当然。”风临端坐于座道,“当初赶回来本就是为了平顾严松部的动乱,现下乱既已平,当亟返东线。一来是不放心,二来军动日废甚巨,两处开战,于国到底是种负担,孤去临机即断,尽力速战速决。”

    子丞相知道她心意已决,但仍劝了一番,风临不改主意,她也就作罢了。

    众人商议起辎重调拨,谈及随行人员时,风临道:“这次北军旧部里青季、云骁、张通鉴跟孤随行,闯原你伤势未好全,暂留京镇城,以作修养。孤看你跟丹鹤关系不错,她经脉损伤厉害,暂动不得武,孤把她挂在你那暂任文参,有什么事你们商量着来。”

    魏冲起身行礼道:“是殿下。”

    风临示意:“坐下说话。”随后看向众臣:“其他部,孤打算带顾崇明走。”

    此言一出,满殿诧异。众人纷纷委婉劝谏,请风临三思,默默许久的慕归雨此时更是直接了当道:“此人亲人连丧,心必怀怨,殿下用之,恐有伤手之患。”

    风临知晓诸人所言皆有道理,然她心中有自己一番思量,道:“其人性烈训傲,但怀丹心,且与风恪深有仇恨,曾冒死罪夜潜三品院只为手刃仇人,亦有情有义,孤家负其家良多,此次伐恪,何妨用之?”

    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始终有人不肯同意,但她也已将想法向诸臣阐明。

    “至于随行属官,”风临语顿,看向子丞相,“孤欲带子少詹事同往。”

    话音方落,殿内倏尔寂静,子丞相脸色微变,立看向风临,沉吟片刻道:“敏文愚钝,随行伴驾,怕是有许多不足之处。”

    然而风临道:“丞相谦虚了,孤看少詹事十分聪颖沉稳,远京赴东,往来理政,少不了这样的人才。”

    子丞相脸色当真变了,再三婉言欲拒,然风临始终不接,岔谈别事。袁维真被关押,兵部诸事风临命江渝水代决,随后便宣散议。

    子丞相欲追去私议,风临在殿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孤去得,堂姐去不得?”

    一句话,子丞相没能立刻接上,便失了回话机会,风临转身走了。子丞相站在殿厅,满面沉沉地攥紧了手。

    明辉殿外,闻人言卿正与慕归雨向玉阶走去,她意外低语:“真想不到殿下会让子女郎同行……”慕归雨在一旁含着微笑未语。

    说话之际,她忽见殿前广庭上走来两长列黄灿灿的队伍,抬头定睛一瞧,原来是手捧黄玫瑰的宫人。平康跟随队伍走近殿前,向众臣行礼致意,随后吩咐宫人将玫瑰整齐摆放于殿前广场,顿时映辉殿前一片金黄明灿。

    四周目光纷纷投来,闻人言卿看着那些妍丽的花,对慕归雨说:“是你的贺礼。”

    慕归雨微笑嗯了声。闻人言卿暗观片刻,在下阶时低声开口:“这贺礼是极好的,自不必说,但你不觉得……动静有点大了么……”

    “大么?”慕归雨笑了,望向那一大片近乎花海的玫瑰,道,“还不够大。”

    闻人言卿暗看她,几番欲言又止,终默默作罢。不久蔡理寻慕归雨往刑部去,两人于东宫门前散。闻人言卿回到官署,下属来禀说:“大人,宁将军府有人来找,大人要不要见?”

    她十分意外,连忙将人唤来,未想却是宁韶的邀约,当真大为惊喜。

    原来那日闻人言卿离开东宫后,打扮漂亮,捧着风临所赠那一大把沙参花和礼物来到威远将军府拜访,到底精诚所至,有了一些影响。

    那一次倒没有让她空跑,宁勇出来见了她,然话语依然婉拒。闻人言卿稍显落寞,但也没说什么,只将花交给宁勇,请她转交宁韶,离开了会客堂。

    出了府门,她一个人慢慢往阶下走。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转过头看向宁勇,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晚生哪里不好,能不能请将军明示……将军与公子不肯允我,难道是嫌弃我的出身?”

    听到此话,宁勇当即色变,她也是女子,怎不明白,非是心伤到一定程度不能够说出此话来。她立道:“这绝不会!”

    她忙自澄清,闻人言卿得到回答,慢慢笑了一下,也不知信没信,行礼走了。

    宁勇回去后,始终不能释怀。实话说,她又怎不想让儿子嫁给闻人言卿?抛去旁的事不论,单论这个人她也喜欢。她是穷人家出身,没读过几天书,最最欣赏就是这样文绉绉有才学的人,更难得这个晚辈在文质之下,又有一份血性,她如何能不欣赏!

    闻人言卿连日登门,每每失望而去,背影之落寞,都让她十分过不去,今一问更直戳心肝,这日她终于忍不住去劝说儿子,只道:“纵然不嫁,人家一片真心诚意,你总要当面认认真真地给个话。”

    宁韶万般挣扎,彻夜思索后,终于万难踏出一步:“宫宴之后……我……我约她一见。”

    他踌躇数日,待到宫宴已过,鼓起全部勇气,借口去买寄给二姐的布料,邀闻人言卿同去逛看参详。

    闻人言卿得讯自然喜不自胜,在官衙当场便对宁府随从应下。只是宁韶白天不肯去,非要黄昏日落才肯出门。闻人言卿虽心中奇怪,但也都应下。

    到了次日傍晚,宁韶百般不自在,待出门时也是分外紧张,一脚刚迈出府门,便一激灵转头四望。仆从问:“怎么了公子?”

    宁韶脸色青白地四下打量:“总感觉有人在看我……”

    仆人笑道:“哪有啊?公子快上轿吧,和侍郎大人约的酉半,再不出发该误时辰了。”

    宁韶神情微异,但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随人出行。

    及至东市,他刚下轿,就见闻人言卿远远地招手跑来。今日她显然用心打扮了,穿着素日少见的茜色衣袍,两人会面,她呆呆瞧他片刻,开口第一句便是:“公子你今天真是好美丽动人……”

    宁韶既讶且羞,哼声悄道:“不知真假……”心里却小小地泛起一丝开心,抿嘴自个儿笑了会儿,向她道:“你也很漂亮。”

    闻人言卿望他一眼,低下头笑道:“来见你,我自然要用心的。”宁韶耳朵微红,慌别开脸,站在轿子前没接话。两人对望少顷,各自腼腆笑笑,一齐往商街慢走。

    街市熙熙攘攘,人潮稠密,宁韶满身不适,一直在暗自观察,稍有点动静就要定一下。闻人言卿自然留意到,柔声关切,宁韶勉强挤出笑来回话,刚张开口,身后一对母女说话时笑起来,宁韶当即一激灵,手脚立僵:“她们在笑谁?”

    闻人言卿忧然看着他,回道:“她们只是在说笑……”

    “是么?”宁韶紧绷地瞄那两人,犹疑收回目光,抬脚向前迈。然而每迈出一步,他浑身便更紧张。

    热闹的街市带给他莫大恐惧,当他走到人声最沸处时,当即如煮僵的蟹,几乎不能再往前迈出一步。

    闻人言卿观察他许久,此时终于慢慢停下脚步,沉默片刻,道:“公子,我们还是回吧。”

    宁韶顿感周身一轻,冷汗渐消,却道:“怎么、怎么忽地要走?我们还没有逛。”

    闻人言卿无声望着他微湿的鬓角,慢慢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街市道:“这里太吵闹,我连日熬夜有些头痛,吃不消。不若回去寻个清静地方,我请公子吃点心赔罪,我们喝茶听曲,好好说一会儿话。”

    “那也很好。”他应答,与之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二人无话,宁韶一直低头前行,四周热闹全不曾看,闷头走时,忽觉面前走来个黑影,将欲避开,那人倏尔放慢了脚步,发出声:“咦?”

    宁韶皱眉抬头,霎时一张脸变为灰白,手脚钉在原地。

    在他前面,两三步距离,一个手拿团扇的女人正瞧望向他。那女人起先还似有点不确定,在他抬起头后,立时得证,满脸表情渐化为一抹隐晦的笑痕。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只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摇扇走了。宁韶僵站原地,脸惨灰如纸,仿佛被打回原形的妖精,姿神俱竭。

    闻人言卿眉微蹙,目光暗扫一圈,转过头来沉声询问:“公子怎么了?”

    宁韶两眼盯地,嘴唇煞白,半天道出四字:“我要回去。”

    说完他也不管回复,仓皇转身便走,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条街。

    闻人言卿没有拦,默默跟在后方,看他上了轿子才止步。轿影远去,她独站在街市熙攘的人流中,扯嘴笑了一声,慢慢转头看向那女人离去的方向。

    -

    定安王府。

    自东宫议散后,风临当天忙碌整编兵源到深夜,直到今日此时方才有空,将麾下诸位武官唤至文轩阁,细细分配了事务,顾崇明这回也在其中。

    在说完随行之安排后,风临问她:“你可有异议?”

    顾崇明站在角落,抱着臂,咧嘴道:“你安排,我去做就是了。”

    风临嗯了一声,继续与其他人分派任务,顾崇明也挪开脸,似百无聊赖地望天,没留意到周围人的蹙眉,和站在风临身后,那位郎将阴冷的目光。

    是日夜,离文轩阁后,顾崇明独向住所走去。在穿过前府花木林时,忽然感觉到一股森然凉气,直从右侧林木中射来。她立刹住脚,斜目看去:“出来。”

    夜浓黑,右方林木默立,倏尔几只鸟雀飞起,一片林叶沙沙声里,自夜中走出一个高而矫健的人影。

    在此人迈出的瞬间,林间忽飞起一大群鸟,黑影满天舞,喳喳乱鸣。顾崇明使独眼眯看去,寒牙笑道:“白郎将。有何指教?”

    白青季一步步迈出,站在阴影之下,寒目看向她冷笑:“姓顾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殿下你来你去?”

    她说着额前青筋隐现,笑愈森寒:“我忍你很久了,狗东西……不去舀瓢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没有殿下,你能喘气到今天?不跪下日日磕头烧香便也罢了,还敢使那狗眼瞪她,真打量殿下好性儿,便没人治你了?!”

    顾崇明使那只独眼看她,冷笑道:“你待怎样。”

    白青季道:“代你爷娘教训你!”

    顾崇明陡而色变,一张脸霎时阴透,声蕴杀意:“有胆你就试试。”

    白青季扯嘴而笑,一步步自阴影走出:“姑奶奶今天便教你做人。”

    -

    东疆,昌州穆城,一个下臣急匆匆赶来,连夜敲开府衙大门,向里禀报道:“张将军袭长吉粮草失手了!”

    刘达意彼时正在此处彻夜办公,听闻此事立刻去寻柳合,并叫人禀告风恪。

    风恪所住华宅原是城中州官的居所,离府衙只隔一条街,是而消息顷刻便到。

    夜里风恪原已早早睡下,被这消息惊动,一下从床上坐起,气得满脸红紫,再睡不着,满地疾走。

    她有伤疤的半边脸不自然地抽动,紫红疤痕在阴夜里像条扭动的蚯蚓,阵阵刺痛。风恪忙叫人拿镜子来看,谁想刚看了一眼镜子,就被丑得浑身发抖,狠把镜子摔开,气恼得扑到被上捶床大哭。

    她本就万般不痛快,被这消息一激、伤疤一刺,当场便发起狂,伏在床上闹到半夜,砸瓶撕帐,把刘达意都惊动了,一从柳合处离开,便急忙赶来。

    她到了后,见风恪闹得不像样,赶忙叫下人们都退远。虽然也没有几个人在近前。

    刘达意关上房门,独个进屋,走到床边安慰,让她冷静,风恪不肯依,使劲挣扎,嚎啕大哭起来:“吾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看吾作怪物,吾的母皇正眼不肯看吾,吾给这个压完给那个压,风和那小崽子都敢在吾头上踩两脚,到最后连一个小小贱男也敢冒犯吾!吾还活着有什么劲!”

    “好了,好了!”刘达意听了半晌,耐心耗尽,陡然一喝,直接伸手去拽她。风恪被一喝,倏止声响,也不哭嚎了,闷头由她拽起,坐在床边低声抽噎。

    刘达意太阳穴突突跳,站在床边缓了一会儿,回头看她,见她哭得已是满脸泪涕,披头散发,刘达意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手绢,走到她面前,弯身给她擦泪,叹说:“你这个没出息的皇女,哪像个亲王,简直像一条小泥鳅。”

    风恪听了不高兴,扭开脸去,刘达意手追过去给她擦脸。风临憋了会儿嘴,又哽着转回头来,抓住她衣袖,用她千金一匹的绸衣擦鼻涕眼泪,仰头满脸泪地问:“可是姑母,就算是泥鳅也可以化龙的吧?”

    刘达意拿手绢嫌弃地给她擦鼻涕,说:“当然。”

    “泥鳅是罚下天的盲龙,而我就是托举您回天的风。”

    风恪呜呜地哭,死抓她袖子不放。刘达意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背说:“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风恪躺回床,流泪道:“吾明早还要砸镜子。”

    刘达意说:“砸。想砸多少都行。”

    “吾还要杀两个侍女。”

    “杀吧,后日我再给你换新的。”

    床上安静许久,传来风恪的声音,闷闷的:“姑母,你不要离开吾。”

    刘达意微愣,旋即低眉笑道:“万万不会。”

    “睡吧殿下,我守着你呢。”

    她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拍着风恪的背说:“我们两个要一起爬回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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