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方塔,共有十层。十边十角,每层阶十级,围栏等距坠十铃。若有风来,铃振如山崩,群鸟惊飞,久久难止。

    十方,指十大方向,东、西、南、北,天与地,生与死,过去与未来。

    符烎初建此塔,是受流浪僧人点拨。

    他说,施主本是至纯至善之人,乃至灵之体,但也因此,十方恶念来此汇聚,欲夺此身,才让施主往往被没来由的恶念驱使,伤人害己。

    故建十方塔,抵十方恶气,驱邪避讳。

    符烎未表露是否相信,只是即刻下令动工。塔址在府邸正东方,依山傍水,意境悠远,远观有如一位器宇轩昂的贤者迎风伫立,有岳峙渊渟之感。

    完工后,符烎将僧人囚入塔顶。他说,若僧者能在塔中安然度过十日,当知所言非虚。

    十日后,僧人仍有一息尚存,符烎遂派人将僧人请出。僧人站在十层高塔之上,俯瞰着于两山之间盘踞着的偌大府邸,凝重静思了片刻,翻身从塔上跃下,坠地而亡。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知那僧人都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些什么。

    这个故事,是秋浔刚到王府不久后,符烎亲自讲给他听的。浑噩之间,他竟没来由地想起了此事,或许因为,如今他本人就在这十方塔中。

    十方之塔,终日铃声嗡鸣不止,如同世间恶念,永无止息。

    秋浔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因周身的疼痛而辗转反侧。眼前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闭上眼睛,又是强烈的晕眩之感。

    他已不记得自己来了几日,连保持思维清醒都极其困难。

    每日他能见到的,不过是一个来送饭的人,而每日的餐饭里,都掺着不一样的毒药。不至于让人死,却也让人极其痛苦。

    他的身边,散落着污秽不堪的残羹剩饭,虫鼠横行,而他躺在其中,早已囚首垢面,臭不可闻。

    就在他以为,他注定要在此地溃烂腐朽之时,符烎出现了。

    “吾友,别来无恙。”

    阴气沉沉的声音从塔的下方升起,符烎像是某种不死的恶鬼从地底而来。人影还未现,其身上那股含混诡异的药气已不知不觉地充满了周围的空间,压迫感近在咫尺。

    秋浔慢慢抬眼,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真是苍天不公。

    侍卫开启牢门后退至一旁,符烎悠然踱步至近前,观察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的至交——也是令他产生过极致恨意的人。

    他曾赋予他至高无上的一切,他却将一切弃如敝履后销声匿迹。他盛怒之下屠尽他的同族,他假意归顺后趁其没有防备之时回之以至毒。

    他当时用在他身上的毒药,毒死一头大象都绰绰有余,不仅如此,他还不知何时偷走了他留作保命用的奇药。也正因此,他足足缠绵病榻数月,才调理如常。

    符烎的神色淡淡的,甚至有一丝笑意,“你一定在想,真是天道不公。”

    他俯身蹲在秋浔面前,如鹰隼般的眼睛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当年,你给我下了那般剧毒,我竟然还是没有死。”

    秋浔恍若未闻,连目光都转了开去。

    符烎摇了摇头,“没办法,谁让我的身躯是你耗费九九八十一日,亲手调配不同的毒药日日滋养,从而炼就的百毒不侵之身。”

    秋浔的目光里有一丝闪动,好像是记起了什么。

    符烎掐住秋浔的下颌,“所以如今,依然我是主,你是囚。”

    将秋浔抓回,符烎本该觉得快乐,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日以毒相对,折磨碾压,他甚至可以杀其身,焚其尸,锉其骨,扬其灰,直到他觉得洗刷前耻,清算前仇。

    但他松开了秋浔,用衣摆擦了擦手,起身来到了仅有的一道窄窗边。透过窗,能看到外面灰白的天幕,阴惨含混,意味不明。

    “回来吧,吾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我可以不计前嫌,只愿你慎终如始。”

    说话间,外面起了一阵风,顿时一片清脆的铃声灌耳,几欲将人的五脏六腑统统震碎。

    这些铃音,不禁令符烎头痛。他下意识后退,转身的一瞬间,一片黑影压迫过来。秋浔一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另一手猛地将手中之物塞入他口中。

    反应过来的符烎一脚踹开秋浔,而后半蹲在地上呕起来。

    塞入他口中的,是地上散落的早已酸腐的囚食。

    符烎掐住秋浔的颈部,令他几乎窒息。血液沸腾着从符烎身体里向上涌,他几乎无意识地增加了手上的力道,只见秋浔的表情愈发痛苦,脸色渐渐发紫。

    就在对方濒临极限时,符烎松开了他,任他倒在地上。

    “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符烎拍了拍秋浔的脸,“你想死?”

    符烎露出瘆人的笑意,“好,好。”

    “想死简单,车裂凌迟绞杀火刑任君挑选,但是,你当真不管临楚那些人的死活了?”

    秋浔仍在努力喘息着,一边死死地盯着符烎。

    “你以为你将人送入临楚,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符烎仍在笑着,眼中混含着暴虐的疯狂,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你若一心求死,我便踏平临楚,还有……她。”

    之后的几日,符烎都没有再出现。他在等,等撑不住的人先摇尾乞怜。

    符烎离开的那日,秋浔一直瞪着双眼,盯着唯一的那道窄窗。从朦朦的光亮,到晦暗,直至彻底漆黑。期间,风起几阵,铃亦鸣过几阵。然后是次日,渐渐清晰的脚步声,门开合声,盘盏触地的声音,有人抓住他的脸,欲将饭塞入他口中,他将饭吐出,而后是咒骂声,有人打他,踢他,他侧身呕出一口鲜血,血和发丝纠缠在一起,牢门碰撞,脚步远去,一切归于沉寂。

    他仍躺于地,几乎想遍了所有可能,仍是无解,就像当年在沧溟山,下决心要让她离开时那样。

    他一介凡夫,如何与至高权力的利刃抗衡?

    他或许该庆幸,这条残命仍有些许用处。

    三日后,秋浔艰难地支撑起身子,匍匐于地。

    他使出全身力气,对着塔身空荡的下方——如深渊般黑暗的地方大喊,“草民,求见遏殷王!”

    嘶哑的声音在塔里回响,像来自深渊的轰然的回声。

    “草民,求见遏殷王!”

    “草民,求见遏殷王!”

    屈服了的秋浔很快被带离了十方塔。

    累日的迷药加上受尽摧残的身躯,秋浔始终浑噩难醒,隐约感觉有人架着他的身躯进入了一处屋舍。侍从婢女轮番上前为他盥洗、更衣,另有医者为他治伤诊病。

    又过了数日,符烎才重新来到秋浔面前。

    一身灰色的衣衫,松松地裹着秋浔清瘦的身躯。他撑着卧榻支起身,摇摇若欲散的晨雾。

    “你求见我?”符烎坐在桌前,自斟自饮起来。

    秋浔下榻,双膝直堕地上。他垂着脸,膝行至符烎面前,而后跪拜行礼。

    “王爷说不计前嫌,可还作数?”

    “呵。”符烎失笑,他俯身凝视着跪拜在自己脚边的男子,“我不过是提了一个‘她’字,你竟转变若此,先前那个给我下毒,往我口中强塞秽物的人,去哪了?”

    秋浔的身形丝毫未动,“草民自知有罪,万死难赎,余生愿效犬马,还望王爷不要殃及他人。”

    符烎露出玩味的表情,将秋浔从地上拉起,“你与那位,当真有情?可据本王所知,她该是与临楚如今的皇储关系匪浅……”

    秋浔淡然地注视符烎,“不瞒王爷,我是与她有过师徒的情谊。”

    符烎哂笑,“本王不瞎,你对她有意,我帮你抢来便是。说来,你倒和本王喜欢同一类人。”

    秋浔微怔了一下,亦笑着说,“草民一介庸人,怎敢比王爷对先神女的拳拳之心。”

    “很快,就不是先神女了。”符烎的声音透着寒意。

    秋浔听出了话里隐含的意味,再次跪拜行礼。

    符烎的唇角含笑,眼中却如风暴的中心般动荡。

    “给我制一种毒,能够不留痕迹地取人性命。若事成,我会将你的爱徒给你带来,成全你的好事。”

    “草民自当尽力,只愿王爷不要伤她性命。其他的,草民不敢奢求。”

    符烎脸上已有不耐,欲起身离开。行至门前,回身见秋浔仍没有起身的意思。

    “不过是爱一人罢了,没有多高尚,也没什么值得妄自轻贱。”符烎俯视着秋浔,冷冷地说道。

    秋浔没有起身,“多年来,王爷一直倾心于先神女,纵是手段雷霆,也从不曾强迫对方一丝一毫,只在暗处提供诸多助益。与王爷相比,草民从来只有一己私欲,岂敢称爱。”

    2

    秋浔在西南苑的从甘堂安置下来,按照遏殷王的嘱托研制毒药。

    秋浔心知肚明,所谓制毒,不过是测试他的归顺之心是否真诚。早已崩塌的信任,不可能三言两语便重新建立,尤其是符烎那般心机深重之人。对于秋浔来说,此一步,也无非是先稳住对方,用臣服淡化他的防备和敌意。

    一日夜里,就在秋浔熄灭灯火之际,有人来访。

    秋浔安坐榻上,“也亏你能进到这里。”

    亓深在桌边落座,“你没事吧?”

    “无妨,也就吃了几斤毒药而已。”秋浔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

    “看来是真的无事,这臭名昭著的遏殷王倒是善待你。”

    “这善待给你要不要?”秋浔起身坐在亓深身边,“你潜入此地,还是小心为上,符烎最近可能有什么动作,他无意间说到,先神女很快就不是先神女了。他还让我为他制一种能够不留痕迹取人性命的毒药。”

    亓深略作思索,“他要取代弃皇成为新帝,不管是毒药,还是什么。趁亓珵和阿玘都不在霞萝这段时间,他怕是要对弃皇下手了。”

    秋浔犹豫了一下,“阿玘,她……”

    “她如今在殷华别宫,被符烎手下的人看着。”

    秋浔陷入沉默,浓眉紧紧蹙起。

    “不过牧茧传信给我,说他们会设法与亓珵取得联系,尽快想办法逃出别宫。”亓深接着说,“你便接着做你的毒药,遇事小心应对。”

    秋浔松了松眉梢,打趣道,“你倒也不说要救我出去什么的。”

    “救是要救,但还需伺机而动。”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秋浔,”亓深好似下了一些决心,“倒是没有要责问的意思,可你对阿玘,当真没有什么?”

    秋浔默默地以手遮住自己的脸。

    该来的,终究会来阿。

    亓深接着道:“我在沧溟山的古木下,看到了一个木盒……”

    秋浔声音有些发颤,“你……打开了?”

    亓深屏息片刻,“嗯。”

    秋浔的心间略过一丝凉意,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时间了。”秋浔说。

    “什么?”

    “她一定会来,但现在绝不是她该来的时机。”

    “你说阿玘?”

    “我想……她得知我在此地,定会设法相救。”

    他略有些犹豫,“我之前用咒术封锁了我和她在沧溟两年的记忆,就是你打开过的那个盒子。”

    亓深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溯渊,”有些话说出来后,秋浔的心终于回归平静,纵是风暴,他亦可承受,“我是个懦弱的人。”

    两人静静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

    “我是家中独子,又自幼失去母亲,自从知道自己是谁以后,身边就再也没有可以交心之人。” 亓深先开了口。

    秋浔暗笑,“你是想说,我便是那个可以交心之人?”

    亓深没有直接回答,继续道:“未及弱冠,我便急于离家。那时父亲对我说,一切还需从长计议,若我一意孤行,则与求死无异,但我还是离开了。后来,我发现父亲所言非虚,我当真是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而这其中,幸有你在旁守护。”

    “肉麻。”秋浔撇嘴。

    亓深也笑了,“幸好有你在南林,我才感觉自己有了一方可以回归之所,有族人,有朋友,累了可以休憩,受伤了则有人耐心治愈我,让我不用考虑暗处的敌人和未来的使命。”

    他停顿了片刻,秋浔亦沉默着。

    “我能理解,那次在沧溟,你不知如何面对我的心情。我不会责怪你,因为我本也没有责怪你的立场。我只是很遗憾,为所有已经发生的一切。”

    亓深的声音沉静清澈,在这样阴湿的冬夜里却有别样的暖意。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与种族无关,与任何别的人和事都无关,对吗?”

    亓深的手轻轻按在秋浔的肩上。

    秋浔转头看着他,心中纠缠已久的绳结终于无声地散开,露出万般头绪。

    “但我还是,该对你说句抱歉。”秋浔轻声说。

    “你真的很喜欢说抱歉。”亓深难得露出戏谑的表情,“我可是不会对你说抱歉的,溯源时我会带上她,只要她愿意。”

    秋浔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亓深准备离开时,秋浔拦住了他。

    “有一种药,我想是你需要的。”

    “化神?”

    “没错。”

    秋浔走到书案边,借着窗外漏进的月色,在纸上一挥而就。

    “这是化神的药方,但如果你能进到宫中医署,或许可以直接拿到那里存放的化神。”

    “多谢。”

    “还有,”秋浔显得有些迟疑,“若你能见到阿玘,可否帮我带一句话?”

    3

    仲冬将至,百越以霞萝为中心,举国筹备着一年一度的万兽巡礼。

    现阶段,适逢确立皇储最关键的时期,民间传言,主持巡礼大典的人一定就是最后的皇储人选。

    原本最具争议的人之一是临楚在秋杀之后临时更换的人选——来自北国的世家长子亓深。几年前,他携珍贵的古籍入朝投诚,受封百越司礼常侍,主持古籍编修和常规的祭祀典礼,亦是神使的重要成员。因秋杀平乱有功,破例成为临楚推选的正式继任者。其后,他随同临楚族中要人一同回归,以疏通后方关节。如今,约定的期限将近,他本该回霞萝作最后一搏,此时却全无风声,让人不免推测,许是他自觉竞争无望,遂直接扎根在临楚,将重心放到竟任下一任族长上。

    而另一位,则是在上一次皇储争夺中落选后封王的符烎。他隐居山中多年,但始终以霞萝直隶三州为根基,韬光养晦,如今终于东山再起。

    不管怎么看,都是后者的胜面更大。更何况,这位遏殷王近些时日在城中露面的次数屡屡增加,似乎各方走动频繁。

    而所谓的万兽巡礼,是由军中的阅兵和民间自发组织的节庆相辅而成。百越是神佑之国,亦善炼制操控奇兽,军中亦有不少操控奇兽作战的部队。值此仲冬佳节,万邦来朝,为示国威,军中组织兽军齐聚城外列阵表演,加以入城巡游,再出城环绕一圈。与此同时,城内亦有各式表演、驯兽、游行,而在百越的其他重镇,亦有类似的表演,可谓举国欢庆。

    而在这样的盛典,由谁来担当主持一职,就显得尤为重要。

    又是一日夜里,符烎造访了从甘堂。随着门扉的开启,细雪夹在雨丝里从门缝涌入。

    前些时日,连绵细雨似是总也不停歇,现在终于连雪也下了起来,南境好像从未有过这般寒冷的冬日。

    符烎进入堂内,虽是没了风雨,但仍觉寒气不减,灯火也恹恹的。秋浔出来相迎,单薄的衣衫将他瘦削的身形毫无掩饰地呈现出来,苍白的皮肤似是冷得起霜,隐隐地还有些发紫。

    “见过王爷。”他俯身见礼。

    “许久未见,身体如何了?”符烎侧身相对,没有看他。

    “谢王爷体恤,已在好转了。”

    最近些时日,符烎已下令将此前要他服用的软筋散和迷药都停了。

    “嘱你办的事如何了?”

    秋浔始终俯着身,没有擅自起来的意思,“幸不辱命。”

    符烎扶起他,空而冷的目光像是钉在他身上,“与我生分了。”

    秋浔终于直起了身,平视着符烎。

    符烎亦看着他。

    “那敢问王爷,现在可还敢服用我给的东西?”秋浔神色平静,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符烎愣了一瞬,没有想过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你要给我什么?”

    秋浔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一物,跪下呈上。

    “此药,可助王爷脱胎换骨,生肌焕颜。”秋浔手中是一枚小小的纸包。

    符烎静静地凝视着秋浔掌心之物,没有动,亦没有说话。

    秋浔屏息而待,向上举起的手臂渐渐僵硬,几欲堕下。

    过半晌,符烎用两指夹起药包,不发一言地离开了从甘堂。

    离开西南苑,符烎召来一名府中侍从,将手中的药包丢给对方,吩咐道:“掺在吃食里,给侵竹轩那位送去。”

    侵竹轩是符昍的住所,自从他半身瘫痪后便一直隐居在院子里,不曾外出,身边只有一位贴身的小厮照料起居。

    次日清晨,侍从将餐食递给小厮时,嘱咐务必全部喂给小王爷。小厮虽有疑惑,但毕竟不敢多问。自从小王爷身子瘫了以后,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只希望他不要横生枝节,能乖乖服下才好。

    毕竟这府上的主都不是好惹的。

    不过天不随人愿,他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这餐食是王爷差人送来的,符昍便一挥手将餐食尽数扫落在地。

    这该如何是好。

    若是下人来收拾时,发现餐食都打翻了,最后被那传话的侍从知道,他定小命不保。

    电光火石间,他脑筋急转。

    王爷下令来送餐食,还命小王爷务必吃完,想来这餐食中,定是毒药。谁人不知,王爷是借着小王爷身残一事,自己要去争那皇储之位。若最后真的如愿当上皇储,甚至下一任百越之主,那小王爷的命自是保不住的。既如此……

    小厮心一狠,拿起瓷碗摔碎的残片,一手掐着符昍的下颌,一手将残片上盛着的粥倒入符昍嘴里,滚烫的粥灌入了符昍的喉咙,残片也在蛮力之下划破了他的嘴角,渗出的鲜血混在粥里流入了他的口中。

    小厮不自觉地起了施虐心,将地上散落的粥用碎片盛起,一股脑灌入符昍嘴里,连自己的手被粥烫伤了都未曾察觉。

    待冷静下来,小厮惊恐地发现,符昍木然地睁着眼望着头顶的床幔,没有死,甚至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

    他暗自心惊,意识到那粥中或许根本没有毒。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王爷恕罪,奴该死,是王爷吩咐务必让小王爷吃完,奴的身家都掐在王爷手里,实在不敢违逆王爷的命令。”说完一下一下狠狠地磕着头,磕着磕着,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符昍静静地瞪着眼,无声地笑着。他擦去唇边的粥和血,感受着体内有种力量在暗自涌动着。

    得知符昍服过秋浔的药后没有特别的变化,符烎暗自揣测着,没有特别的表示。一日午后,他将秋浔带出,沿着山中小道,前往了岚琅山石门祭。

    白日里,先神女多在无名殿读书,殿前有侍立的巫女,掌灯、添茶、磨墨、看顾火盆。

    登上石阶时,符烎的脚步愈发缓慢,待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时,恰好起了一阵风,无名殿顶伫立着一座小亭,亭中坠着比亭子小上几圈的铜铃,发出阵阵悦耳的清音。

    符烎停住脚步,侧耳聆起了铃声。待铃声止息,他俯身行礼,“求见神女。”

    巫女入内通传,过半晌从门内现身。

    “请这位来客入内。”巫女伸出手示意秋浔。

    秋浔犹豫了一瞬,望向符烎。

    符烎的眼神平静,面上亦没有丝毫变化。他再次俯身,“臣在后山等候神女,望神使通禀。”说完,自行转身离去。

    看着符烎的背影渐渐远去,秋浔整肃神色,进入无名殿。

    殿内昏暗,不规则凸起的岩石更增加了威压和逼仄感。他缓缓走入殿深处,那里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个宽大的书案,摞放的竹简高低起伏,自成山峦样的屏风,挡住了其后的人,只有一些暖暖的灯光在四处摇曳着,驱散着殿内的寒意和黑暗。

    “稍等,还有几行字。”书屏后传来的声音柔润如绸,与之伴随的是竹简轻微的摩擦声。

    秋浔静默伫立着。

    他本是随符烎而来,没想到自己却是被请入内的一个。本也无事要说,加上自己闲人一个,倒是等多久都不妨事。

    这样想着,那边传来了竹简卷起的声音。

    贺兰箜从书案后起身,微微动了动筋骨,缓解疲乏。随着她的动作,角上垂着的由细小宝石串成的流苏轻轻晃动,惹得光晕在空间里浮泛着。

    “你身上的味道,和阿玘很像。”贺兰箜微闭着眼轻声说,似乎在感受这种味道。

    秋浔闻之,抬起袖子闻了闻,倒是没有闻出所以然。

    “这个味道比宫中的冷香味道淡些,似是用次等沉香制成,不比冷香凛冽清幽,倒多了些柔和的植物香,药性也弱一些,你觉得如何?”

    秋浔顿了顿,垂首回道:“我也是几年前无意得之,此前我习惯自己制香,后来没了兴致,便用起了此香。”秋浔此前没有注意,只以为是自己身上的味道,听神女说起,再细细思量,想到这次在沧溟与阿玘重逢时,她身上确实也是这样的香味。

    贺兰箜见秋浔皱着眉思索的样子,笑着补充道:“这香是阿玘自己制的。”

    秋浔一时间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看着贺兰箜,后者眉眼柔和,带着笑意看着他。他终于恍然,他用的香确实是从北地商人手中买来的。

    “我见到她那日,便留意到她身上的香气与百越宫里的冷香不太相同。后来才知道,这香竟是她仿照冷香自己制出的。那时,她的记忆残缺不全,倒也说不清自己是何时开始制这种香,又是从哪里学到这香的制法。但我却清楚,这香最开始,是出自你手。”

    秋浔心中微动,“冷香□□,我本无意教她做此物。”

    “她的无念,是你做的?”

    秋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贺兰箜。

    “你这样直视神女,可是大不敬。”贺兰箜故作严肃地说,见后者闻之立刻垂下头,却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随即叹了一声。

    “你与她之间,是你亲手斩断的,可曾后悔?”她望向室外,那里花白一片,看不清任何景物。

    秋浔说不出话。

    “后悔也是无用,”贺兰箜的声音淡淡的,“若是顺应天意,便再无可见之机了。”

    她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阿玘的孩子……可好?”

    秋浔的心里还在为贺兰箜刚刚的话而紧缩着,但仍克制着回道:“虽然自幼失去父母庇护,但亦有他人如父如母地爱护他,他定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像阿玘儿时那般。”

    贺兰箜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虚空处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天色阴惨,风在林间涌动如洪流,搅起阵阵枝叶摩挲声,如同翻滚的浪潮。

    贺兰箜来到神归池边时,符烎孤身伫立在此处,已然等候良久。

    “见过神女。”符烎俯身。

    “来者何人?”贺兰箜淡淡地问了一句。

    “只是符烎。”

    贺兰箜闻之向他扫去了一眼,又迅速转回了目光,“你们之间的气息,倒是愈发难以区分了。”

    符烎拿出一枚小小的玉瓶,欲呈给贺兰箜,后者凝视着他,没有要接过的意思。

    “再问一次,来者何人?”贺兰箜看了看那玉瓶,视线又扫到了符烎面上。

    原本淡然肃穆的面孔,渐渐地发生了一丝细微的抽动和扭曲,随后,嘴角和眉梢似是被人强行拉扯一般,向两侧延伸。

    符烎像是无法控制自己一般抽动着笑起来,气息也渐渐紊乱癫狂。

    贺兰箜皱了皱眉,向后退了一步。

    “两日后宫中宴请百官,派人来接神女时,还望神女不要拒绝。”符烎总算止住癫狂的笑意,再次将玉瓶呈到贺兰箜面前。

    “这是?”贺兰箜掩着口鼻问道。

    “一粒仙丸,恭祝圣上春秋永驻。”

    “然后呢?”贺兰箜继续问道。

    “然后……”符烎转身,面向剧烈摇晃,掀起阵阵哗然巨响的林木,“然后,乾坤异位,蛟螭成龙!”他扬起衣袖,任其在狂风中舞动,如跃起的巨蟒。

    贺兰箜打量着手中的玉瓶,“你要弑君,自己去便是,拉我作甚?”

    符烎慢慢转过身,“待我成皇,便恢复你神女和国后的身份,可好?”

    “不好。”贺兰箜斩钉截铁地回答,顺势打开玉瓶,将其中的药粒倾倒在地,药瓶也随手丢在脚边。

    符烎有些怔楞地看着贺兰箜,回过神后不禁有些怒意,“我不想伤你,但你的女儿在我手上。”

    “你看。”贺兰箜抬起手指指向天空。

    就在符烎抬起头的一瞬间,雨点骤然落下,渐渐成势。

    贺兰箜迈入池水中,声音空洞,却极有穿透力,“天象有异,尔等末路者,大梦将醒矣。”

    不管何时,她的反应总能超出他的预期。

    符烎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眼看对方离自己远去,自己却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他再次抬头,本是趁久违放晴才外出来此,不想才这么一会,竟又是浓云密布,冷雨如织。

    待回过神,眼前早已没有了贺兰箜的身影。

    冬雨砭人肌肤,他终于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微微发起抖来。原本狠戾浑浊的目光被冷雨冲刷过,只显得惶恐无措。

    4

    两日后,符烎到宫中赴宴,据说要到次日才回。王府里便早早落了锁,熄了灯。

    掩映在密林里的府邸,本就如鬼府一般,待灯火全熄时分,更显得森然可怖。

    断续的十方塔铃音与偶尔乍起的鸦啼嗡然一体,搅扰着夜晚的静谧和孤魂的清梦。

    这一夜,秋浔心里总有些不安,纵是躺下了,也始终不成眠。

    按照此前的推测,今晚宫中想必是有事端的。

    若是符烎得手,不排除会直接称帝。到那时,临楚将是四面楚歌。

    为何亓珵那边始终没有动静,他百思不得其解,像是掉入了思考的陷阱。

    正想着,传来门扉开启声,只短短一瞬,又重新合拢。

    一个身影潜入房中,从脚步和气息,可知并不是亓深。

    秋浔起身,看着黑暗里的身影。

    来者脚步轻而稳,不容分说地移步到他面前,抬起手中的利刃,正对着他的咽喉。

    “秋浔?”来者的声音冷冷的,有一丝熟悉。

    秋浔回道,“正是在下。”

    来者放下了刀刃,“来救你,跟我走。”

    是亓深的人?秋浔思索,转念又觉得不对。

    “你是……亓珵?”

    来者的脚步停下,却并未转头。

    秋浔心里已经确认了七分,回想到刚刚对方抬起利刃的样子,那杀气又不像假的。

    “是阿玘让你来的?”

    不说还好,提起这个名字,亓珵只觉得肚子里的火一下子窜到心里,凶猛地燎着。

    他风一样地闪身到秋浔身边,一手将他向后按回榻上,另一手上的利刃直接压到他颈间,本就在压抑着的怒气和戾气,恨不得顷刻间爆发。

    “来救你,我已尽了情分。你想活,就别废话,跟着我。”

    秋浔直视他的眼睛,“你来救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来得似乎并不是时候。”

    说话间,亓珵已经感觉到,屋外有一拨人正在围拢而来。

    “你先藏身,寻机离开。”

    话音未落,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大人!”来者叩着门。

    亓珵有些不甘地收起利刃,在黑暗中隐去身影,秋浔则不慌不忙地披衣起身,来到门前。

    只开一道细缝,便有凛冽的寒气席卷而入,秋浔轻轻咳了声,将披着的外袍拢了拢。

    “枭英大人。”秋浔轻轻俯身。

    枭英是宵行众的首领,亦是将秋浔从沧溟押回霞萝之人。他预料不假,秋浔此次回来,不仅保住了性命,更是有望重回过去的位置,因此他对秋浔不得不多几分恭敬。天气阴寒,见秋浔一副单薄虚弱的样子,心下不免也多了点思量。

    “毒王大人折煞小的了。实不相瞒,刚我众人看到有夜行者闯入王府,直奔大人的院子而来,不知大人可曾见到此人?”

    秋浔略作思索地往房中看了一眼,“刚好像是听到些动静,不过倒也没见到人,可能是我刚刚睡得太沉了。”

    枭英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执着地说:“不知大人可否让我等进入房内查看一番,以免歹人惊扰到大人。”

    秋浔已经为亓珵争取了一些时间,便侧过身,允许众人入内,“大人请。”

    枭英领着另外两人进入房内,果然查无所得。

    不多时,府内另一个方位传来打斗声。

    枭英向秋浔作揖,慌忙带人朝那个方向而去。

    房内重归黑暗和静寂后,秋浔对眼前的事态重新进行了整理。

    亓珵来此,纵是不情愿,至少暗示了阿玘的态度。并且,他与阿玘之间,定是有过一些不愉快的讨论。

    但无论如何,亓珵既然来了,或许阿玘来此的几率就变得小了一些。

    秋浔推开窗,寒风顷刻间灌入室内,将本就不多的温度统统冲散。天际愁云惨淡,没有一点星月的光影。

    想见她。

    秋浔的心里有这样一点淡淡的念想,但理智和情感都十分明确,愿她不要来。

    此地,已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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