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元节热闹余韵尚未散去,条条长街上依旧花灯如故,商铺名楼挂起红绸,宾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都城一角,尹府大门紧闭,门前石狮肃穆伫立,写有奠字的白色灯笼悬于高处,白幡扶风,无声诉说着悲伤。

    行人每每路过时均快步离开,生怕在喜庆节日当天沾染晦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尹提刑杀孽太重,谁成想报应到他妹妹头上了。”

    另一个人催促,“唉,走吧走吧,大过节的真挺晦气。”

    时常徘徊在附近的乞丐却失声痛哭,感叹世事无常,“如此善良的姑娘,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没了,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人间多荒唐!”

    尹府内,老槐嘱咐侍从丫鬟们保持沉默,为小姐的丧礼做准备,一位年长的老妇凑近低声问道,“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小姐住过的别院被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那这棺材里……”

    老槐深深望了眼厅堂正中的棺材,棺材使用最上好的材料让功夫最到家的师傅打造,“大人他……自己会决定的。”

    主卧房内,茶几旁的人一身缟素跪坐于前,面前桌案上摆放着一封已开封的信件,上面细微处秘密印有一个特殊图案,“雀斛……”

    打开信件,展开纸张,一张白纸上寥寥数语,尽道问候之言,开口一字一字念道,“声弟亲启,别后月余,殊深驰系。欣闻佳讯,谨寄数语,聊表事成祝贺之心。仅望贤弟,勿忘初心,所图之业,慎之又慎。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信的末尾,用手指轻轻抚摸,“雀斛王司书。”

    此人咬紧牙关,狠狠痛恨道,“商玄声,好一个所图之业。若我查出哥哥的死,是你为了日后宏图伟业铺做的垫脚基石,那就别怪我不讲仁义了。自古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话毕,老槐推开门,唤声说,“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小姐的丧仪可以开始了,和您常共事的几位大人也在外面等您露面呢。”

    此时此刻,卧房安静得出奇,窗外鸟儿叽喳嬉闹,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从此以后,‘尹西成’还是从前的尹西成,但也不再是从前的尹西成了。

    来到正厅,入眼的是好几个面孔陌生官员,他们年纪不同,官阶有高有低,一位稍年长的率先上前问候,“西成啊,节哀顺变,我们听闻你家中遭此变故,颇为震惊,不管怎么说,身体重要啊。”

    他身旁的青年贱兮兮接下话,“尹兄,我知你伤心,坊间的风言风语说你崩溃失忆性情大变,竟然火烧屋舍,可真呐?”

    他见所问候的人冷冰冰望向他,眼神忽明忽暗,连忙笑呵呵解释,“恕我多嘴,尹兄你别介意啊。”

    尹仓灵一一扫视过这帮人才明白,原来哥哥在官场上并非如传言所说的那么受欢迎,待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么久一定很不开心吧。

    她勾起嘴角,缓缓开口道,“他们说得没错,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谁放得火,甚至连你们的脸,我都认不出谁远谁近,孰轻孰重了,不过分寸我还是懂得。”

    青年语塞,年长者瞥了一眼他,而后赔笑道,“西成你别生气,他呀爱管闲事,你失忆之前也知道,如今你大病未愈,莫要和他计较了。”

    他顿了顿又道,“丞相最近忙于滁州旱情,可能过几日便来看你了,你好好休息,我们吊唁完就走。”

    尹仓灵点头,幽幽道,“丞相对我的再造之恩,西成此生难忘,还望张大人也莫要忘了。”

    张大人见她言辞犀利,暗含深意,“自然自然。”

    丧仪开始,官员以及好友陆陆续续哀悼,府内丫鬟侍从低声哭泣,尹仓灵跪坐于侧,垂着眸神情悲伤。

    老槐朗声念出前来哀悼人的官衔姓名等,直到念到“户部侍郎张忠”后,迟迟听不见后来人姓名。

    尹仓灵抬头凝神,顺着刺眼日光,她看见一个一身雪白,白玉银冠素雅,眉如墨画的人,那人未待老槐开口,直接自报家门,“玄王商玄声,特来悼念。”

    在众人窃窃私语中,两人对视,尹仓灵只感觉汹涌的恨意要从身躯里喷薄而出,她站起身好似平静说道,“谢王爷,来为舍妹送行,微臣感激不尽。”

    商玄声视线从棺材转移到她身上,眼眸深不见底,“令妹突然亡故,连带本王的赔礼也丢了,那三两不知春着实可惜。罢了罢了,本王相信尹大人有更好的办法弥补,是与不是?”

    尹仓灵拼命压制痛恨,十足诚恳,毫无惧意迎面而上,“王爷说得什么话,仓灵从未同我说过她与王爷有什么交集,赔礼更谈不上了。”

    商玄声闻声突然笑了两声,“哦,本王看尹大人你确实受到不小打击,怎么能把群舞盛会的事轻而易举给忘了,本王记得当时令妹才华动人,甚为惹人注目啊,可就最后摔那一下,疼到本王心坎里去了。”

    听到他的话,尹仓灵恨不得当场呕吐,如果不是某个官家小姐故意给她绊倒,她也不会在商玄声面前出糗,可当时哥哥被宰相叫走,并没有看到,她也羞于启齿,事后并没有告诉哥哥。

    难道商玄声……在试探她?

    她悲伤道,“仓灵她自小同我颠沛流离,吃尽苦楚,能够走到眼下能歌善舞,已属不易,很多困难很多委屈她都不忍心跟我讲,王爷何不说些微臣还记得的事情。”

    商玄声装模作样点点头,细细打量起她,“也对,佳人已逝,可叹可悲。实话跟你说,本王今日来,不仅仅是参加令妹的丧仪,还要知会你,滁州大旱,朝廷已经送去不少赈灾粮饷,仍旧收效甚微。”

    尹仓灵快速回忆,她曾经偷听到哥哥和张大人提及过滁州旱情,当时她只觉得朝廷无人可用,连缓和饥荒的计策都想不出,现下想来有很多东西可能还没有被发现。

    她摆出疑问,“王爷不会是想让我一个刑狱司的提刑官越级罔上,去治理旱情安抚灾民吧?”

    商玄声感觉有意思起来,“你这个主意好,本王可以向皇上奏明,考虑考虑。”

    尹仓灵有些疲惫,面容憔悴,不发一言,“随王爷心情。”

    商玄声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变回平日浪里浪荡的模样,“好了,赔礼本王不要了,你……保重身体,省得过几日上朝辩论不过我,说我欺负你。”

    尹仓灵盯着他的唇一张一合,之后潇洒转身离开府邸,慢慢回道,“遵命,王爷。”

    商玄声上了马车,对侍从嘱咐道,“盯紧尹西成,本王倒要看看他究竟能疯成什么样。”

    入夜,书房点起烛灯,摒退众人,尹仓灵再次展开雀斛王写给商玄声的问候信,老槐站在一旁,“小姐,茶要凉了。”

    尹仓灵眼光略微涣散,“老槐,你说……死亡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一下子将老槐问住,“奴才想,大约和绝望相似,亦或者与解脱无差。几年前奴才和孙女差点被流匪打死,当时心里满是无尽绝望,剩最后一口气,想着也算解脱了。”

    尹仓灵缓过神,愣愣问道,“那哥哥他离开的时候,到底是绝望,还是解脱啊?”

    她自顾自继续,“我感受不到,但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还没来得及跟我说,差一点,就差一点。”

    老槐叹了口气,安慰道,“小姐,老奴不懂鬼神之说,不过老奴相信大人生前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活在这世上。”

    温热泪水从眼眶积蓄,尹仓灵努力想压抑住哭泣声,无济于事般啜泣,“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我不想让哥哥当大官了,我也不想学什么琴棋书画,穿什么绫罗绸缎,我更不要和那些爱欺负人的官家女子做朋友!”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信件上,落在开头那句‘声弟亲启’上,她委委屈屈念叨,“我只想让哥哥回来,仓灵不会不听话了,仓灵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

    等到老槐发现时,尹仓灵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口中反复念叨之前的话语,一遍又一遍,他沉沉叹气,“大人,你这一走,也把小姐的心气儿带走了。”

    他把凉透的茶端走,关上房门前再次看向尹仓灵,又道,“接下来的路,无论小姐她想怎么走,走到哪,全都不要紧,只要老槐在一日,她就仍然是个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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