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各飘零
少神耗费神力降伏魔妖,自己却病上加伤,卧床不起。但他又一直惦记着想去探查海域助其重建,又不知天庭情况如何,天道秩序恢复几成,鬼域孤魂野鬼是否全部收押转入轮回,一时千思百虑。
宣炙看他这般年少便这般心怀万事,更加心疼,便劝他:“海域那边龙族损伤最小,又有四神侍已过去帮忙。其它各处本已由少神相助有了新主,总也要有恢复过程,也要给新主施展才能的时间,”他看少神点头,便又继续道:“您现在身体这般虚弱,再强行操劳,恐不能支撑,不如在魔宫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一来可以细细调养身体,二来眼看魔宫大殿修缮完成,也请少神做个见证。”少微自觉身体确难再支撑,便答应下来。
其实,老魔尊还有个不好出口的心思,便是希望自家逆子多与少神相处,也好仰沐神泽,消消戾气。他这个逆子心高气傲,之前对少神诸多不敬,也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内,只一心想找人家打架,老魔尊只怕惹少神厌烦。
可是,这几日下来,宣炙躲在墙角偷偷瞄着看到的情状——哎哟,明明是他自己多虑了!
那个逆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放在眼里,尾巴天天能撅到天上,恨不得再给捅个洞出来的狂傲样子。可是,现在那小子居然日日在少神面前低眉顺眼,泡在人家休养的小院内,任劳任怨,操心费力的为人家琢磨药方,调配药物,还事事亲力亲为,恨不得全天候的守在人家身边。
老魔尊抽着气惊叹之余,不由对少神再次心生钦佩,连这个狂悖逆傲的家伙都能在他面前伏首贴耳,可见少神神威多么巨大!
而此时,在室内的两人,一般是这样的:少微静静倚在榻上,听着殷风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瘪脚故事,时而蹙了眉指出他故事里前后不搭的漏洞,时而点头迎合他自以为是的胡诌,时而又好似没懂的问他刚讲过的是哪座山,哪条河。
他时而又咳几声,那正讲得兴高采烈的热血少年,便忽得安静下来,迅速得拿了桌上的茶,再试试温度,递到他面前。有时他咳得厉害,那少年便又满眼紧张心痛得扶着他,为他按揉穴位,抚胸顺气。
他又总是极力压下咳喘,温声示意他无碍,还饶有兴致的要殷风接着刚才那妖就要扑过来的地方,继续讲给他听。少年便又一边细细观察他的精神面色,一边又放轻了些声音的讲那道士如何捏了个金光灿烂的口诀。
殷风少年行止,讲得高兴了,又常常窜到房梁,又跳上窗户。有时,他还偏偏不走正门,总爱从窗户跃入室内。少微的床榻正在窗边,殷风一跃而入,正在榻上,便与少微挤在了一处。老魔尊遇到几次,便训斥他无状,又请少神见谅。
少微却总是温和道:“少主并未做错,天道,行而已。所谓门路,世人固见罢了。”殷风听了,便更加欣喜,更加视少微为知己起来。
这般过了几日,少微身上也好了许多,两人在院中投壶。
这时因着少微身上日渐好转,他的神息愈发纯澈,那院中的花草树木,便感应着他的神息,渐渐葱茏茂盛。殷风长栖着的那棵粗大桃树上,也缓缓孕出了花苞。
本来投壶这种小儿科,魔域少主是不屑玩的。可是,为了让少微在院中做些活动,长长精神,殷风想了又想,总不能让大病初愈的人射箭、爬树、打沙袋、拿大鼎吧。于是,殷风便想到了这么个好玩又轻巧的活动。
开始时,少微手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每每不中,便有些郁郁得没有兴致。殷风便将那壶又偷偷挪得近了些,又把自己那一簇箭羽都偷偷扯得歪了些。如此,他一投,明明看着要中,可偏偏就总是差了那么一厘两厘的,好几次都没进去。殷风便大声叹着气说,自己运气不好,怎的总是差一点点呢!惹得软椅上清冷的白衣少年站起身走过来,跃跃欲试道:“那我再试试看,这次可否能中。”
殷风眼内悄悄闪过一丝狡黠,却偏道:“你肯定中不了,看本少主这么英明神武也不能……中了!”旁边侍从也马上在少主示意之下,亦心甘情愿的为少神喝起彩来。
虽然少微觉得自己只投中一箭,他们便这般大呼小叫,实在有些故意吹捧的嫌疑,但终于投中一壶,便也有了兴致。他接着又投一箭,又中,再投,再中……一簇十箭,他中了七壶。反观殷风那边,却十箭一箭未中。少微心中奇怪,正巧侍从捡了箭递回来,少微便道:“我们换箭来过。”
殷风一听,便吓了一跳,急着道:“不可!”少微瞬间已明了,便道:“有何不可”殷风结结巴巴着:“不、不可,便便是,不、不不可!”少微亦是少年心性,便伸手去夺,殷风拿了便跑,两人一追一躲,在院中玩闹起来。
殷风跑得开心,上窜下跳得,少微又紧追不放,便只见一抹红影一袭白衫,在院中忽远忽近,两个身姿秀长的身影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可是少微大病初愈,跟着殷风追着没一会儿,便觉气喘加剧,殷风前脚窜到树上去,下一刻,少微脚下一绊,人便向前摔去,眼看着便要磕到树上,却忽然眼前现出一片浓艳的红色来。然后,他便稳稳的撞进了一个温暖的带着桃花气味的怀抱里。
少微一时有些头脑昏沉,只觉天地旋转,是被打横抱了起来。他紧紧抓着殷风胸前的衣襟,轻声道:“别动……我,头晕……”
于是,红衣少年便这般,如抱着这世间最最珍贵的稀世珍宝,表情凝重,浑身僵硬,万般仔细,心中狂跳的……站立在一树盛放的花海之下,一动也不敢动。
那在一瞬间绽放了的满树桃花,缱绻出万千春色,旖旎着百般柔情,在阵阵微风中轻轻摇曳,淡淡的铺天盖地的热烈香气,醉得人不知身在何方。
时间仿佛静止,两人便这般一个抱着一个被抱着,在一树绯红花海之下,在满院和煦薰风中,在彼此狂突乱撞的心跳声中,面上烧灼着,静静相对,似就要这般的,直到地老天荒。
侍从们都千灵百巧得悄悄退出了这座庭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鸟儿,在花树间穿行,惊落一天花雨,纷纷扬扬洒落在二人身上。少微一惊,也不知是头晕,还是心慌,一时神识都混乱了。他伸手便推殷风,可殷风马上紧了紧双臂,将他抱得更紧了,那稚嫩绯红的面颊,马上便要挨在了一起。
少微又挣扎一下,自己险些摔到地上,殷风就狂乱得收得更紧,可又蓦然觉得哪里不对,见少微挣扎得厉害,便又将他轻轻放下,面上滚烫着,心中痴痴的说不出话来。
少微一落地,便踉跄两步急急走回自己屋内关了门。他走得急,一时喘岔了气,忍不住在屋内咳了起来。这一咳便又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停不下来。
殷风站在门前,不敢再进一步,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声,心中疼惜,急得来回踱步,一边终于清醒过来的低低的问:“少微,你,你是否生气了……我——我,都是我不好,你……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少微……你,怎样了?”
他只敢低低的在少微门口询问,低声请罪,低声安慰……小院中,安静极了,那满院忽起的春色,在薄薄斜阳余晖中显得更加静谧安然,仿佛在等着一段旖旎温柔的故事开启,又仿佛在编织一场繁华而盛大的澹荡春梦。
少神自打昨日午后与少主在院中玩过投壶后,便再也没出过屋门半步。而那位狂傲骄狷的少主,就那么一直守在少神门口,不敢出声,亦不敢入内,只低垂着头,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却对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呲了獠牙怒目而视。
第三日,少神一直没有用过药食,屋内传出的咳声便越发的厉害了,殷风又继续低着声音求:“少微,我,我错了,你这般的咳……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瞧瞧你……”
少微躲在屋内,他面上依然清淡冷静,可眼前却总是闪过那一树绯红下的,那一身浓郁深红,鼻端总是有淡淡缭绕着的桃花芬芳,心中又总是在这些眼前鼻端的挥之不去中狂跳,他听着屋外少年低低的声音,一句一句,激荡在耳鼓,回荡在脑海,震荡在心头。
三日了,明天……我还是开开门吧,血月高悬,少微心头犹自慌乱。
可是,已日上三竿,却也没听到日日都有的,殷风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也没有他日日祈求的低低轻语声。少微咳着起身,向屋外走去,院中空空荡荡,满树绯红花海间,哪里有那一抹深红的身影。
少微独自清清泠泠坐在树下,仰头,看一树深红浅红,看满天浮云千变万化,看时光静静在树隙间流走。他独自一人,在悄然流逝的时光中安静的睡了过去,又安静醒来,魔域的赤苍血月已高高挂在树梢。依然,没有那抹深红的身影。
有侍从请他回到屋内,以免受寒,回他:“少主说,他出去玩了。”他便默默回了屋内。第二日,又坐在树下,安静的睡去……
一日复一日,五日了,满树桃花开始纷纷坠落,像久等不至的寥落心绪,飘飘摇摇,零零簌簌,覆了满地,覆了他满身,覆住了少年心中,几欲燃起的那场尚未开启的旖旎春梦。
少微恍恍惚惚间好象听到遥远的天际,传来幼时玩伴的笑闹声,又好似神侍们敛神屏息的走动声,又好象有低低的细语传来,什么“少主,”什么“受伤”,却听不清晰,他猛然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院外传来老魔尊压得极低的恼怒声音:“……,……这个逆子!一意孤行,竟不知与我商量!你们是死的么?这种时期……哪能让他进荡魔窟!!”
少微急忙起身奔过去问:“魔尊,可是……出了什么……事?”他起得急,此时已有些摇摇欲坠。宣炙看他这样子,急道:“少神怎得不在屋内休息?”转身便要唤侍从过来服侍,却被少微拦住:“到底,少主他……”
宣炙却只道:“那小子前几日又跑到荡无山了,这不,才刚回来,受了点轻伤,不碍事,少神莫要担心……”
他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微抬头,便看到回廊尽头转角处,一抹深红身影转了过来。
这几日,小院内外花草繁茂,落英缤纷,零落的细碎花瓣厚厚的铺了一路,此时,芳草伸节,灵风飘荡,满树鲜花又次弟开放。那人便一路踏了落花而来,带着一身遥远的清寒花香。他走得急,便荡起一路花尘,袭卷着漫天的思念,瞬息,便站在少微身前。
殷风的右肩下,鼓鼓的,隐然是被包扎完好的伤处,虽已换过衣服,但还是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渗了出来。可他毫不在意,只是认真的看着少微的面色,掩饰着心痛,将怀中取出一物,小心捧到他面前,低声道:“少微,你……我去采了万年紫芝,这魔域紫芝最是清心平气,正可治你咳……”
少微定定看着对面少年苍白面色,没等他将话说完,便忽的转身走回院中,走入屋内。殷风呆呆望着少微离开的背影,神色张皇,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懊恼得简直要将一颗心抓碎。
老魔尊一脚踹在那逆子屁股上,怒其不争的低低嘟囔:“还不快去!”然后若无其事,仰首望天的负了手,溜溜达达赏着春景,回自己魔宫去了。
殷风本就脑筋极活,不知为何对上少微便笨得要死。此时经义父一点拨,马上跑到少微门前,可他一到门前,心中那人就隔了道门时,千百种心思又俱都化做呐呐不能言:“少……少……少微,你——还在……生我气么……我,对不起,我……我错……嘶!”他一边低声软语相求,一边肩膀不小心蹭到门上,正碰到伤处,便不由低低一声痛呼。
便在这时,门一下开了,少微脸色极其苍白的看着他,轻轻拽了他的另一侧胳膊,将他拉进了门内。
殷风一下又笑得颠倒众生,呲着一排细白的尖牙,小心翼翼讨好:“少微,你,不生我气了么。”
少微低垂了头,半晌,不作一声。惹得殷风又是满心的焦虑,便又低低问:“你若还是生我气,便打我骂我,捅上我几十刀……啊!”
他话音未落,少微便伸手在他右肩伤处一按,殷风一时没注意,不由又是一声痛呼,却又马上闭嘴,心思电转得一双凤目中染上了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少微脸色苍白,淡淡道“按一下便痛成这般,还要再捅几十刀么……”
“只要少微能消气,再捅几十刀又如何。”
少微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千山叠影,他指尖现出碧蓝光华,罩向殷风右肩,不一会儿,殷风右肩那在万壑深渊中,被崚嶒巨石划出的寸深尺长的口子,便愈合了。
只听少微淡淡道:“我,之前,不曾生气。”
殷风一怔,之前,不曾生气,那就是……现在正在生气了!他思至此,又慌了,急急道:“你……你现在,为何?”
“你,你这般……这般任意行事,毫无……毫无责任,不顾……不顾……不顾老魔尊殷殷惦念,你只身涉险,你——”少微说得急了,便又气喘咳了起来。
殷风见他咳得厉害,不敢再若他心急,便扶他坐下,给他端了茶水,轻轻的哄着道“可是少微,我只是想为你采株紫芝,又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殷风满脸无辜,又有些无奈。
“荡魔窟,荡无山万壑深渊之下,荡无魔妖之窟,自古所去之人,无一生还。”少微话音一顿,脸色更加苍白,“你,不要命了么!”
“我,我是担心你的病症……”
“何必多此一举”
“怎是多此一举!你日夜在咳,症已入心,若不及早医治,留下病根,就,就……”
“我不需要”
“……!原来……”殷风敛了一脸笑容,心中窜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失落,轻轻道:“原来你不想我为你……”
“我,我只是……不想你如此冒险辛苦……”少微玉雪苍白的面上已微现桃红。
而殷风听了这话,却只是痴痴的望着他,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疑:“纵千辛万苦,我亦心甘情愿!”
少微的两个耳尖已烧得粉红,声音极低的道:“你,你可知……我……亦是在担心你……你却,你却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怎知……”
殷风一双凤目瞬间光华璀璨,仿佛盛了万千星海,他低低地,迷惑地,坚定地道:“少微,殷风此心,日月可鉴!”
这般说了,两个少年人便俱都傻了般,默默无言,面面相对,脸上俱都艳若桃花。
这般对望了一会儿,忽然,殷风问:“少微,若有一日,我突然不告而别,或者伤重不治……你会如何?”
少微闻言,冰雪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又恢复平静,淡淡道:“我会很伤心。”
“会……伤心成什么样?……会……死么?”
“不会死”少微嗓音极轻,轻得仿佛一片桃花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的声音:“只是,我心上会有一个永世不愈的伤,日日滴血,永生永世。”
“不!”殷风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自那日给少微输送大量灵元,面色便一直不好,“少微,我,怎舍你如此痛苦!”
“那你就好好待你自己……”少微的声音轻得已然化入风中,“为了……保护好自己……”
。
这日,老魔尊喜滋滋来到小院,见到正坐在一树绯红中下棋的两人,更加喜滋滋的道:“前面魔宫已建成,就是按少神改过后的图纸分毫不差的完工了,少神要不要去看看?”
那棋盘之上,殷风败局已定,闻言“哗啦”一声便推了棋盘,嚷嚷着要好好去欣赏一翻新建的魔宫。少微却一挥袖,那棋盘便又复了原貌,带着淡淡的娇矜道:“说好了,谁输了谁扮小狗的”
殷风闻言,眼丝斜挑,赖皮极了的悄悄在附身在他耳边:“少微若是喜欢,我日日扮小狗陪你玩。”
少微甩了袖子,径自向院门外走去。他一袭雪白轻袍,身姿纤秀,墨色长发随风飘扬,露出的两个耳尖,却像极了树上的绯红花瓣。
新建成的魔宫重重叠叠,巍峨壮观,经少微妙手改造之后,确实比之前的美观又实用了。只是,高高的魔宫正门上的匾额还是空的。然后,魔尊拽着少神和殷风两人,非要大家各抒已见的起个名子。
少微抬头望向巍峨高耸的魔宫,这时天际彤云层叠,万道晨光正从云隙间穿过,照在雄伟的魔宫上,如涂了一层灿烂金色。他便扭头看向殷风,殷风也正望向远处,感受到少微的目光,便回眸对他一笑,那灿烂的万道阳光落入殷风眼内,便化作了缱绻绚烂的万种柔情。
少微问:“在看什么?”
殷风道:“在看光的尽头,千里之外,可是你家?”
老魔尊讪讪的,在一边望天。
过了一会儿,侍从架了桌椅,拿了笔墨纸砚上来,问,“尊主可想好名子了?”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涵光”
“千里”
“重楼”
侍从傻了眼,魔尊急忙从善如流:“少神的好,就叫涵光”殷风却道,“不如……”他望向少微,少年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烈火:“便在一起吧!”少微慌乱中只顾低着头,轻轻的哼了一声。
老魔尊更加欣喜的拿起笔墨,刷刷刷几笔下来,龙飞凤舞得几个大字使得魔域魔宫潇洒风流的名子,就这般流传了亿万年:涵光千里隐重楼
少年回到后面的院子,自是殷风当了小狗,学了狗叫,扮了狗跳。可是少微却还是心中有着重重重压,一方面是万物凋零,大地荒颓,他为万物之主,也会心境凋敝。一方面三域中唯余海域他尚未亲自前去查看,不免总是惦记。
殷风看着少微日日思虑,一边花样百出的哄着他能松松心,一边又不免知道,总有一日,少神要去重建天下,他也必然要留在魔宫帮着义父治理魔域,还有他自己的那道坎……
他们,必将会分开……
宣炙看他这般年少便这般心怀万事,更加心疼,便劝他:“海域那边龙族损伤最小,又有四神侍已过去帮忙。其它各处本已由少神相助有了新主,总也要有恢复过程,也要给新主施展才能的时间,”他看少神点头,便又继续道:“您现在身体这般虚弱,再强行操劳,恐不能支撑,不如在魔宫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一来可以细细调养身体,二来眼看魔宫大殿修缮完成,也请少神做个见证。”少微自觉身体确难再支撑,便答应下来。
其实,老魔尊还有个不好出口的心思,便是希望自家逆子多与少神相处,也好仰沐神泽,消消戾气。他这个逆子心高气傲,之前对少神诸多不敬,也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内,只一心想找人家打架,老魔尊只怕惹少神厌烦。
可是,这几日下来,宣炙躲在墙角偷偷瞄着看到的情状——哎哟,明明是他自己多虑了!
那个逆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放在眼里,尾巴天天能撅到天上,恨不得再给捅个洞出来的狂傲样子。可是,现在那小子居然日日在少神面前低眉顺眼,泡在人家休养的小院内,任劳任怨,操心费力的为人家琢磨药方,调配药物,还事事亲力亲为,恨不得全天候的守在人家身边。
老魔尊抽着气惊叹之余,不由对少神再次心生钦佩,连这个狂悖逆傲的家伙都能在他面前伏首贴耳,可见少神神威多么巨大!
而此时,在室内的两人,一般是这样的:少微静静倚在榻上,听着殷风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瘪脚故事,时而蹙了眉指出他故事里前后不搭的漏洞,时而点头迎合他自以为是的胡诌,时而又好似没懂的问他刚讲过的是哪座山,哪条河。
他时而又咳几声,那正讲得兴高采烈的热血少年,便忽得安静下来,迅速得拿了桌上的茶,再试试温度,递到他面前。有时他咳得厉害,那少年便又满眼紧张心痛得扶着他,为他按揉穴位,抚胸顺气。
他又总是极力压下咳喘,温声示意他无碍,还饶有兴致的要殷风接着刚才那妖就要扑过来的地方,继续讲给他听。少年便又一边细细观察他的精神面色,一边又放轻了些声音的讲那道士如何捏了个金光灿烂的口诀。
殷风少年行止,讲得高兴了,又常常窜到房梁,又跳上窗户。有时,他还偏偏不走正门,总爱从窗户跃入室内。少微的床榻正在窗边,殷风一跃而入,正在榻上,便与少微挤在了一处。老魔尊遇到几次,便训斥他无状,又请少神见谅。
少微却总是温和道:“少主并未做错,天道,行而已。所谓门路,世人固见罢了。”殷风听了,便更加欣喜,更加视少微为知己起来。
这般过了几日,少微身上也好了许多,两人在院中投壶。
这时因着少微身上日渐好转,他的神息愈发纯澈,那院中的花草树木,便感应着他的神息,渐渐葱茏茂盛。殷风长栖着的那棵粗大桃树上,也缓缓孕出了花苞。
本来投壶这种小儿科,魔域少主是不屑玩的。可是,为了让少微在院中做些活动,长长精神,殷风想了又想,总不能让大病初愈的人射箭、爬树、打沙袋、拿大鼎吧。于是,殷风便想到了这么个好玩又轻巧的活动。
开始时,少微手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每每不中,便有些郁郁得没有兴致。殷风便将那壶又偷偷挪得近了些,又把自己那一簇箭羽都偷偷扯得歪了些。如此,他一投,明明看着要中,可偏偏就总是差了那么一厘两厘的,好几次都没进去。殷风便大声叹着气说,自己运气不好,怎的总是差一点点呢!惹得软椅上清冷的白衣少年站起身走过来,跃跃欲试道:“那我再试试看,这次可否能中。”
殷风眼内悄悄闪过一丝狡黠,却偏道:“你肯定中不了,看本少主这么英明神武也不能……中了!”旁边侍从也马上在少主示意之下,亦心甘情愿的为少神喝起彩来。
虽然少微觉得自己只投中一箭,他们便这般大呼小叫,实在有些故意吹捧的嫌疑,但终于投中一壶,便也有了兴致。他接着又投一箭,又中,再投,再中……一簇十箭,他中了七壶。反观殷风那边,却十箭一箭未中。少微心中奇怪,正巧侍从捡了箭递回来,少微便道:“我们换箭来过。”
殷风一听,便吓了一跳,急着道:“不可!”少微瞬间已明了,便道:“有何不可”殷风结结巴巴着:“不、不可,便便是,不、不不可!”少微亦是少年心性,便伸手去夺,殷风拿了便跑,两人一追一躲,在院中玩闹起来。
殷风跑得开心,上窜下跳得,少微又紧追不放,便只见一抹红影一袭白衫,在院中忽远忽近,两个身姿秀长的身影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可是少微大病初愈,跟着殷风追着没一会儿,便觉气喘加剧,殷风前脚窜到树上去,下一刻,少微脚下一绊,人便向前摔去,眼看着便要磕到树上,却忽然眼前现出一片浓艳的红色来。然后,他便稳稳的撞进了一个温暖的带着桃花气味的怀抱里。
少微一时有些头脑昏沉,只觉天地旋转,是被打横抱了起来。他紧紧抓着殷风胸前的衣襟,轻声道:“别动……我,头晕……”
于是,红衣少年便这般,如抱着这世间最最珍贵的稀世珍宝,表情凝重,浑身僵硬,万般仔细,心中狂跳的……站立在一树盛放的花海之下,一动也不敢动。
那在一瞬间绽放了的满树桃花,缱绻出万千春色,旖旎着百般柔情,在阵阵微风中轻轻摇曳,淡淡的铺天盖地的热烈香气,醉得人不知身在何方。
时间仿佛静止,两人便这般一个抱着一个被抱着,在一树绯红花海之下,在满院和煦薰风中,在彼此狂突乱撞的心跳声中,面上烧灼着,静静相对,似就要这般的,直到地老天荒。
侍从们都千灵百巧得悄悄退出了这座庭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鸟儿,在花树间穿行,惊落一天花雨,纷纷扬扬洒落在二人身上。少微一惊,也不知是头晕,还是心慌,一时神识都混乱了。他伸手便推殷风,可殷风马上紧了紧双臂,将他抱得更紧了,那稚嫩绯红的面颊,马上便要挨在了一起。
少微又挣扎一下,自己险些摔到地上,殷风就狂乱得收得更紧,可又蓦然觉得哪里不对,见少微挣扎得厉害,便又将他轻轻放下,面上滚烫着,心中痴痴的说不出话来。
少微一落地,便踉跄两步急急走回自己屋内关了门。他走得急,一时喘岔了气,忍不住在屋内咳了起来。这一咳便又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停不下来。
殷风站在门前,不敢再进一步,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声,心中疼惜,急得来回踱步,一边终于清醒过来的低低的问:“少微,你,你是否生气了……我——我,都是我不好,你……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少微……你,怎样了?”
他只敢低低的在少微门口询问,低声请罪,低声安慰……小院中,安静极了,那满院忽起的春色,在薄薄斜阳余晖中显得更加静谧安然,仿佛在等着一段旖旎温柔的故事开启,又仿佛在编织一场繁华而盛大的澹荡春梦。
少神自打昨日午后与少主在院中玩过投壶后,便再也没出过屋门半步。而那位狂傲骄狷的少主,就那么一直守在少神门口,不敢出声,亦不敢入内,只低垂着头,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却对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呲了獠牙怒目而视。
第三日,少神一直没有用过药食,屋内传出的咳声便越发的厉害了,殷风又继续低着声音求:“少微,我,我错了,你这般的咳……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瞧瞧你……”
少微躲在屋内,他面上依然清淡冷静,可眼前却总是闪过那一树绯红下的,那一身浓郁深红,鼻端总是有淡淡缭绕着的桃花芬芳,心中又总是在这些眼前鼻端的挥之不去中狂跳,他听着屋外少年低低的声音,一句一句,激荡在耳鼓,回荡在脑海,震荡在心头。
三日了,明天……我还是开开门吧,血月高悬,少微心头犹自慌乱。
可是,已日上三竿,却也没听到日日都有的,殷风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也没有他日日祈求的低低轻语声。少微咳着起身,向屋外走去,院中空空荡荡,满树绯红花海间,哪里有那一抹深红的身影。
少微独自清清泠泠坐在树下,仰头,看一树深红浅红,看满天浮云千变万化,看时光静静在树隙间流走。他独自一人,在悄然流逝的时光中安静的睡了过去,又安静醒来,魔域的赤苍血月已高高挂在树梢。依然,没有那抹深红的身影。
有侍从请他回到屋内,以免受寒,回他:“少主说,他出去玩了。”他便默默回了屋内。第二日,又坐在树下,安静的睡去……
一日复一日,五日了,满树桃花开始纷纷坠落,像久等不至的寥落心绪,飘飘摇摇,零零簌簌,覆了满地,覆了他满身,覆住了少年心中,几欲燃起的那场尚未开启的旖旎春梦。
少微恍恍惚惚间好象听到遥远的天际,传来幼时玩伴的笑闹声,又好似神侍们敛神屏息的走动声,又好象有低低的细语传来,什么“少主,”什么“受伤”,却听不清晰,他猛然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院外传来老魔尊压得极低的恼怒声音:“……,……这个逆子!一意孤行,竟不知与我商量!你们是死的么?这种时期……哪能让他进荡魔窟!!”
少微急忙起身奔过去问:“魔尊,可是……出了什么……事?”他起得急,此时已有些摇摇欲坠。宣炙看他这样子,急道:“少神怎得不在屋内休息?”转身便要唤侍从过来服侍,却被少微拦住:“到底,少主他……”
宣炙却只道:“那小子前几日又跑到荡无山了,这不,才刚回来,受了点轻伤,不碍事,少神莫要担心……”
他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微抬头,便看到回廊尽头转角处,一抹深红身影转了过来。
这几日,小院内外花草繁茂,落英缤纷,零落的细碎花瓣厚厚的铺了一路,此时,芳草伸节,灵风飘荡,满树鲜花又次弟开放。那人便一路踏了落花而来,带着一身遥远的清寒花香。他走得急,便荡起一路花尘,袭卷着漫天的思念,瞬息,便站在少微身前。
殷风的右肩下,鼓鼓的,隐然是被包扎完好的伤处,虽已换过衣服,但还是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渗了出来。可他毫不在意,只是认真的看着少微的面色,掩饰着心痛,将怀中取出一物,小心捧到他面前,低声道:“少微,你……我去采了万年紫芝,这魔域紫芝最是清心平气,正可治你咳……”
少微定定看着对面少年苍白面色,没等他将话说完,便忽的转身走回院中,走入屋内。殷风呆呆望着少微离开的背影,神色张皇,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懊恼得简直要将一颗心抓碎。
老魔尊一脚踹在那逆子屁股上,怒其不争的低低嘟囔:“还不快去!”然后若无其事,仰首望天的负了手,溜溜达达赏着春景,回自己魔宫去了。
殷风本就脑筋极活,不知为何对上少微便笨得要死。此时经义父一点拨,马上跑到少微门前,可他一到门前,心中那人就隔了道门时,千百种心思又俱都化做呐呐不能言:“少……少……少微,你——还在……生我气么……我,对不起,我……我错……嘶!”他一边低声软语相求,一边肩膀不小心蹭到门上,正碰到伤处,便不由低低一声痛呼。
便在这时,门一下开了,少微脸色极其苍白的看着他,轻轻拽了他的另一侧胳膊,将他拉进了门内。
殷风一下又笑得颠倒众生,呲着一排细白的尖牙,小心翼翼讨好:“少微,你,不生我气了么。”
少微低垂了头,半晌,不作一声。惹得殷风又是满心的焦虑,便又低低问:“你若还是生我气,便打我骂我,捅上我几十刀……啊!”
他话音未落,少微便伸手在他右肩伤处一按,殷风一时没注意,不由又是一声痛呼,却又马上闭嘴,心思电转得一双凤目中染上了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少微脸色苍白,淡淡道“按一下便痛成这般,还要再捅几十刀么……”
“只要少微能消气,再捅几十刀又如何。”
少微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千山叠影,他指尖现出碧蓝光华,罩向殷风右肩,不一会儿,殷风右肩那在万壑深渊中,被崚嶒巨石划出的寸深尺长的口子,便愈合了。
只听少微淡淡道:“我,之前,不曾生气。”
殷风一怔,之前,不曾生气,那就是……现在正在生气了!他思至此,又慌了,急急道:“你……你现在,为何?”
“你,你这般……这般任意行事,毫无……毫无责任,不顾……不顾……不顾老魔尊殷殷惦念,你只身涉险,你——”少微说得急了,便又气喘咳了起来。
殷风见他咳得厉害,不敢再若他心急,便扶他坐下,给他端了茶水,轻轻的哄着道“可是少微,我只是想为你采株紫芝,又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殷风满脸无辜,又有些无奈。
“荡魔窟,荡无山万壑深渊之下,荡无魔妖之窟,自古所去之人,无一生还。”少微话音一顿,脸色更加苍白,“你,不要命了么!”
“我,我是担心你的病症……”
“何必多此一举”
“怎是多此一举!你日夜在咳,症已入心,若不及早医治,留下病根,就,就……”
“我不需要”
“……!原来……”殷风敛了一脸笑容,心中窜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失落,轻轻道:“原来你不想我为你……”
“我,我只是……不想你如此冒险辛苦……”少微玉雪苍白的面上已微现桃红。
而殷风听了这话,却只是痴痴的望着他,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疑:“纵千辛万苦,我亦心甘情愿!”
少微的两个耳尖已烧得粉红,声音极低的道:“你,你可知……我……亦是在担心你……你却,你却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怎知……”
殷风一双凤目瞬间光华璀璨,仿佛盛了万千星海,他低低地,迷惑地,坚定地道:“少微,殷风此心,日月可鉴!”
这般说了,两个少年人便俱都傻了般,默默无言,面面相对,脸上俱都艳若桃花。
这般对望了一会儿,忽然,殷风问:“少微,若有一日,我突然不告而别,或者伤重不治……你会如何?”
少微闻言,冰雪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又恢复平静,淡淡道:“我会很伤心。”
“会……伤心成什么样?……会……死么?”
“不会死”少微嗓音极轻,轻得仿佛一片桃花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的声音:“只是,我心上会有一个永世不愈的伤,日日滴血,永生永世。”
“不!”殷风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自那日给少微输送大量灵元,面色便一直不好,“少微,我,怎舍你如此痛苦!”
“那你就好好待你自己……”少微的声音轻得已然化入风中,“为了……保护好自己……”
。
这日,老魔尊喜滋滋来到小院,见到正坐在一树绯红中下棋的两人,更加喜滋滋的道:“前面魔宫已建成,就是按少神改过后的图纸分毫不差的完工了,少神要不要去看看?”
那棋盘之上,殷风败局已定,闻言“哗啦”一声便推了棋盘,嚷嚷着要好好去欣赏一翻新建的魔宫。少微却一挥袖,那棋盘便又复了原貌,带着淡淡的娇矜道:“说好了,谁输了谁扮小狗的”
殷风闻言,眼丝斜挑,赖皮极了的悄悄在附身在他耳边:“少微若是喜欢,我日日扮小狗陪你玩。”
少微甩了袖子,径自向院门外走去。他一袭雪白轻袍,身姿纤秀,墨色长发随风飘扬,露出的两个耳尖,却像极了树上的绯红花瓣。
新建成的魔宫重重叠叠,巍峨壮观,经少微妙手改造之后,确实比之前的美观又实用了。只是,高高的魔宫正门上的匾额还是空的。然后,魔尊拽着少神和殷风两人,非要大家各抒已见的起个名子。
少微抬头望向巍峨高耸的魔宫,这时天际彤云层叠,万道晨光正从云隙间穿过,照在雄伟的魔宫上,如涂了一层灿烂金色。他便扭头看向殷风,殷风也正望向远处,感受到少微的目光,便回眸对他一笑,那灿烂的万道阳光落入殷风眼内,便化作了缱绻绚烂的万种柔情。
少微问:“在看什么?”
殷风道:“在看光的尽头,千里之外,可是你家?”
老魔尊讪讪的,在一边望天。
过了一会儿,侍从架了桌椅,拿了笔墨纸砚上来,问,“尊主可想好名子了?”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涵光”
“千里”
“重楼”
侍从傻了眼,魔尊急忙从善如流:“少神的好,就叫涵光”殷风却道,“不如……”他望向少微,少年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烈火:“便在一起吧!”少微慌乱中只顾低着头,轻轻的哼了一声。
老魔尊更加欣喜的拿起笔墨,刷刷刷几笔下来,龙飞凤舞得几个大字使得魔域魔宫潇洒风流的名子,就这般流传了亿万年:涵光千里隐重楼
少年回到后面的院子,自是殷风当了小狗,学了狗叫,扮了狗跳。可是少微却还是心中有着重重重压,一方面是万物凋零,大地荒颓,他为万物之主,也会心境凋敝。一方面三域中唯余海域他尚未亲自前去查看,不免总是惦记。
殷风看着少微日日思虑,一边花样百出的哄着他能松松心,一边又不免知道,总有一日,少神要去重建天下,他也必然要留在魔宫帮着义父治理魔域,还有他自己的那道坎……
他们,必将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