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牧茧原本守在门外，听到声响连忙冲入房中，便见到阿玘支起身子摇摇欲坠的样子，还有地上的一滩鲜血。
他连忙上前，习惯性地让阿玘靠在自己身前。
“这是怎么了，不是都治好了吗？”
牧茧本就在为殷华如今的形势担忧，看到阿玘这个样子，更感到愁绪难解。
阿玘一声不吭，静静地靠在牧茧身前。
“阿玘。”牧茧扶着阿玘的肩轻声唤她。
阿玘缓缓摇头，像是说她无事。
牧茧有片刻的恍惚，时间好像回到他们初到百越的时候，也是在幽深的宫殿里，她终日混沌，虚弱无力，也是像这样倚靠着他，听他对她说着话。
牧茧犹豫了一瞬，继续道：“你既然醒了，那便听我来说。我们现在已经回了殷华别宫。原本我们在此地一直乏人问津，这几日不知为何，民众突然纷纷请愿，要神女尽快举行祭天仪式。为此，当地的有权势者纷纷出动人手，将这别宫围得像铁桶一般，说是怕民众失控冲撞了神女。”
他看到阿玘现在的样子，有意省去了沧溟山出事那一段。
“神女祭天是传统，但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我回来这几日提，看来早有人发现了我这些日子根本不在殷华。”阿玘勉强回道。
“纵是如此，让我们祭天，我们尽快祭就是了，何苦还派这么多人守我们？”
“表面上是祭天，实则是为了怕我再逃。不仅如此，那谋事之人还希望拖延我回霞萝的时间，越晚越好。”
“这是为何？”牧茧不解。
阿玘欲起身，牧茧连忙扶着她下了床。她来到窗边，将窗扇向两边推开，便见天幕一片阴晦惨暗，看着是将雨之兆。
牧茧留意到，阿玘唇边还残留了一点血痕，遂掏出手帕为她擦拭。
阿玘不露声色地将手帕接过。
“你看，要下雨了。”阿玘抬眸，眼里随之落入了天幕的阴霾。
“来殷华这些时日，天色就没好过，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牧茧以为阿玘的注意力转到天气上去了，遂接语道。
“不管请愿之事，是民众自发，还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若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灾难，请愿的声音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若是祭祀迟迟不举行，最后局面定然失控，我们需得把握时机。”
阿玘的眼神中有晦暗不清的东西，不过牧茧现在实是无暇理会。
她看起来仍旧十分虚弱，神色倦意浓重，带着血痕的唇上也是干裂灰白的样子。
“你先坐，”牧茧将她带到桌边，为她倒了一杯水，“我让人做些吃食给你。”说着欲起身离去。
“阿茧。”阿玘叫住了他。
他回身，神情里的担心忧虑显而易见。
阿玘的神色较方才柔和了些，“你先坐，我们还是先把事情说完。”
牧茧皱眉，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了阿玘对面。
“阿茧，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吗？”过半晌，她却问了这么一句。
牧茧愣住，没想到她突然将话题转到了这里。
他忽而笑着回道：“这不是你第一次问我要不要离开了。”
阿玘静静地看着他。
牧茧仍笑着，却带着苦涩，“我自是想过。在离开南林随将军去惠安的时候，我本可以结束那次任务后直接回军中，但是得知你不告而别，我担心你。河中城遭袭之前，将军有事嘱咐我，所以我离开了些时日，后面我也可以直接回军中，送你出城的事只要找几个得力的人也一样做得到，但是我担心你。”
阿玘垂下了目光，牧茧却将目光锁到了她脸上。
“或许有一天，你嫁与了他人，我可能就不用再那么担心你了，到那时我自然会离开。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再想着让我离开了。”
牧茧的目光太沉重，所以阿玘始终没有抬头。
过半晌，她轻声说道：“对不起，在南林的时候，我不该为了离开将军府而利用你，说要与你成亲。”
牧茧闻之愣住片刻，“你都想起来了？”
牧茧的心里有十分复杂的情绪彼此冲撞撕扯着。
“所以阿玘，你最终会如何选择？是与将军一同溯源，还是留在百越，继续做神女和国后？”
阿玘闻言，有些黯然地垂下头。她很不喜欢这种感受——看着他这么卑微的样子。
“阿茧，我们还是说回当下吧。此时此刻，我们被人困在此处，这背后可能牵连甚广。在百越，与我有关的举足轻重的人有两个，只要把我捏在手里，既可以拖延亓珵返回霞萝的时间，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对他进行威胁。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有人对我母亲有什么图谋，届时也可用我作为威胁。”
牧茧瞬间明白阿玘的暗示，“不管是哪种图谋，遏殷王的嫌疑都是最大的。”
“所以，我们需要想办法，逃出别宫。”
“那祭祀要怎么办？”
阿玘闻之，难得舒展眉目，露出淡淡的笑意，“都这个时候了，还祭个鬼。”
牧茧从没听过阿玘这样说话。
“虽然不准备真的祭祀，”阿玘接着说，“但是我们要制造一个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要如何做？”
“这些人既然要拖着我，便需要找拖延的借口，那我们便送他们一个借口。”
很快，官府发布告示，神女祭天，需要万石蓍草，现面向全州进行征收，一日不及万石，便将祭祀推迟一日。
蓍草是祭祀圣物，属北地产物，以与北地相邻的临楚存量最多。殷华离临楚不算远，但运送万石蓍草，纵是快马加鞭，也不免要半月之久，加上如今，官府无意到临楚集中采购，仅靠向民众征收，所耗时间更是难以计量。因此，当牧茧向看守之人提出要求之时，本就有意拖延的幕后之人不仅痛快地答应了，还擅自向民众加了码。
只怪天意难测，暴雨连降数日后，先是一些低洼地带的房屋已被淹没，再后来，更有山洪顺着山谷向下游袭来，死伤难计。
民众怨声载道，更有传言，是因神女迟迟不举行祭祀才使得天神震怒，降祸于殷华。
到最后，连原本看守别宫的势力也无法抵抗这股压力，试图劝说神女举行祭祀，但别宫里的人只一口咬定，若是没有足够的蓍草，便不能举办祭祀。否则，也是触怒神灵之举，难保神灵不会降下更大的灾祸。
再后来，民众里传出声音，要求官府之人到临近州郡收购蓍草。
雨仍在下，时大时小。
门扉开合，迅速有人闪身而入。
别宫外的守卫虽严，但还不足以难倒牧茧。趁夜冒雨外出散布消息给可靠之人，顺便了解到，前些时日亓珵返回了长原一次，至于具体去做了什么，下面的人倒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从民众前往临楚求购少量蓍草，到官府出面大量购买，这件事一定会为亓珵所知，聪明如他，想必很快就会意识到殷华有事。”
“现在，便寄希望于他了。”
牧茧看着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此次外出，顺便取得了亓深的来信，信上说秋浔已被符烎的人带回了霞萝，现在就在符烎位于霞萝城外的府邸中，亓深本人目前正潜伏在霞萝，看能否见到秋浔一面。
至少目前，秋浔是安全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让阿玘知道，毕竟他们二人目前的处境也是险中求生。
一切，该等与亓珵汇合后从长计议。
很快，有大批蓍草被运往了殷华，随之而来的，还有上百名临楚的官兵和医者，说是前来此地救治灾民。
既然蓍草已到，祭天已是势在必行，殷华官府拟定日期后，与别宫里进行了交涉。
临楚官兵抵达的次日晚上，一个身影进入了别宫。
阿玘昏睡间，只感到一丝凛冽的气息钻入了鼻腔，随之而来的是亓珵带着室外寒气和湿意的怀抱。
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偏过头，正看到亓珵藏着倦意的眼瞳。
“你来了。”阿玘松懈下来，从被子里抽出手。
“让我眯一会儿，赶了几日的路，昨天又在此地探查了一夜。”亓珵合上眼睛，脸埋在她颈窝里。
阿玘露出淡淡笑意，只好一动不动。
只片刻，亓珵重新在黑暗里睁开双眼。
“该走了。”
随后，阿玘起身更衣，随同亓珵出去。
牧茧候在门外，“人都清理干净了。”
亓珵与他对视了一眼，轻轻点头，随后拉起阿玘的手，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亓珵事先混在运送蓍草的队伍里，初抵那日，他装作与众人一同安置灾民，实则对他怀疑是符烎手下的人进行了探查。
阿玘掀起窗帘一角，见天边火光漫天。
“那是……”阿玘不解，看向亓珵。
亓珵面不改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阿玘略作思索，却不知他是何意。
亓珵见阿玘仍是茫然的样子，“沧溟山的事……”话说出口，他意识到阿玘可能还不知晓此事。
“沧溟山怎么了？”阿玘的心提了起来。
亓珵略作停顿，他稍微思索了一下为何牧茧会没有告诉阿玘，却没有想出所以然。
“我们离开沧溟后不久，符烎的人便放火烧了山。”
阿玘呼吸一窒。
“但你无需担心，秋浔事先便知会我，我已提前将山民分批护送到了临楚。”
纵是车里昏暗，也不难看出阿玘已是脸色惨白。
“那我师父呢？”阿玘轻声问。
“他被符烎的人带到了霞萝，不过既然要大老远把他带走，想来是不会轻易取他性命的，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她就无需担心？
阿玘抿着唇，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心里已如明镜。
秋浔既提前安排送走山民，便知逃不过此劫。他在沧溟山隐居数年，安然无恙，是她来此，才暴露了他。
而他没有试图逃跑和抵抗，只是顺从地被符烎的人带走，这只说明了一件事。
亓珵眼见着阿玘的目光，渐渐沉作不见底的深潭，在那其中有什么在酝酿搅动着，他却全然无法看透。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呼吸不畅。
“阿玘，待我处理好公事，我们尽快返回霞萝，去救你的师父可好？”
阿玘沉默地点点头。
她凭借一己之力，纵是回到了霞萝，也什么都做不了。
“兄长，我有话想和牧茧说。”
一声兄长，陡然似利刃没入了亓珵的胸口。他本欲质问，却见阿玘神色恹恹，想来是担忧和虚弱所致。
于是他沉默着走出了马车。
只片刻，牧茧闪身进来，“你找我？”
“阿茧，”阿玘无意责问，“你尽快前往霞萝，与亓深兄长一起筹划救出师父的事。”
牧茧不忍，“你都知道了？”
阿玘的声音难免冷淡，“知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无意瞒你，只是看你身体虚弱，不想再让你忧心。”牧茧急于解释，“将军在霞萝，他会见机行事。”
“可他孤掌难鸣，你若去了，定能有助于他。”
“将军并非孤掌难鸣，”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明说，“后面你就会知道的。”
阿玘不解，见他又无意说明，渐渐心急，“你走是不走？”
牧茧虽理亏，却也从没见她这个样子，一时执拗，“不走。”
二人僵持着。
阿玘冷冷地开口，“现在，亓珵可以护我，不需要你了。”
牧茧垂下目光，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说的话只是为了激他。
“阿茧，你既然知道你不可能永远跟着我，早离开或晚离开，又有何区别？”阿玘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将来会嫁与亓珵，他不会容你一直在我身边，你需得尽早想好前路。”
“所以，你不会溯源，对吗？”牧茧看向阿玘，“或者说，你从未想过要与将军同行，你从没有选择过他，对吗？”
阿玘不明白牧茧究竟想要问什么。
牧茧却已颓然至极。
只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在心里不敢逾越的界限，从来都不曾存在。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阿玘，我有一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之后，我会立刻离开。”
阿玘看着牧茧。
“你的孩子，是谁的？”牧茧的声音微颤。
阿玘僵住片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亓珵在这时，闪身进入马车。
为了行路方便，亓珵没有准备过于豪华显眼的车驾，是以此时此刻，三人相对坐在逼仄的马车里，彼此间咫尺相距，膝盖相触。
“你们说的话，我都差不多听见了，”亓珵倒也坦然，“所以你有话不妨直接问我。”
“问你？”牧茧不解。
亓珵点头，丝毫不掩饰得意的神色，“你问阿玘的孩子是谁的？这个我刚好可以回答。”
牧茧脸色冷凝，看着亓珵，又看向阿玘。
“我的。”亓珵指了指自己。
阿玘垂眸不语，如同默认。
“怎么，不信？”
未等牧茧回答，亓珵便倾身吻住了阿玘，一手就势置于她颈后。
浅浅的相触和吸吮显然没有让亓珵感到满足，他的另一只手亦置于阿玘脸颊旁，拇指轻按下颌，唇齿随之张开。
舌尖趁机探入，肆虐再难阻隔。
马车内本就狭窄，亓珵有意作此举，是以故意将动静弄大。
口涎之声撞击着牧茧的耳膜。
他省去告别，直接钻出马车。
车身一轻，牧茧已然离去，阿玘觉得自己本来绷紧的神经亦随之放松了。
亓珵见阿玘并无迎合之意，便拉开了二人的距离，自己的心却仍在怦然跳动着。
毕竟有些时日未见，而上一次见面时，二人还……
他刚刚做此举，与牧茧无关，只是想用一些实在的东西淡去自己心间刚刚笼上的阴霾。
这时，阿玘轻轻抬袖，擦去了唇上的口涎。
“谢谢。”她的声音轻轻的，没有什么起伏，可落在亓珵耳里，却似惊雷。
“谢谢？”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终于离开了。”阿玘兀自说道，却忽略了亓珵话语间的凛冽之气。
“既然如此，你不如再谢我一些。”
亓珵俯身压过来，再欲吻阿玘，手指禁不住在她身上游走如蛇。
“兄长。”阿玘蹙眉，按住了他的手。
“叫我亓珵。”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变沉。
“今日不宜。”阿玘转开视线，目光空洞。
亓珵终于颓然，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好。”他只吐出这么一字，便离开了马车。
2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临楚，入临北王府。王府在城池一隅，避开了喧嚣的街道和起伏的路段，选择了一块开阔平坦之地。
亓珵为她安排了一处院落，他告诉她，等他三日即可。
院落里没有杂沓的侍从奔走往来，所有杂事仅由一名影卫负责，同时其还身兼护卫之职。
所谓影卫，是王府最高级别的侍卫，从不以真声和真面示于人前，对主人的命令，只需点头，不可拒绝，只许前进，不能后退。若无主人的吩咐，不可擅自开口。
阿玘从没遇过这样的侍从，若是寻常时候，她或许会忍不住逗趣一番。只是如今，她心思凝重，只想赶快返回霞萝。
她命影卫准备寻常朴素的衣装和帽帷，白日里无事，她便想到城中转转。
影卫奉命，亦换上寻常衣物，戴上帽帷，护卫在她左右。
纷繁的街道仍如初见，阿玘穿行在人群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来此地的时候。
好像只要转过头，便能看到秋浔走在她身畔的样子。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路过了曾住过的客栈，再走小段路，便见到那家有着很多俊美堂倌的茶肆。
进门前，影卫下意识在她身前拦了一下。阿玘看他，他便退到她身后。
入了茶肆，见店里宽敞亮堂，堂倌热情地将阿玘引入座位，为她介绍起店里的茶水和小点。
茶水点心上桌后，堂倌没有离开，反倒落座于阿玘旁边，亲自为阿玘斟茶，将茶点细心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切好后，还欲亲自送到阿玘口里。
影卫看不过去，伸出刀柄阻拦。
阿玘见状，轻轻按下刀柄，随后对座旁的俊俏堂倌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坐。”阿玘对影卫说。
与主人同坐，属大不敬，但是主人的命令，偏又无法违抗。
阿玘将盘子向影卫推了推，“你先尝尝。”
见影卫犹豫，阿玘继续说道：“试毒。”
见影卫掏出银针，阿玘无奈，“吃。”
影卫只好取一小块，侧身伸入帽帷里。
那么严实的面具，还要再加一层帽帷，真是怕闷坏了他。
阿玘笑着饮下一口茶。
影卫吃完，对着阿玘轻轻点头。
阿玘亦自取食之，只觉味道清爽，有淡淡甜香，不粘不腻，一口气吃下数块。
“好吃。”阿玘终于满足，“若不是因为他，我早就吃上这等美食了。”
影卫始终静坐，没有回应，也不知是否听见。
“不就是俊俏堂倌坐在身畔，添添茶，叙叙话，再亲手喂上几口茶点，有什么。”
阿玘放眼望去，周围的座位上落座不少小姐、夫人，与店里的堂倌说笑着，倒也没有逾矩的行为。
而后，她转念想到，盛热时节，堂倌多是衣着宽松，或是袒露上身，或许秋浔那时只是不想她去看那些吧。
这人，总是瞎操心。
饮过茶，阿玘兜转来到之前来过的汤屋，便信步而入。
入门后，仍是熟悉的一片昏暗，待眼睛适应，见掌柜笑脸迎上前来。
“是姑娘啊！”掌柜竟只凭身形认出了阿玘。
“掌柜记得我？”阿玘也不免有些吃惊。
“姑娘气质出众，如何能不记得？”掌柜四下张望，只见到阿玘身边的影卫，“无衣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阿玘的心钝重地跳了一下，“无衣？”
“是啊，便是上次带你来的那位先生。”
无衣……
“掌柜，要一间雅房。”阿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完便向里面走。
“得嘞！”掌柜在她身后高呼道。
进入雅间，里面仍有侍女等候服侍，阿玘像上次那样请侍女离开。
“你试试这汤浴，我在外面等你。”阿玘对影卫说，“不要骗我，洗过和没洗过我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阿玘说完，走到室外。
待影卫出来，阿玘正一动不动地赏着院里的枫树。时节原因，叶片颜色深且发黑，有种诡异的美感。
“坐。”阿玘没有看他，只是轻声说。
这一回，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偶尔摇晃的树叶，枯坐了一个晌午。
次日午后，他们来到城外，沿着河水走到下游，看平湖万顷。
此处无人，阿玘掀起帽帷，露出面容，静默伫立于湖边。
忽而，身庞不远的树林里似乎传来孩童的哼声。影卫身手利落，快速上前，将藏在林中之人揪了出来。
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阿玘对影卫摆手，影卫松开了对方。
“你是……”孩童露出惊恐的表情，“鬼后！”
影卫欲再上前，却被阿玘拦下。
阿玘觉得有趣，蹲在孩童面前，“你叫我什么？”
孩童惊惧，口舌亦打结：“鬼、鬼后。”边说还边想往后躲。
阿玘失笑，“这都被你发现了。”
面对可能被灭口的命运，孩童已经要哭出来了。
“这么说，你见过我？”阿玘继续问。
“在几年前的鬼节，我被玩伴欺负，逃到了此处，却看到鬼王和鬼后，正在下游亲热。”孩童说到最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哇哇哇……”
阿玘却因“亲热”二字，悄悄红了耳根。
“胡说，那才不是亲热。”她小声反驳。
孩童见阿玘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慢慢止住了哭声，一双大眼泛着水光，看着阿玘。
“好啦，”阿玘不再吓唬他，“只要你不说出今日见过我之事，我就放过你，如何？”
孩童懵懂地点了点头。
“回去吧。”阿玘起身。
孩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容易脱身，本想拔腿就逃，可转过身，看着重重密林，脚步又变得迟疑起来。
阿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重新看向他。
迟疑，恐惧。
但他还是慢慢迈开脚步，准备离开。
“等等。”阿玘叫住他。
孩童有些怯怯地转身。
“你既叫我一声鬼后，我听着开心，可以许你一个愿望。”阿玘幽幽地说。
孩童愣住，好似一时间还没有听懂阿玘的意思，过半晌好像终于听明白似的，向身后的密林望了望。
“鬼后说的可是真的？什么都行吗？”
“你说说看。”
孩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学堂里，有几个商贾的孩子，总是笑我家贫，还合伙欺负我。”
“他们，可打你了？”阿玘问道。
孩童有些扭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若鬼后显灵，能不能让他们不要再欺负我了……”
阿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孩童的头。
“那今日，我便让我的鬼侍卫送你回去，你想让他做什么都行。”
影卫欲言又止。
“将他平安送回家，我在此处等你。”阿玘对影卫说道，然后又凑到他近旁，低声说了句：“不用担心，若有人欲加害我，我便跳入湖里，任谁也追不到。”
影卫仍有些犹豫，但还是随孩童离去了。
临近城门处，见到这孩童出现，果然有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从草窠里跳出，手里捏着枝条作武器，欲要围拢过来。
孩童见状，连忙躲到影卫身后。
几个半大孩子，看到猎物藏在一成年男子身后，虽有些犹豫，却不愿轻易罢手。
“你是谁？若不想挨揍，赶紧闪一边去。”为首的长得最高壮的孩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见影卫衣着普通，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
听到那欺凌者的话，影卫迅速脚上使力，挑起一枚地上的石子，再用力一踢。石子向前飞去，正中对方心口。
那欺凌人的孩童嗷呜一声，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其他孩童见状迅速向四周散开。影卫迅速闪身至倒地的孩童身边，掐住他的脖子，虽未使力，却使得他无法起身。
孩童肥胖，胸口受到重击，又被人掐住脖子，险些无法呼吸，可跋扈惯了的人，却没那么容易求饶，“我父亲是城南富商，你若伤我，我们孙家不会放过你！”
影卫闻之，松开了掐着对方的手。
孩童见没有了束缚，眼中闪过凌厉的鄙夷，以为是对方畏惧自己的家世。
那些欺凌者逃跑后，影卫回到那被欺凌的孩童身边。
“害怕么？”影卫问他。
孩童先是惊奇，他本以为鬼侍卫是不会说话的，随后想到他的话，神色黯然了下去。
“今日我打了他，来日他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在你身上。你来自普通人家，自是无法与富商巨贾之子抗衡，所以，除非你们一家离开这座城池，否则这种欺凌会直到你死为止。”
孩童瘦弱的肩膀颤抖起来，眼圈通红。
“不管是鬼，是神，都救不了你。”
孩童终于不敌恐惧，痛哭失声。
“不过，既然鬼后吩咐，我今晚可再助你一次。”影卫学着神女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走吧，回到家里，关紧门扉。”
影卫将阿玘送回王府后，等到夜深时分，又离开了王府。
要找到城南孙家的酒楼并没有费太多力气。等他赶到那位被欺凌的孩童居所时，城南的火光才刚大起来。
人们听到奇异的骚乱声，纷纷来到外面看热闹，有的甚至爬到屋顶观看。
那孩童也随着父母，睡眼惺忪地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那好像是城南孙家的酒楼啊！”人群里有人高呼。
孩童闻之瞪大了眼睛。
“睡醒了？”身后有个声音问。
孩童转身，见一个黑影立在自己身后，差点惊声尖叫。
“嘘。”影卫蹲在他身前，让他看自己的面具。白日里，他已掀开帽帷让他看过。
“鬼侍卫哥哥！”自从听到影卫讲话，孩童便以哥哥相称。
“这是你做的？”孩童指了指身后。
影卫点了点头。
孩童张着嘴，好像惊呆了的样子，看不出是喜是优。
他转过身，看熊熊火光将半边天都照得通明，一时出神。
“若下次再有人犯，便需你自己动手了。”
孩童闻声转过身，身后却没有了黑色的身影。
孩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纤细瘦弱，好像什么都握不住的样子。这样的双手也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吗？
他抬起头，继续看远处的火光，好像再坚持一会，就能从熊熊火焰中找到答案。
3
次日，阿玘晨起时，亓珵正在她房中，坐在桌前出神。
“兄长可是将公务都处理妥当了？”阿玘起身，一边更衣，一边问道。
亓珵不露声色，来到阿玘身边，好像在怕着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地从身后环住她。
自在百越重逢后，阿玘的身上始终有一丝淡淡的冷香的气息。此前因中毒的缘故，她离不开冷香为她稳固心神，想来近日已许久不曾使用这香了，可香气却始终不散。
“这香真是奇怪，名为冷香，却无凛冽之气，只是淡淡的花草香，却经久不散。”亓珵的声音一点一点藏进阿玘的颈间。
阿玘笑着说：“用惯了一种香，它是会钻到骨头缝里的。”
“阿玘，我今天想带你去个地方。”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去过后，就不再与我置气了可好？”
阿玘露出疑惑的表情，“置气？”
亓珵帮阿玘将衣装整理好，还细心地为她梳头挽髻，挑选了一枚银簪簪发。
阿玘的头上带过各种簪子，到现在，他也不清楚她到底喜欢哪一种。
临楚城依山而建，山脚下有一块被圈出来的地方，是王府的别院，有专人把守。
“据说，这是我的生身父母以前生活的地方，我便是在这里出生的。”亓珵拉着阿玘的手进入院子，“我出生没多久，便被不知什么人带走了，所以对这里并无印象。他们还说，这里本来已被彻底烧毁，现在的样子是父皇登基后重建的。”
亓珵是弃皇与原配夫人所生。弃皇此前无意作为继任者争夺皇储之位，无奈族人逼迫，后来更是强行拆散了他们夫妻。
族人趁他离家外出时放火点燃别院，当时只有产后仍旧虚弱的夫人和幼子在家中，幼子为他人所救，而那虚弱在床的夫人，却惨死于烈火中。
实则，夫人本是可以逃生的，但她自知躲得了一日，却躲不了一世，只好以自己的命，换弃皇下决心夺取权力，以好保全流落在外的幼子。
在去北地与亓忞详谈时，亓珵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亓忞早年便是长原的高官，最擅豢养刺客和探子。当他手下之人了解到南境最有可能成为皇储之人，其背后是这番境遇之时，便已经开始了布局。
亓珵只是希望，那场火真的是族人所为，与亓忞没有关系。
从结果来看，亓忞将他养大，而自己的妻子却被送入百越王庭，传闻被符烎凌虐致死。
就算他母亲的意外真是亓忞所为，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无论如何，他平安长大，顺利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手握重权，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而亓忞，为长原换取了二十余年甚至更长久的太平。
“我今日带你来，不是为了要给你讲这些伤心事。跟我来。”亓珵带她进入主屋。
还未见到屋中人，便已听到中年男女的说话声，还有孩童稚嫩的语声。
“小茞，这个不是这样放的。”
“你让他自己玩，孩子聪明得很。”
阿玘进门，便是见到三个人融洽玩乐的场景。
男子率先看到阿玘，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女子也看到了阿玘，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汝安妹妹？”她起身走到阿玘身边。
阿玘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点头。
秀灵破涕而笑，“你看看，这是小茞阿。”
四岁大的孩童就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摆弄着手上的小玩意，好像并没察觉到来人。
阿玘慢慢走到他身边，像他那般缓缓坐在地上，侧着脸静静地看着他。
幼时的婴儿肥褪去了些，脸颊看上去瘦了一圈，但幼子的肌肤仍旧稚嫩，仿佛吹弹可破。
小茞仍旧摆弄着手上的玩具，坚持不看身旁的人。过一会，开始揉起眼睛，头压得低低的。
毫无征兆地，幼子哭声爆发，小小的身躯扑到阿玘怀里。
阿玘拥着他，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没想到，还有这样重逢的一天。原本，听说亓珵安置好了山民时，她已对此安了心。却没想到，亓珵小心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别院里，只待她来。
“汝安妹妹，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啊？”秀灵也痛哭起来，“你走以后，恩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你，我们也都不敢问他。可是，你怎么忍心，就这样抛下这么幼小的孩儿啊？”
阿玘无从辩驳，承受着所有指责。
小茞慢慢止住哭声，从阿玘怀里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经过一番宣泄，虽仍泛红，但已恢复平静。
“母亲。”小茞唤道。
阿玘低头，与小茞的额头贴在一起。
那位曾是山主的男子摇摇头，起身走到院中。
秀灵擦擦眼泪，“沧溟山的事我们也听说了，恩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就有了计划。来到临楚后，这位……”她看向亓珵，“这位公子把我们安置在这里，让我们帮忙打理别院，也算有个安身之所。我们半生流亡，早就不奢求安逸富贵，只求一隅安身，将小茞养大。”
她望着小茞，终于露出笑意，“既然你来了，就不要走了，与我们生活在一处，对了，还有恩公，恩公呢？”她看了看亓珵，又看向阿玘。
亓珵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出了屋子，似是与山主有话要说。
阿玘回道：“秀灵姐，小茞还要再麻烦你些日子了。师父被恶人所囚，我要设法将他救出来。”
秀灵难以置信，“恶人……那你准备如何救？”
阿玘始终注视着怀中幼子，“我会想办法……”
小茞闻之，抬头看着阿玘，“父亲，有危险？”
阿玘的心好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回到王府时，暮色已沉。亓珵没有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沉默着来到了阿玘房中。
“你若有话要问，我定直言相告。”见亓珵始终不言，阿玘便开了口。
半晌，亓珵回了一个字：“好。”
而后仍是沉默。
“若你不知从何问起，我可以自己来说。”
阿玘的声音始终如冬日的湖面般平静。
就在她要开口时，亓珵扬起苍白的笑意：“若我求你，你能不能别说伤我的话？”
阿玘犹豫了一瞬，“我不想骗你，亦不想你为其他人所说的话误导。”
亓珵交叠十指，轻轻遮住自己的脸。
“小茞不是你的孩子，亦不是你所知的任何人的孩子，亦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人的孩子。他只是我的孩子。”
停顿了少许，她继续道，“当然，或许这不是你内心最在意之事。或许你从山主或秀灵姐口中，听说过我与师父之间的关系，事实是，他们所认为的关系是假，可我与师父之间，却是真的。”
这些看似谜语一般的解释，对亓珵来说却不是特别难以理解。他放下双手，任其无力地向下垂着，“你既然这么喜欢揣测人心，那你一定知道我最想知道什么。”
“离开沧溟之前，我始终没有想起那一段记忆，待到殷华，才在睡梦中想起了一切。”
“这么说，若是你不曾想起，便能无所介怀地与我在一起了？”亓珵有些无力地问道，就好像想给自己一个希望。
“抛却前尘，何以成我？”
阿玘缓缓垂膝，双手触地，将额头贴于手背。
此一跪，是歉疚。
她缓缓抬起上身，“情之一事，我有负于你。此债深重，愿以命相赔，只求你能倾力相助，救出师父。”
亓珵哑然。
好一个以命相赔。
“纵是神女的命，在我眼里也没有那么值钱。”亓珵蹲在阿玘面前，“我只想要你的人和心。”
“好。”
阿玘再次俯身，同样的姿势，分毫不差。
此一跪，是顺从。
“我的心，虽难由我，但你不妨设法再化去我的记忆，我绝无半点怨言，只要你能将师父平安救出。”
“够了！”亓珵的声音很低，似在极力压抑。
“师父，师父，那我呢？我们少时相伴长大，一起挨过生命里一段又一段最艰难的时间，携手共渡一次又一次难关，这些，竟都比不上你与那人的短短几年吗？”
“师父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多次相救之义，亦有数载相伴照拂之情，纵是短暂，足以刻骨。”
她看着亓珵的眼睛，“我无意将他与你比较，人不须比，情义亦不须比。如今，我只想将他平安救出，还一份师恩。缘随天成，而我向来情缘淡薄，无意强求。”
情缘淡薄。
在室内暗淡的光亮里，亓珵的脸色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起身回到榻边。
“来。”他的声音轻轻的，透着一丝寒意。
阿玘望着他，猜着他的意图。
“来。”亓珵抬起眉梢，用幽深的目光锁住阿玘，“你来，我便答应你。”
窗外下起雨来，是冬日少有的急而滂沱的雨。
两人的思绪不约而同地回溯到在殇山的日子。
在亓深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殇山也总是下着这般毫无预兆的大雨。
那个夏天，搅在潮湿的雨季里，总是难言的湿热。
于是乎，连两个人的关系也总是带着雨水浸过的痕迹，不敌太远，却又不堪太近。
“来。”亓珵坚持，声音里一点一点带了狠意。
阿玘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这是他的愿望。
她缓慢地来到他身边，就像是拖不动自己的身体，沉重僵硬，已全然没有了上一次满月夜里的轻盈和柔韧。
亓珵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笑声里带着凄厉，伤痛得几近癫狂。
失控之下，亓珵握住阿玘的肩膀，又猛地向前一推，“既如此，从一开始，你就不如不要来找我！”
阿玘在强力之下向后跌倒在地上，瞬间昏了过去。
没错，一次又一次，不都是你主动来到我面前的吗？
这一生，亓珵都在被自己至亲之人舍弃和驱逐。
在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抓住什么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自己仍是一无所有。
门被猛地踢开，影卫一下子冲了进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影卫对亓珵怒吼。
“你信不信，我可以要了你的命。”亓珵恶狠狠地回道。
影卫探到阿玘的脉搏，知道她只是暂时地昏迷，便打横将她抱起。
“你是想将人从我面前带走？”
影卫停下脚步，“你拦不住我。”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心里，现在对你还有一分歉疚。你若杀了我，她反倒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你断绝关系。哪怕我丢了性命，也乐得如此。”
影卫转身，面对亓珵，“我之前没有告诉她秋浔的事，她却也急着要赶紧离开殷华，只因她怕自己真的被符烎控制住，第一个会威胁到的就是你。
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罢，她都是认真的，从不想伤害任何人。若是因为她不能给你全部感情，你就要对她如此，那你也属实不配待在她身边。”
说完，影卫抱着阿玘径直走到雨中，没有半分停留之意。
唯有亓珵独自留在室内的黑暗里，听窗外暴雨，声声砸入心口。
牧茧原本守在门外，听到声响连忙冲入房中，便见到阿玘支起身子摇摇欲坠的样子，还有地上的一滩鲜血。
他连忙上前，习惯性地让阿玘靠在自己身前。
“这是怎么了，不是都治好了吗？”
牧茧本就在为殷华如今的形势担忧，看到阿玘这个样子，更感到愁绪难解。
阿玘一声不吭，静静地靠在牧茧身前。
“阿玘。”牧茧扶着阿玘的肩轻声唤她。
阿玘缓缓摇头，像是说她无事。
牧茧有片刻的恍惚，时间好像回到他们初到百越的时候，也是在幽深的宫殿里，她终日混沌，虚弱无力，也是像这样倚靠着他，听他对她说着话。
牧茧犹豫了一瞬，继续道：“你既然醒了，那便听我来说。我们现在已经回了殷华别宫。原本我们在此地一直乏人问津，这几日不知为何，民众突然纷纷请愿，要神女尽快举行祭天仪式。为此，当地的有权势者纷纷出动人手，将这别宫围得像铁桶一般，说是怕民众失控冲撞了神女。”
他看到阿玘现在的样子，有意省去了沧溟山出事那一段。
“神女祭天是传统，但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我回来这几日提，看来早有人发现了我这些日子根本不在殷华。”阿玘勉强回道。
“纵是如此，让我们祭天，我们尽快祭就是了，何苦还派这么多人守我们？”
“表面上是祭天，实则是为了怕我再逃。不仅如此，那谋事之人还希望拖延我回霞萝的时间，越晚越好。”
“这是为何？”牧茧不解。
阿玘欲起身，牧茧连忙扶着她下了床。她来到窗边，将窗扇向两边推开，便见天幕一片阴晦惨暗，看着是将雨之兆。
牧茧留意到，阿玘唇边还残留了一点血痕，遂掏出手帕为她擦拭。
阿玘不露声色地将手帕接过。
“你看，要下雨了。”阿玘抬眸，眼里随之落入了天幕的阴霾。
“来殷华这些时日，天色就没好过，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牧茧以为阿玘的注意力转到天气上去了，遂接语道。
“不管请愿之事，是民众自发，还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若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灾难，请愿的声音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若是祭祀迟迟不举行，最后局面定然失控，我们需得把握时机。”
阿玘的眼神中有晦暗不清的东西，不过牧茧现在实是无暇理会。
她看起来仍旧十分虚弱，神色倦意浓重，带着血痕的唇上也是干裂灰白的样子。
“你先坐，”牧茧将她带到桌边，为她倒了一杯水，“我让人做些吃食给你。”说着欲起身离去。
“阿茧。”阿玘叫住了他。
他回身，神情里的担心忧虑显而易见。
阿玘的神色较方才柔和了些，“你先坐，我们还是先把事情说完。”
牧茧皱眉，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了阿玘对面。
“阿茧，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吗？”过半晌，她却问了这么一句。
牧茧愣住，没想到她突然将话题转到了这里。
他忽而笑着回道：“这不是你第一次问我要不要离开了。”
阿玘静静地看着他。
牧茧仍笑着，却带着苦涩，“我自是想过。在离开南林随将军去惠安的时候，我本可以结束那次任务后直接回军中，但是得知你不告而别，我担心你。河中城遭袭之前，将军有事嘱咐我，所以我离开了些时日，后面我也可以直接回军中，送你出城的事只要找几个得力的人也一样做得到，但是我担心你。”
阿玘垂下了目光，牧茧却将目光锁到了她脸上。
“或许有一天，你嫁与了他人，我可能就不用再那么担心你了，到那时我自然会离开。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再想着让我离开了。”
牧茧的目光太沉重，所以阿玘始终没有抬头。
过半晌，她轻声说道：“对不起，在南林的时候，我不该为了离开将军府而利用你，说要与你成亲。”
牧茧闻之愣住片刻，“你都想起来了？”
牧茧的心里有十分复杂的情绪彼此冲撞撕扯着。
“所以阿玘，你最终会如何选择？是与将军一同溯源，还是留在百越，继续做神女和国后？”
阿玘闻言，有些黯然地垂下头。她很不喜欢这种感受——看着他这么卑微的样子。
“阿茧，我们还是说回当下吧。此时此刻，我们被人困在此处，这背后可能牵连甚广。在百越，与我有关的举足轻重的人有两个，只要把我捏在手里，既可以拖延亓珵返回霞萝的时间，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对他进行威胁。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有人对我母亲有什么图谋，届时也可用我作为威胁。”
牧茧瞬间明白阿玘的暗示，“不管是哪种图谋，遏殷王的嫌疑都是最大的。”
“所以，我们需要想办法，逃出别宫。”
“那祭祀要怎么办？”
阿玘闻之，难得舒展眉目，露出淡淡的笑意，“都这个时候了，还祭个鬼。”
牧茧从没听过阿玘这样说话。
“虽然不准备真的祭祀，”阿玘接着说，“但是我们要制造一个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要如何做？”
“这些人既然要拖着我，便需要找拖延的借口，那我们便送他们一个借口。”
很快，官府发布告示，神女祭天，需要万石蓍草，现面向全州进行征收，一日不及万石，便将祭祀推迟一日。
蓍草是祭祀圣物，属北地产物，以与北地相邻的临楚存量最多。殷华离临楚不算远，但运送万石蓍草，纵是快马加鞭，也不免要半月之久，加上如今，官府无意到临楚集中采购，仅靠向民众征收，所耗时间更是难以计量。因此，当牧茧向看守之人提出要求之时，本就有意拖延的幕后之人不仅痛快地答应了，还擅自向民众加了码。
只怪天意难测，暴雨连降数日后，先是一些低洼地带的房屋已被淹没，再后来，更有山洪顺着山谷向下游袭来，死伤难计。
民众怨声载道，更有传言，是因神女迟迟不举行祭祀才使得天神震怒，降祸于殷华。
到最后，连原本看守别宫的势力也无法抵抗这股压力，试图劝说神女举行祭祀，但别宫里的人只一口咬定，若是没有足够的蓍草，便不能举办祭祀。否则，也是触怒神灵之举，难保神灵不会降下更大的灾祸。
再后来，民众里传出声音，要求官府之人到临近州郡收购蓍草。
雨仍在下，时大时小。
门扉开合，迅速有人闪身而入。
别宫外的守卫虽严，但还不足以难倒牧茧。趁夜冒雨外出散布消息给可靠之人，顺便了解到，前些时日亓珵返回了长原一次，至于具体去做了什么，下面的人倒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从民众前往临楚求购少量蓍草，到官府出面大量购买，这件事一定会为亓珵所知，聪明如他，想必很快就会意识到殷华有事。”
“现在，便寄希望于他了。”
牧茧看着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此次外出，顺便取得了亓深的来信，信上说秋浔已被符烎的人带回了霞萝，现在就在符烎位于霞萝城外的府邸中，亓深本人目前正潜伏在霞萝，看能否见到秋浔一面。
至少目前，秋浔是安全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让阿玘知道，毕竟他们二人目前的处境也是险中求生。
一切，该等与亓珵汇合后从长计议。
很快，有大批蓍草被运往了殷华，随之而来的，还有上百名临楚的官兵和医者，说是前来此地救治灾民。
既然蓍草已到，祭天已是势在必行，殷华官府拟定日期后，与别宫里进行了交涉。
临楚官兵抵达的次日晚上，一个身影进入了别宫。
阿玘昏睡间，只感到一丝凛冽的气息钻入了鼻腔，随之而来的是亓珵带着室外寒气和湿意的怀抱。
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偏过头，正看到亓珵藏着倦意的眼瞳。
“你来了。”阿玘松懈下来，从被子里抽出手。
“让我眯一会儿，赶了几日的路，昨天又在此地探查了一夜。”亓珵合上眼睛，脸埋在她颈窝里。
阿玘露出淡淡笑意，只好一动不动。
只片刻，亓珵重新在黑暗里睁开双眼。
“该走了。”
随后，阿玘起身更衣，随同亓珵出去。
牧茧候在门外，“人都清理干净了。”
亓珵与他对视了一眼，轻轻点头，随后拉起阿玘的手，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亓珵事先混在运送蓍草的队伍里，初抵那日，他装作与众人一同安置灾民，实则对他怀疑是符烎手下的人进行了探查。
阿玘掀起窗帘一角，见天边火光漫天。
“那是……”阿玘不解，看向亓珵。
亓珵面不改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阿玘略作思索，却不知他是何意。
亓珵见阿玘仍是茫然的样子，“沧溟山的事……”话说出口，他意识到阿玘可能还不知晓此事。
“沧溟山怎么了？”阿玘的心提了起来。
亓珵略作停顿，他稍微思索了一下为何牧茧会没有告诉阿玘，却没有想出所以然。
“我们离开沧溟后不久，符烎的人便放火烧了山。”
阿玘呼吸一窒。
“但你无需担心，秋浔事先便知会我，我已提前将山民分批护送到了临楚。”
纵是车里昏暗，也不难看出阿玘已是脸色惨白。
“那我师父呢？”阿玘轻声问。
“他被符烎的人带到了霞萝，不过既然要大老远把他带走，想来是不会轻易取他性命的，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她就无需担心？
阿玘抿着唇，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心里已如明镜。
秋浔既提前安排送走山民，便知逃不过此劫。他在沧溟山隐居数年，安然无恙，是她来此，才暴露了他。
而他没有试图逃跑和抵抗，只是顺从地被符烎的人带走，这只说明了一件事。
亓珵眼见着阿玘的目光，渐渐沉作不见底的深潭，在那其中有什么在酝酿搅动着，他却全然无法看透。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呼吸不畅。
“阿玘，待我处理好公事，我们尽快返回霞萝，去救你的师父可好？”
阿玘沉默地点点头。
她凭借一己之力，纵是回到了霞萝，也什么都做不了。
“兄长，我有话想和牧茧说。”
一声兄长，陡然似利刃没入了亓珵的胸口。他本欲质问，却见阿玘神色恹恹，想来是担忧和虚弱所致。
于是他沉默着走出了马车。
只片刻，牧茧闪身进来，“你找我？”
“阿茧，”阿玘无意责问，“你尽快前往霞萝，与亓深兄长一起筹划救出师父的事。”
牧茧不忍，“你都知道了？”
阿玘的声音难免冷淡，“知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无意瞒你，只是看你身体虚弱，不想再让你忧心。”牧茧急于解释，“将军在霞萝，他会见机行事。”
“可他孤掌难鸣，你若去了，定能有助于他。”
“将军并非孤掌难鸣，”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明说，“后面你就会知道的。”
阿玘不解，见他又无意说明，渐渐心急，“你走是不走？”
牧茧虽理亏，却也从没见她这个样子，一时执拗，“不走。”
二人僵持着。
阿玘冷冷地开口，“现在，亓珵可以护我，不需要你了。”
牧茧垂下目光，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说的话只是为了激他。
“阿茧，你既然知道你不可能永远跟着我，早离开或晚离开，又有何区别？”阿玘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将来会嫁与亓珵，他不会容你一直在我身边，你需得尽早想好前路。”
“所以，你不会溯源，对吗？”牧茧看向阿玘，“或者说，你从未想过要与将军同行，你从没有选择过他，对吗？”
阿玘不明白牧茧究竟想要问什么。
牧茧却已颓然至极。
只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在心里不敢逾越的界限，从来都不曾存在。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阿玘，我有一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之后，我会立刻离开。”
阿玘看着牧茧。
“你的孩子，是谁的？”牧茧的声音微颤。
阿玘僵住片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亓珵在这时，闪身进入马车。
为了行路方便，亓珵没有准备过于豪华显眼的车驾，是以此时此刻，三人相对坐在逼仄的马车里，彼此间咫尺相距，膝盖相触。
“你们说的话，我都差不多听见了，”亓珵倒也坦然，“所以你有话不妨直接问我。”
“问你？”牧茧不解。
亓珵点头，丝毫不掩饰得意的神色，“你问阿玘的孩子是谁的？这个我刚好可以回答。”
牧茧脸色冷凝，看着亓珵，又看向阿玘。
“我的。”亓珵指了指自己。
阿玘垂眸不语，如同默认。
“怎么，不信？”
未等牧茧回答，亓珵便倾身吻住了阿玘，一手就势置于她颈后。
浅浅的相触和吸吮显然没有让亓珵感到满足，他的另一只手亦置于阿玘脸颊旁，拇指轻按下颌，唇齿随之张开。
舌尖趁机探入，肆虐再难阻隔。
马车内本就狭窄，亓珵有意作此举，是以故意将动静弄大。
口涎之声撞击着牧茧的耳膜。
他省去告别，直接钻出马车。
车身一轻，牧茧已然离去，阿玘觉得自己本来绷紧的神经亦随之放松了。
亓珵见阿玘并无迎合之意，便拉开了二人的距离，自己的心却仍在怦然跳动着。
毕竟有些时日未见，而上一次见面时，二人还……
他刚刚做此举，与牧茧无关，只是想用一些实在的东西淡去自己心间刚刚笼上的阴霾。
这时，阿玘轻轻抬袖，擦去了唇上的口涎。
“谢谢。”她的声音轻轻的，没有什么起伏，可落在亓珵耳里，却似惊雷。
“谢谢？”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终于离开了。”阿玘兀自说道，却忽略了亓珵话语间的凛冽之气。
“既然如此，你不如再谢我一些。”
亓珵俯身压过来，再欲吻阿玘，手指禁不住在她身上游走如蛇。
“兄长。”阿玘蹙眉，按住了他的手。
“叫我亓珵。”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变沉。
“今日不宜。”阿玘转开视线，目光空洞。
亓珵终于颓然，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好。”他只吐出这么一字，便离开了马车。
2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临楚，入临北王府。王府在城池一隅，避开了喧嚣的街道和起伏的路段，选择了一块开阔平坦之地。
亓珵为她安排了一处院落，他告诉她，等他三日即可。
院落里没有杂沓的侍从奔走往来，所有杂事仅由一名影卫负责，同时其还身兼护卫之职。
所谓影卫，是王府最高级别的侍卫，从不以真声和真面示于人前，对主人的命令，只需点头，不可拒绝，只许前进，不能后退。若无主人的吩咐，不可擅自开口。
阿玘从没遇过这样的侍从，若是寻常时候，她或许会忍不住逗趣一番。只是如今，她心思凝重，只想赶快返回霞萝。
她命影卫准备寻常朴素的衣装和帽帷，白日里无事，她便想到城中转转。
影卫奉命，亦换上寻常衣物，戴上帽帷，护卫在她左右。
纷繁的街道仍如初见，阿玘穿行在人群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来此地的时候。
好像只要转过头，便能看到秋浔走在她身畔的样子。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路过了曾住过的客栈，再走小段路，便见到那家有着很多俊美堂倌的茶肆。
进门前，影卫下意识在她身前拦了一下。阿玘看他，他便退到她身后。
入了茶肆，见店里宽敞亮堂，堂倌热情地将阿玘引入座位，为她介绍起店里的茶水和小点。
茶水点心上桌后，堂倌没有离开，反倒落座于阿玘旁边，亲自为阿玘斟茶，将茶点细心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切好后，还欲亲自送到阿玘口里。
影卫看不过去，伸出刀柄阻拦。
阿玘见状，轻轻按下刀柄，随后对座旁的俊俏堂倌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坐。”阿玘对影卫说。
与主人同坐，属大不敬，但是主人的命令，偏又无法违抗。
阿玘将盘子向影卫推了推，“你先尝尝。”
见影卫犹豫，阿玘继续说道：“试毒。”
见影卫掏出银针，阿玘无奈，“吃。”
影卫只好取一小块，侧身伸入帽帷里。
那么严实的面具，还要再加一层帽帷，真是怕闷坏了他。
阿玘笑着饮下一口茶。
影卫吃完，对着阿玘轻轻点头。
阿玘亦自取食之，只觉味道清爽，有淡淡甜香，不粘不腻，一口气吃下数块。
“好吃。”阿玘终于满足，“若不是因为他，我早就吃上这等美食了。”
影卫始终静坐，没有回应，也不知是否听见。
“不就是俊俏堂倌坐在身畔，添添茶，叙叙话，再亲手喂上几口茶点，有什么。”
阿玘放眼望去，周围的座位上落座不少小姐、夫人，与店里的堂倌说笑着，倒也没有逾矩的行为。
而后，她转念想到，盛热时节，堂倌多是衣着宽松，或是袒露上身，或许秋浔那时只是不想她去看那些吧。
这人，总是瞎操心。
饮过茶，阿玘兜转来到之前来过的汤屋，便信步而入。
入门后，仍是熟悉的一片昏暗，待眼睛适应，见掌柜笑脸迎上前来。
“是姑娘啊！”掌柜竟只凭身形认出了阿玘。
“掌柜记得我？”阿玘也不免有些吃惊。
“姑娘气质出众，如何能不记得？”掌柜四下张望，只见到阿玘身边的影卫，“无衣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阿玘的心钝重地跳了一下，“无衣？”
“是啊，便是上次带你来的那位先生。”
无衣……
“掌柜，要一间雅房。”阿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完便向里面走。
“得嘞！”掌柜在她身后高呼道。
进入雅间，里面仍有侍女等候服侍，阿玘像上次那样请侍女离开。
“你试试这汤浴，我在外面等你。”阿玘对影卫说，“不要骗我，洗过和没洗过我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阿玘说完，走到室外。
待影卫出来，阿玘正一动不动地赏着院里的枫树。时节原因，叶片颜色深且发黑，有种诡异的美感。
“坐。”阿玘没有看他，只是轻声说。
这一回，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偶尔摇晃的树叶，枯坐了一个晌午。
次日午后，他们来到城外，沿着河水走到下游，看平湖万顷。
此处无人，阿玘掀起帽帷，露出面容，静默伫立于湖边。
忽而，身庞不远的树林里似乎传来孩童的哼声。影卫身手利落，快速上前，将藏在林中之人揪了出来。
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阿玘对影卫摆手，影卫松开了对方。
“你是……”孩童露出惊恐的表情，“鬼后！”
影卫欲再上前，却被阿玘拦下。
阿玘觉得有趣，蹲在孩童面前，“你叫我什么？”
孩童惊惧，口舌亦打结：“鬼、鬼后。”边说还边想往后躲。
阿玘失笑，“这都被你发现了。”
面对可能被灭口的命运，孩童已经要哭出来了。
“这么说，你见过我？”阿玘继续问。
“在几年前的鬼节，我被玩伴欺负，逃到了此处，却看到鬼王和鬼后，正在下游亲热。”孩童说到最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哇哇哇……”
阿玘却因“亲热”二字，悄悄红了耳根。
“胡说，那才不是亲热。”她小声反驳。
孩童见阿玘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慢慢止住了哭声，一双大眼泛着水光，看着阿玘。
“好啦，”阿玘不再吓唬他，“只要你不说出今日见过我之事，我就放过你，如何？”
孩童懵懂地点了点头。
“回去吧。”阿玘起身。
孩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容易脱身，本想拔腿就逃，可转过身，看着重重密林，脚步又变得迟疑起来。
阿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重新看向他。
迟疑，恐惧。
但他还是慢慢迈开脚步，准备离开。
“等等。”阿玘叫住他。
孩童有些怯怯地转身。
“你既叫我一声鬼后，我听着开心，可以许你一个愿望。”阿玘幽幽地说。
孩童愣住，好似一时间还没有听懂阿玘的意思，过半晌好像终于听明白似的，向身后的密林望了望。
“鬼后说的可是真的？什么都行吗？”
“你说说看。”
孩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学堂里，有几个商贾的孩子，总是笑我家贫，还合伙欺负我。”
“他们，可打你了？”阿玘问道。
孩童有些扭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若鬼后显灵，能不能让他们不要再欺负我了……”
阿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孩童的头。
“那今日，我便让我的鬼侍卫送你回去，你想让他做什么都行。”
影卫欲言又止。
“将他平安送回家，我在此处等你。”阿玘对影卫说道，然后又凑到他近旁，低声说了句：“不用担心，若有人欲加害我，我便跳入湖里，任谁也追不到。”
影卫仍有些犹豫，但还是随孩童离去了。
临近城门处，见到这孩童出现，果然有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从草窠里跳出，手里捏着枝条作武器，欲要围拢过来。
孩童见状，连忙躲到影卫身后。
几个半大孩子，看到猎物藏在一成年男子身后，虽有些犹豫，却不愿轻易罢手。
“你是谁？若不想挨揍，赶紧闪一边去。”为首的长得最高壮的孩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见影卫衣着普通，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
听到那欺凌者的话，影卫迅速脚上使力，挑起一枚地上的石子，再用力一踢。石子向前飞去，正中对方心口。
那欺凌人的孩童嗷呜一声，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其他孩童见状迅速向四周散开。影卫迅速闪身至倒地的孩童身边，掐住他的脖子，虽未使力，却使得他无法起身。
孩童肥胖，胸口受到重击，又被人掐住脖子，险些无法呼吸，可跋扈惯了的人，却没那么容易求饶，“我父亲是城南富商，你若伤我，我们孙家不会放过你！”
影卫闻之，松开了掐着对方的手。
孩童见没有了束缚，眼中闪过凌厉的鄙夷，以为是对方畏惧自己的家世。
那些欺凌者逃跑后，影卫回到那被欺凌的孩童身边。
“害怕么？”影卫问他。
孩童先是惊奇，他本以为鬼侍卫是不会说话的，随后想到他的话，神色黯然了下去。
“今日我打了他，来日他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在你身上。你来自普通人家，自是无法与富商巨贾之子抗衡，所以，除非你们一家离开这座城池，否则这种欺凌会直到你死为止。”
孩童瘦弱的肩膀颤抖起来，眼圈通红。
“不管是鬼，是神，都救不了你。”
孩童终于不敌恐惧，痛哭失声。
“不过，既然鬼后吩咐，我今晚可再助你一次。”影卫学着神女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走吧，回到家里，关紧门扉。”
影卫将阿玘送回王府后，等到夜深时分，又离开了王府。
要找到城南孙家的酒楼并没有费太多力气。等他赶到那位被欺凌的孩童居所时，城南的火光才刚大起来。
人们听到奇异的骚乱声，纷纷来到外面看热闹，有的甚至爬到屋顶观看。
那孩童也随着父母，睡眼惺忪地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那好像是城南孙家的酒楼啊！”人群里有人高呼。
孩童闻之瞪大了眼睛。
“睡醒了？”身后有个声音问。
孩童转身，见一个黑影立在自己身后，差点惊声尖叫。
“嘘。”影卫蹲在他身前，让他看自己的面具。白日里，他已掀开帽帷让他看过。
“鬼侍卫哥哥！”自从听到影卫讲话，孩童便以哥哥相称。
“这是你做的？”孩童指了指身后。
影卫点了点头。
孩童张着嘴，好像惊呆了的样子，看不出是喜是优。
他转过身，看熊熊火光将半边天都照得通明，一时出神。
“若下次再有人犯，便需你自己动手了。”
孩童闻声转过身，身后却没有了黑色的身影。
孩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纤细瘦弱，好像什么都握不住的样子。这样的双手也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吗？
他抬起头，继续看远处的火光，好像再坚持一会，就能从熊熊火焰中找到答案。
3
次日，阿玘晨起时，亓珵正在她房中，坐在桌前出神。
“兄长可是将公务都处理妥当了？”阿玘起身，一边更衣，一边问道。
亓珵不露声色，来到阿玘身边，好像在怕着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地从身后环住她。
自在百越重逢后，阿玘的身上始终有一丝淡淡的冷香的气息。此前因中毒的缘故，她离不开冷香为她稳固心神，想来近日已许久不曾使用这香了，可香气却始终不散。
“这香真是奇怪，名为冷香，却无凛冽之气，只是淡淡的花草香，却经久不散。”亓珵的声音一点一点藏进阿玘的颈间。
阿玘笑着说：“用惯了一种香，它是会钻到骨头缝里的。”
“阿玘，我今天想带你去个地方。”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去过后，就不再与我置气了可好？”
阿玘露出疑惑的表情，“置气？”
亓珵帮阿玘将衣装整理好，还细心地为她梳头挽髻，挑选了一枚银簪簪发。
阿玘的头上带过各种簪子，到现在，他也不清楚她到底喜欢哪一种。
临楚城依山而建，山脚下有一块被圈出来的地方，是王府的别院，有专人把守。
“据说，这是我的生身父母以前生活的地方，我便是在这里出生的。”亓珵拉着阿玘的手进入院子，“我出生没多久，便被不知什么人带走了，所以对这里并无印象。他们还说，这里本来已被彻底烧毁，现在的样子是父皇登基后重建的。”
亓珵是弃皇与原配夫人所生。弃皇此前无意作为继任者争夺皇储之位，无奈族人逼迫，后来更是强行拆散了他们夫妻。
族人趁他离家外出时放火点燃别院，当时只有产后仍旧虚弱的夫人和幼子在家中，幼子为他人所救，而那虚弱在床的夫人，却惨死于烈火中。
实则，夫人本是可以逃生的，但她自知躲得了一日，却躲不了一世，只好以自己的命，换弃皇下决心夺取权力，以好保全流落在外的幼子。
在去北地与亓忞详谈时，亓珵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亓忞早年便是长原的高官，最擅豢养刺客和探子。当他手下之人了解到南境最有可能成为皇储之人，其背后是这番境遇之时，便已经开始了布局。
亓珵只是希望，那场火真的是族人所为，与亓忞没有关系。
从结果来看，亓忞将他养大，而自己的妻子却被送入百越王庭，传闻被符烎凌虐致死。
就算他母亲的意外真是亓忞所为，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无论如何，他平安长大，顺利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手握重权，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而亓忞，为长原换取了二十余年甚至更长久的太平。
“我今日带你来，不是为了要给你讲这些伤心事。跟我来。”亓珵带她进入主屋。
还未见到屋中人，便已听到中年男女的说话声，还有孩童稚嫩的语声。
“小茞，这个不是这样放的。”
“你让他自己玩，孩子聪明得很。”
阿玘进门，便是见到三个人融洽玩乐的场景。
男子率先看到阿玘，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女子也看到了阿玘，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汝安妹妹？”她起身走到阿玘身边。
阿玘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点头。
秀灵破涕而笑，“你看看，这是小茞阿。”
四岁大的孩童就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摆弄着手上的小玩意，好像并没察觉到来人。
阿玘慢慢走到他身边，像他那般缓缓坐在地上，侧着脸静静地看着他。
幼时的婴儿肥褪去了些，脸颊看上去瘦了一圈，但幼子的肌肤仍旧稚嫩，仿佛吹弹可破。
小茞仍旧摆弄着手上的玩具，坚持不看身旁的人。过一会，开始揉起眼睛，头压得低低的。
毫无征兆地，幼子哭声爆发，小小的身躯扑到阿玘怀里。
阿玘拥着他，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没想到，还有这样重逢的一天。原本，听说亓珵安置好了山民时，她已对此安了心。却没想到，亓珵小心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别院里，只待她来。
“汝安妹妹，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啊？”秀灵也痛哭起来，“你走以后，恩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你，我们也都不敢问他。可是，你怎么忍心，就这样抛下这么幼小的孩儿啊？”
阿玘无从辩驳，承受着所有指责。
小茞慢慢止住哭声，从阿玘怀里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经过一番宣泄，虽仍泛红，但已恢复平静。
“母亲。”小茞唤道。
阿玘低头，与小茞的额头贴在一起。
那位曾是山主的男子摇摇头，起身走到院中。
秀灵擦擦眼泪，“沧溟山的事我们也听说了，恩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就有了计划。来到临楚后，这位……”她看向亓珵，“这位公子把我们安置在这里，让我们帮忙打理别院，也算有个安身之所。我们半生流亡，早就不奢求安逸富贵，只求一隅安身，将小茞养大。”
她望着小茞，终于露出笑意，“既然你来了，就不要走了，与我们生活在一处，对了，还有恩公，恩公呢？”她看了看亓珵，又看向阿玘。
亓珵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出了屋子，似是与山主有话要说。
阿玘回道：“秀灵姐，小茞还要再麻烦你些日子了。师父被恶人所囚，我要设法将他救出来。”
秀灵难以置信，“恶人……那你准备如何救？”
阿玘始终注视着怀中幼子，“我会想办法……”
小茞闻之，抬头看着阿玘，“父亲，有危险？”
阿玘的心好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回到王府时，暮色已沉。亓珵没有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沉默着来到了阿玘房中。
“你若有话要问，我定直言相告。”见亓珵始终不言，阿玘便开了口。
半晌，亓珵回了一个字：“好。”
而后仍是沉默。
“若你不知从何问起，我可以自己来说。”
阿玘的声音始终如冬日的湖面般平静。
就在她要开口时，亓珵扬起苍白的笑意：“若我求你，你能不能别说伤我的话？”
阿玘犹豫了一瞬，“我不想骗你，亦不想你为其他人所说的话误导。”
亓珵交叠十指，轻轻遮住自己的脸。
“小茞不是你的孩子，亦不是你所知的任何人的孩子，亦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人的孩子。他只是我的孩子。”
停顿了少许，她继续道，“当然，或许这不是你内心最在意之事。或许你从山主或秀灵姐口中，听说过我与师父之间的关系，事实是，他们所认为的关系是假，可我与师父之间，却是真的。”
这些看似谜语一般的解释，对亓珵来说却不是特别难以理解。他放下双手，任其无力地向下垂着，“你既然这么喜欢揣测人心，那你一定知道我最想知道什么。”
“离开沧溟之前，我始终没有想起那一段记忆，待到殷华，才在睡梦中想起了一切。”
“这么说，若是你不曾想起，便能无所介怀地与我在一起了？”亓珵有些无力地问道，就好像想给自己一个希望。
“抛却前尘，何以成我？”
阿玘缓缓垂膝，双手触地，将额头贴于手背。
此一跪，是歉疚。
她缓缓抬起上身，“情之一事，我有负于你。此债深重，愿以命相赔，只求你能倾力相助，救出师父。”
亓珵哑然。
好一个以命相赔。
“纵是神女的命，在我眼里也没有那么值钱。”亓珵蹲在阿玘面前，“我只想要你的人和心。”
“好。”
阿玘再次俯身，同样的姿势，分毫不差。
此一跪，是顺从。
“我的心，虽难由我，但你不妨设法再化去我的记忆，我绝无半点怨言，只要你能将师父平安救出。”
“够了！”亓珵的声音很低，似在极力压抑。
“师父，师父，那我呢？我们少时相伴长大，一起挨过生命里一段又一段最艰难的时间，携手共渡一次又一次难关，这些，竟都比不上你与那人的短短几年吗？”
“师父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多次相救之义，亦有数载相伴照拂之情，纵是短暂，足以刻骨。”
她看着亓珵的眼睛，“我无意将他与你比较，人不须比，情义亦不须比。如今，我只想将他平安救出，还一份师恩。缘随天成，而我向来情缘淡薄，无意强求。”
情缘淡薄。
在室内暗淡的光亮里，亓珵的脸色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起身回到榻边。
“来。”他的声音轻轻的，透着一丝寒意。
阿玘望着他，猜着他的意图。
“来。”亓珵抬起眉梢，用幽深的目光锁住阿玘，“你来，我便答应你。”
窗外下起雨来，是冬日少有的急而滂沱的雨。
两人的思绪不约而同地回溯到在殇山的日子。
在亓深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殇山也总是下着这般毫无预兆的大雨。
那个夏天，搅在潮湿的雨季里，总是难言的湿热。
于是乎，连两个人的关系也总是带着雨水浸过的痕迹，不敌太远，却又不堪太近。
“来。”亓珵坚持，声音里一点一点带了狠意。
阿玘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这是他的愿望。
她缓慢地来到他身边，就像是拖不动自己的身体，沉重僵硬，已全然没有了上一次满月夜里的轻盈和柔韧。
亓珵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笑声里带着凄厉，伤痛得几近癫狂。
失控之下，亓珵握住阿玘的肩膀，又猛地向前一推，“既如此，从一开始，你就不如不要来找我！”
阿玘在强力之下向后跌倒在地上，瞬间昏了过去。
没错，一次又一次，不都是你主动来到我面前的吗？
这一生，亓珵都在被自己至亲之人舍弃和驱逐。
在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抓住什么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自己仍是一无所有。
门被猛地踢开，影卫一下子冲了进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影卫对亓珵怒吼。
“你信不信，我可以要了你的命。”亓珵恶狠狠地回道。
影卫探到阿玘的脉搏，知道她只是暂时地昏迷，便打横将她抱起。
“你是想将人从我面前带走？”
影卫停下脚步，“你拦不住我。”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心里，现在对你还有一分歉疚。你若杀了我，她反倒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你断绝关系。哪怕我丢了性命，也乐得如此。”
影卫转身，面对亓珵，“我之前没有告诉她秋浔的事，她却也急着要赶紧离开殷华，只因她怕自己真的被符烎控制住，第一个会威胁到的就是你。
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罢，她都是认真的，从不想伤害任何人。若是因为她不能给你全部感情，你就要对她如此，那你也属实不配待在她身边。”
说完，影卫抱着阿玘径直走到雨中，没有半分停留之意。
唯有亓珵独自留在室内的黑暗里，听窗外暴雨，声声砸入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