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德国召回了驻华大使赫尔曼.克里拜尔,而诺伯并没有选择和他们一起乘坐德国的船只回国,所以现下他所要面临的是签证与通行证过期的情况。

    当然,还有比这更糟糕的,那就是邱小姐如果要从美国入境,将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毕竟美国的《排华法案》尚处生效期,虽然美国议会之后也曾多次倡议废除这样的法案,但距离结果仍有漫长时间。

    上海,日本入管局内,武田一郎不情不愿地看了眼对面的金发男人,办事人员不置可否地瞅了瞅武田一郎,想了想还是将红泥印章按在了一张粘有女人照片的通行证上,并附带了一份日本户籍证明。

    诺伯将这两样东西仔细地揣入怀中的口袋,然后象征性地道了声谢,就离开了入管局。看着那个背影,武田一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一切都办好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离开上海前往美国。”出了入管制局大门,诺伯边走边对邱月明高兴地说道。

    “他们……是怎么处理我的事情?”

    诺伯是德国人,这点不用担心,可邱月明却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还是一个被日本政府冠上通敌叛党帽子的嫌疑人,在这方面,她很有不解。

    果然,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诺伯的笑意消失了,他只能从怀里掏出那本通行证递给了她。

    “高桥洋子?!”她差点喊出声,“这是什么呀!”

    她生气地丢在了地上,他赶紧安慰道:“别这样,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忍耐一下,等我们到了美国,你就算把它扔进夏威夷的海里,我都不会有意见的。可现在,你需要它。”

    邱月明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心里有了妥协。

    可就在这时,一双日式的靴子泛着冷色走了过来,它止步在了那本被丢弃的通行证前。

    “看来邱小姐不是很喜欢我为你选的这个名字。”

    听到声音的瞬间,邱月明从心底打了个寒颤——酒井!

    诺伯挡到了她的身前,对酒井道:“赫伯特.迪克生大使(德驻日大使)已经向上海的日本驻事处进行了沟通,我们刚刚从入管局取得了通行证,这点酒井小姐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只是,希普林先生难道不好奇,为什么费泽尔公使(重庆使馆公使)迟迟没有抵达上海接任克里拜尔先生的驻华大使一职,而继续留在重庆吗?”

    “这是帝国外交部的安排,与我没有关联。”

    “是吗?”酒井眯起眼睛笑道:“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因为在前不久,蒋J石的重庆政府已经扣押了费泽尔公使,拒绝将他放行并予以监视,他们在不断地派人劝说费泽尔,直到柏林愿意向重庆妥协为止。”

    诺伯皱眉,里宾特洛甫上周会晤意大利外长的事情会这么快就传入中国?日本加入德意联盟的决定,他在邱小姐面前都没有透露一丝一毫,难道重庆的情报机构能如此快的截获?也许他在中国的那段时间,还是没有足够了解国民政府。

    “如果不是日本的原因,中德的关系绝不会走到如今这步,酒井少佐,不必幸灾乐祸过早。”邱月明道。

    诺伯拉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别说了,然后对酒井道:“感谢酒井小姐,费泽尔公使的事情,等我回国后会向帝国外交部如实反应,现在,请您让开,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

    “当然,不过,这本通行证可还得麻烦邱小姐把它重新捡起来,毕竟没有通行证,是哪儿都去不了的。”酒井就笔直的站在邱月明的面前,等着她向她低头弯腰。

    诺伯原打算替她捡起来,可邱月明拉住了他,她来到酒井面前,向她徐徐弯下腰,直到她躬成零度,手指碰到地面的黑色小本时,酒井才缓缓贴进她的耳边道:“我听说你们会从黄埔码头坐船前往美国,正好,你可以好好欣赏那里的风景,毕竟苏曼曼可就是从那里扔下去,唉,唯一可惜的是,她的水性太差了,最后一次拉上来的时候,我们想救一下她都没办法了。”

    邱月明的瞳孔蓦然震住,通行证被她的指头攥出一道印子,她隐忍住眼眶中的湿润,笔直地站起身,看着酒井露出了笑。

    那刻,酒井觉得她并不是想笑,而是要把她狠狠地剜进脑海里那样牢牢记住。

    “不早了,希普林先生,祝你们旅途愉快。”酒井礼貌过后,仍然以胜利者的嘲笑看向她。

    港口的船在下午起航,螺旋搅动海水,音乐在舱里升起。

    希普林订的是头等舱,这会让怀孕的邱小姐舒服一些,而在头等舱中,往来的都是最体面最有身份的人,这其中也许就会有哪国的富商或政务要员,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共进餐饮谈论时事,而不用去担心那些前往美国淘金的失业者,或粗鲁的俄国人们会把跳蚤传播到自己的身上。

    宴会大厅内乐队演奏美国流行——拉格泰姆乐曲,绅士们在雪茄烟雾缭绕后眯起眼睛打量舞会中的哪位女郎身姿更加妖娆风情,那么他们就可以等下一曲的时候邀请那个女人跳舞。

    这时,侍者上了一道三文鱼,邱月明捂着鼻子泛起恶心,诺伯担忧地轻拍她的背,问道:“还好吗?月。”

    “我需要回房间休息一下,你自己尽兴就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而且我刚才看到史密斯先生在向你招手,你去陪他们吧。”

    “但是,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放心吧,没事的。”

    她说着,便将他推向舞会中,临走前还不忘调侃他多找几个金发女郎跳舞。

    之后,在她的不断回头中看到诺伯已经走进了那片觥筹交错的名流中时,邱月明才吐出了一口气。

    她快步走入梳洗间,将长发披散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口红,对着镜子细致的描摹完唇形,然后又将领口的纽扣解了两颗,往锁骨两边扯了扯,使自己看上去性感又妩媚。

    再之后从无名指上脱下钻戒,将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戴在了食指上,她看着那蓝得有些忧郁的宝石,轻轻念了一句:“曼曼。”

    在这条船上,对于那些资产阶级者或身份不同寻常的人来说,将宝贵的时间用于交际应酬远比和那些睡在舱底的穷光蛋们碰面更有意义,所以,头等舱的客人们也自有一条干净又安心的通道,在这条通道上,他们不会受到任何阻拦与尾随,还能更好的保留个人的身份隐私。

    “诶呀!”女人摸着被撞疼的肩膀,埋怨地看向对方。

    “很抱歉,女士。”男人赶紧从地上替她捡起东西,却发现那是一本敞开的证件,证件上写着日本籍,里头还掉出了一张德国克虏伯的合影,他愣了一下,而在抬头看到对方的时候更是不由打了个定。

    好漂亮的女人。

    “谢谢。”邱月明低头笑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了证件。

    “小姐,是……日本人?”

    邱月明含羞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英文轻轻地说道:“我是名古屋人,自小随父母前往德国学习生活,对家乡的一切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过听先生的口音也是日本人吗?”

    “在下确是日本人,山口秀夫,家住京都,那里距离名古屋可一点都不远呢,敢问怎么称呼小姐?”

    “高桥洋子。”邱月明接过男人递来的证件时,手指故作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指头。

    山口秀夫心神一阵恍惚:“既然都是家乡人,在下可否请小姐喝一杯?”

    邱月明露出漂亮的贝齿朝他笑了。

    这个男人,她从上船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据诺伯从一名美国参赞那得知,他是一个往来于日美的使馆官员。而她第一时间就开始计算这个男人的可利用性。

    她要报复酒井!

    “从我今天第一眼见到洋子小姐的时候,便深深被您吸引了,今晚能遇见您这样的美女子,就是叫山口赴汤蹈火,山口也心甘情愿了。”两杯酒水下肚,山口握住了邱月明的手动情道。

    “先生这样说,洋子倒真有一事相求。”邱月明忧愁道:“先生不知,洋子的父亲在过去与东京的伊藤大人曾有过君子之交,这样的情谊在我们心中一直难以忘怀。而今,父亲身在德国,却听说伊藤大人贵体欠安,无奈父亲事务繁忙,故尔修书一封存问大人,先生如果愿意将这封信转交给伊藤公子,那么洋子必会感激不尽。”

    “原来是这样,洋子小姐放心,在下必定会将书信带回东京交给伊藤公子,绝不辜负洋子小姐的信任。”

    “那就拜托山口君了。”

    邱月明对他眼眸轻抬,唇角弯起,那模样像极了当年她初到百乐门时第一眼见到苏曼曼的三分妖娆。

    诺伯回到房间内的时候,邱小姐正坐在梳妆台前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头发,事实上她也是半个小时前才回来的,而听到锁芯的转动后,她立马坐好了身子,回身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你好些了吗?”他来到她的身后,用手从腰间圈住她,侧头在她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好多了,没有那么严重了。”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肚子上,略带遗憾地说道:“我以为这次我们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小家伙,却没有想到会这样。你说它要是在你的肚子里该多好?”

    邱月明愣了一下,随后认真地问道:“您真的希望和我孕育一个孩子吗?”

    “我渴望是这样,更渴望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但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实现,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在她面前蹲身,单膝着地,像一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骑士。

    可邱月明没有回答,她垂下了眼睫。

    “别想那么多,早点休息,我的月。”他给了她一个晚安的吻。

    船在海上航行了两个礼拜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美国的纽约港,在海关检查处,副官格鲁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诺伯只需要带着查理的证件,冒充一个美国记者,和一个叫高桥洋子的日本女友出示一张旅游签证外,他们就可以顺利地进入美国。

    而由于海上航行的时间过长,期间邱月明曾不止一次出现了腹部疼痛,等达到美国后,她的面色已然苍白到近乎透明。

    诺伯连忙带她前往了纽约郊区的一家高级私立医院内进行了手术。

    手术结束以后,她从昏沉的麻醉中醒来,一位进来换输液瓶的小护士在询问了她没有任何不适后,玩笑地问她,送她来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她的sugar daddy?

    邱月明楞了一下,她知道中国人的青涩常常会让这些欧美人错认年龄,但万万还不至于错到她的辈分会降下这么大一截,她于是问道:“他看上去年龄很大吗?”

    小护士突然笑了起来,忙摇着头说NoNoNo。

    后来,在护士离去的笑声中,门被再次推开,是诺伯,他给她带来了一束漂亮的玫瑰,他询问她的情况如何,邱月明点点头,表示还可以。

    然后,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希普林先生,虽然,德国的战争使他少了些初次见面的白净,更多了成熟男人的硬朗,但还万万不至于将一个33岁风华正茂的男人错认成是一个老头子吧?何况希普林先生还是一个文雅的绅士。

    想了想,邱小姐还是把刚才小护士的话告诉了他,诺伯的神色果然起了变化,但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随后是无所谓,最后到好笑。

    他笑到捂住嘴:“亲爱的,sugar daddy可不是糖果爸爸的意思。”

    “那是?”

    “是……”他犹豫了一下,想着如何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说:“在他们美国人的文化里是包/养金/主的意思,按照你们中国上海大世界里的那些说法,就是干爸爸,明白了吗?我的sugar baby(甜心宝贝)?”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脑袋躺回枕头上,两腮鼓鼓,郁闷地吐出一口气。

    两个月后,上海。

    靠近日军华东情报机关处的一间日式别院内,突然传来凛冽的枪响,才从华北战区被调回的松田理惠子脚步一顿,她猛然推开了门,只见一颗金属子弹壳落地,少女倒下,身上的鲜血溢出流淌,她失声痛喊:“美子!”

    “美子!为什么这么做!美子!”她抱住了酒井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天地间只剩下她悲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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