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五更时,映夜冻醒了。

    家徒四壁的大殿内一片惨白阴冷,有寒鸦嘎嘎怪啼,从破败的天井傲慢掠过。

    忽然哐啷一响,殿门一阵耸动,神台前破头烂腚的帷幔便被一股罡风訇的一下扯开,鼓荡得漫天飞舞,呼啦啦响作一团。

    除此以外,万籁俱静。

    映夜微睁开独眼,在自己是死还是活的眯盹中,冷不丁记起现世,忙哆嗦出被窝,摸黑点起风灯。

    只见南墙根的铺盖乱七八糟翻在一边,里面的家伙早不晓得蛄蛹去了何处。正对的北墙根则呲牙咧嘴张着水缸大的巨口,像塞牙缝的菜叶一般卡着阿圆半只脚。

    但约莫也冻得差不多了,连个喘气声都几不可闻。

    映夜很乐观,自信只要人还没饿死,冻得半死也有救。

    她挂起风灯,把四仰八叉、灰头土脸的阿圆从墙洞里扒拉出来,摸了摸鼻息温热,还没冻透,便随手扯了条破帷幔,三下五除二将阿圆捆成一个棍状。

    随后一鼓作气推他滚回铺盖,厚实地压两层。

    做完这一切,她又哆嗦回北墙根,对着塌裂的洞口直犯愁。

    这都已经是第三回了吧。若是只踹几个墙洞,用瓦砾场现成的石砖就能堵,但照阿圆这么个踹法,早晚不知哪天他俩都得给当场活埋。

    这孩子就不能睡觉老实点儿吗?

    映夜心塞,抓抓乱蓬蓬的鸡窝头,朝帷幔后影影绰绰的神台看去。

    神台上风化蚁蚀的神像早已皴裂掉渣,黑暗中约莫现出的女神轮廓却依然宝相庄严。

    映夜福至心灵,合掌拜了拜。

    “苦女菩提大大在上,请保佑您这间正殿多福多寿,千万千万,撑到我们发财了再塌,您老人家功德无量啊!”

    忽然又一阵罡风灌入,阴森的寒气差点儿把映夜送走。她打一个寒噤,着实熬不住,便自神龛后掏出家底,将几天前刚捡的女修校服小心穿上身。

    校服金贵,应该是神医门举门搬迁时某位粗心女修意外遗落。虽材料轻薄,但耐寒保暖,温热感游走全身。

    映夜摸着柔滑衣料,想起破烂贩子骗她的鬼话:“这就是件顶普通的低品校服,早八百年前都没人稀罕了,不值钱。”

    不由撇嘴,心骂:“ 扯你祖宗的蛋!竟欺负老娘八百年前是个死鬼!”

    不过,距离她上回攀崖摔死还不甚久远,她依稀记得,再过数月就是各大玄门开坛交流的季度。甲子镇方圆数百里灵脉充盈、玄门遍布,作为通衢之地,必然会行经大批有钱有品位的识货女修。

    届时,还愁卖不上好价吗?

    想及此,她又心生不舍。自她数年前于崖底苏醒,胡走乱窜地流浪至此,唯一一身薄棉裙襦早就破漏褴褛,连乞丐都不如了。

    何况她囊中羞涩,除了必须留够钱给阿圆做烙饼,她连最便宜的御寒蓑衣都买不起。

    还是,先穿着吧。

    她极爱惜地抚去掉落肩头的蛛丝,将那个惊慌逃窜的蜘蛛顺手捏死,心安理得地想,“大不了卖之前洗烫干净。”

    风灯油尽,残火摇颤,扑的一声熄灭。

    映夜习以为常,摸索着把蹭歪的独目眼罩重新戴好。

    此时天光乍现,一抹鱼肚白横陈际野,山风稍缓。

    映夜侧目,竟透过墙洞看到后山有莹蓝奇光闪耀,不由大喜,拎起麻袋往后山瓦砾场赶去。

    *

    映夜很穷,穷得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她能识文算数,但因天残独目,雇主都嫌她晦气。想乞讨,又因不会卖惨,拿独眼瞄人的样子还怪凶。

    讨来讨去,直接饿晕在城隍庙旁,差点儿又死了一次。

    总之路路不通,生计无门。

    因此,她便仅剩最后一条活路可选——捡破烂。

    映夜是个捡破烂的行家,破褥子破被、破碗破盆,菩提峰零零落落的家当,皆是她白手捡来。

    此外,她不但捡破烂,还爱捡人。阿圆就是其中之一。

    阿圆幼时父母亡故,族中叔伯便轮流接他抚养。若是寻常孩童,添一副碗筷不过尔尔,阿圆却不同。

    他胃大无底,堪称饿死鬼投胎,竟因供养巨大令族中人迅速穷困不济,只得让他在甲子镇讨食要饭,好歹也捱过了半饥不饱的头几年。

    映夜对阿圆一见如故,她一直想养个弟弟,奈何从前捡的都怕她,逃的逃,死的死,唯独阿圆心眼儿实在,是个能养熟的。

    可惜就是傻缺了点儿,被欺负了都不懂回击,反被比自己柔弱甚多的地痞踩践,当真白瞎了一身浑力。

    映夜于立冬那日,将奄奄一息的阿圆从乱葬岗捡回。阿圆醒来,自鼻尖嗅到焦香的烙饼气息,闭眼便吞进了七八张。

    “乖,你慢点儿吃,姐姐这儿还有好多呢。”

    映夜慈爱抚摸阿圆脑袋,独眼放光。她想有个弟弟简直想疯了。

    傻缺就傻缺吧,自己保护就是了。

    没钱怎么办?不怕,破烂有的是。

    只是,这孩子饭量委实大,映夜吭哧吭哧日夜兼程地捡破烂,总有点跟不上阿圆食速。

    眼看阿圆依旧面黄肌瘦,映夜不得不扩大拾荒范围,把目光对准凡人禁足、鬼魅横行的猎魔区。

    *

    世人崇仙,人间城池村镇皆有修士及游方术士镇守,寻常鬼怪难以作祟。至于灵脉充盈之地,虽地处牧野山郊,也聚集了玄门宗派或修仙世家,即便大妖大魔,亦不敢兴风作浪。

    只有那些贫僻之地,人烟罕至,一无术士镇守,二无宗门世家庇护,被修仙界划分为猎魔区。界外设置阻隔法印,防止妖祟逃逸,亦警戒凡人入内。

    现今映夜所居之处,这座千百年前便被神医门弃置荒废的菩提峰,便属此类。

    菩提峰紧邻甲子镇,最快脚程只需三柱香。映夜初登此地,离奇地并未遇到任何阻隔法印,却在踏入宗门的刹那,进入先人残留的护宗法阵。

    出乎意外,法阵对闯入者毫无攻击性,只有一段神医门举门搬离的幻影,于法阵空间支离破碎展开。

    千年大宗,一夕遗弃,曾经巍峨轩峻、灵光宝气的藏宝阁、仙典阁,被修士以法力推倒,一个个倾塌颓圮,堆成一座烟尘滚滚的巨大瓦砾场。那些曾被小心收藏的琉璃法器、青铜鼎器,还有符箓、经卷、手札,全都从灵宝架、百宝箱中大捆大捆地丢弃、践踏、燃烧,灵光点点的碎片,凌乱地四散在裂石碎瓦中,直到人去楼空,尘埃落定。

    映夜很不理解地看完幻影,心疼加肉疼。都烧干净砸干净了,我怎么捡?

    啐!神医门有钱了不起!这群败家玩意儿!

    不过依靠幻影中所见线索,映夜还是在瓦砾场翻检出不少法器、鼎器的碎片。虽然凑不成整个,只能东一块西一块,勉强拼接,但在破烂贩子那里销路却极好。

    幸而,这些拾荒、倒卖皆属下九流行当,正经修士往往不屑一顾,这便便宜了映夜。

    她当日便满载而归,且她发现菩提殿作为主殿居然躲过一劫,当下喜极而泣。

    桥洞她早就睡够了,破庙又常有女鬼骚扰,还有耗子精偷她干粮和银钱。相较之下,此地简直天赐良宅。

    于是她卖出第一波破烂后,就带着全部家当和阿圆一起搬上了山。

    当然,拾荒不止拾破烂,也时常能捡到其他宝贝。譬如此刻。

    那只明显不为凡人驯养拘束的灵鹿,不知何故遗落尘世。色如皎月,双目如星,团团漩涡状灵文浮光周身,散发圣洁而高贵的气息,如同神祇般不可逼视。

    看到映夜,灵鹿缓缓挺直高贵颈项,一瞬不瞬盯着她步步迈近,毫无逃离之意,反倒好似特意在等她。

    在灵鹿脚踏的碎石瓦砾中,还有两团毛茸茸的幼崽,正吃力扒拉着一块莹白的硕大玉砖。幼崽懵懂,两耳尖尖,周身白毛,像狗又像狐,额间均有蓝色灵文印。

    映夜心中激荡,传闻仙门会豢养高阶灵宠,并与寻常异兽杂交,生出的幼崽既非灵宠也非异兽,而是灵宠异兽。

    灵宠异兽,浑身是宝。其粪便为异兽粪石之首,又名“蓝闪”,比上好的兽金炭还洁净耐烧。除了可以自用取暖,还能卖给丹修和器修,价格极高。

    映夜望着远处颇为可观的蓝莹莹粪球,内心的幸福感一层又一层炸开,简直快把她乐背过气。

    具体表现为,胸闷、气短、热血直冲脑门,下一秒就两眼一插,一命呜呼。

    好在映夜经验丰富,当下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随手抄起那硕大玉砖,便往脑门狠狠一招呼。

    血溅如注,热流滚滚。

    映夜放下玉砖,嘡啷一声丢落脚边,虔诚地合掌大念。

    “钱乃身外之物,好死不如赖活着!”

    “钱乃身外之物,好死不如赖活着!”

    灵鹿:“......”

    两只幼崽:“......”

    映夜抬眸,胡乱擦擦碍眼的血,颇为狐疑。

    灵鹿不是神仙坐骑吗?怎么那道心清明的神目里竟闪过了一抹……鄙视?

    她脸皮厚,当没看见。

    两只白毛团幼崽却不乐意了,八只小短腿蹦跶过来,不依不饶围着映夜呲牙。

    其中一只体型肥圆,竟屁癫癫后蹄儿一甩,往映夜脚面尿了一泡以示抗议。

    映夜皱眉,挪脚蹲下,戳着毛团儿理论:“你有娘亲了不起啊?信不信等你长大,你娘亲护不着你了,我非剥了......”眼角余光瞥见那娘亲,赶紧把“你的皮做围脖”咬碎生吞。

    哪知毛团娘亲好似听到了一般,忽神目一凛,对空啸鸣起来。

    鹿鸣如鲲,层云滚滚,阵阵霹雳声自天际奔涌。

    映夜无语了,这特么也能记仇?遂绝望闭眼,做好被灵鹿招雷劈死的准备。

    但她闭眼等了又等,怎么也等不到那被雷劈死的剧痛。

    就在此时,忽听脚下“喀嚓”、继而“哗啦”几声脆响。

    映夜睁眼,就见地上那玉砖早已裂成了两半,一半为盖,一半空心,有一本卷边儿起毛的厚纸册,挤巴巴斜插在空心的那一半中,书皮上八个闪金大字在晨光中格外唬人。

    “苦女菩提行医手札。”

    “这是……医书秘籍?”

    映夜抽出手札随手翻了几翻,又往灵鹿驮崽云游的背影望了一望,望了再望。

    突然悟了:“财神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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