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皮鞭并非一般俗物,它居然有一个很是风雅的名字:红雨落花。

    此鞭为万年鳄鲸皮辅以极细天蚕丝制成,只要一鞭下去,鳄鲸皮上那成百万的极细小的鳞片就会张开,会将人的皮肉剐得细烂,鲜血四溅,是为红雨。那被剐碎了的皮肉乱飞,是为落花。

    普通凡人,一鞭殒命。二十鞭,就算是殷风这等有魔功护体的魔力深厚者,那也是要重伤,没个一年半载下不了床的。

    少微并不知那皮鞭的厉害,堪堪忍住胸口烦乱,正欲阻止施刑,便听到院中行刑之人已经开始计数。

    他抬头望去,窗子恰好开着,看不到行刑受刑之人,却只听一鞭下去,“啪”的一声,窗外便点点血雨密密匝匝四散开来,又有万千星星点点的皮肉飞溅起来,还有几滴血渍印到窗上,却未听魔域少主出过一点声息。

    少微一惊,提了气,撑着身子三两步走出门外,便看那红衣少年背对着屋门跪在院内,背上红衣尽碎,底下露出的身体已是血肉模糊,伤可及骨。那行刑之人口中叫到:“第四鞭”,手上皮鞭同时挥了下去。

    少微口中急道:“住手!”他人已挡在殷风身后,皮鞭正落在他瘦弱背上。他虽有神息护体,但这段时间操劳疾病,致使神息微弱,那皮鞭抽在他身上,皮肉虽不见有损伤,人却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行刑人看到少神护着少主挨了一鞭,早吓得仍了鞭子,跪在地上打起哆嗦来。殷风本来全副精神都在抵抗皮鞭的一次次抽打,这次听到报数声却并未有随之而到的剧痛,他转头,就看到少神冰雪苍白的容颜护在自己身后。

    少年殷风心中猛得犹如被巨石撞击,又痛又怒。他跳起来急急去查看他,少微抬眸,便看清了那个前几日见过的,眼上缚着黑纱的红衣少年的模样。他长眉入鬓,斜挑的丹凤眼,邪佞中带着讥诮的薄怒又透着清澈纯真,鼻梁挺直,红润薄唇抿着几分故做的冷漠却又掩不住一丝缱绻温存。

    魔域少主见少神身上并无伤痕,偷偷舒了口气,便又腾腾冒出自己都搞不清哪里来的怒气,愤愤道:“我自……自己做事……自己承担,谁要你来……管闲事!”他身受三鞭,说话已然气息不稳了。

    老魔尊看少神替那逆子挡了皮鞭,正惶恐中,又听他说这种话,气得捡了红雨落花上来就要接着抽他。少神伸手阻了他的皮鞭,退后一步,指尖现出淡淡碧蓝光华,挥手,清凉神息便将殷风整个人罩住,殷风身上的伤便缓缓愈合了。

    少神并未因那逆子出言不逊而生气,反倒还为他治伤,老魔尊心中更为少神气度折服,便厉声叫殷风:“你这逆子,胡乱给少神吃东西不算,又连累少神替你挡鞭,还不赶紧过来向少神谢罪!”

    少微轻轻道:“魔尊言重,少主医术卓绝,所言……我身上之疾,句句切中肯綮,只是……辜负少主好意,少微心中实是不忍……”

    老魔尊又急切的看了看少神身体,问:“少神可有伤到?”少微淡淡道:“不曾伤到。”

    那魔域少主,在淡淡碧蓝光华中身上伤口均已愈合,皮肉已焕然一新,此时他心中巨浪滔天的翻涌:“他……并未趁此机会对父尊说出我之前欺瞒逗弄,之后故意虐待他的实情,他……怕我报复?他……还是又有什么更阴险的机谋?”

    可是,生来便擅医术的少主看着那位已是勉力支撑,却仍不肯露出一点不适的少神,心中知晓,他身上看似没有任何伤痕,实则已被那皮鞭伤到内里了。却为何不说出来,为何不给自己医治?

    是……自己逞强?是……没有力气了么……想到此,殷风心内又似被巨石碾过……

    “殷风无状,还请少神见谅。”殷风走上前来,别别扭扭对少微一礼,却忽然伸手拉住他寒凉伶仃的手腕,接着道:“少神还未好利索,还是去休息吧。”他拉住少神手腕,便马上探得他的脉象:杂乱虚浮。殷风心中一动,这位少神确如义父所说,天生弱症,积劳成疾,且……为何他年纪轻轻便现血脉衰虚之象?!

    殷风将少微拉到屋内,直直问道:“你缘何年纪轻轻,身上,身上便如承了万千苦痛,血脉至这般衰弱!”少微眉目间静若深潭:“我身负天命,自当承下这世间万千苦痛。”

    殷风不解,正待要说什么,忽见少微面色煞白,身体猛的抖了一下,一把抓住胸口,似痛得极了。殷风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刚才的鞭伤……”

    他话未说完,便见少微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殷风哪能见他如此难受,抬手就为他输送自己灵元之力。少微略缓过来一点,轻轻道:“有恶妖伤人……”

    “你怎知……”殷风话未说完,听有人急急的一路跑来一路高喊道:“尊主,不好了,荡无山那只魔妖冲破封印跑出来了!”殷风一惊,那魔妖现世,方圆百里的魔域生灵必受其害。此时大战刚止,魔域刚刚在少神的帮助下恢复一丝生息,若那魔妖现世,魔域……正思及此,便看少神已起身向外走去。

    一行人刚出魔宫,便见四周一片焦土,听到不远处,魔妖一边巨吼着一边咀嚼一个魔宫侍卫。原来那魔妖看荡无山周围无甚可食之物,便一路做恶的跑到魔宫这边来找吃食了。

    那魔妖凶暴残虐之状,比之当年,妖力又涨许多。当年老魔尊尚需与众长老合力才能封印住那妖,而今……他看一眼殷风,绝不能让这孩子在关键时刻涉险!他低声对殷风道:“绝不可动手!”便挺身上前与那魔妖缠斗到一起。

    魔域在真神大战中受损严重,原来魔宫诸人尽皆殒命,此刻,魔域除了老魔尊,法力尚可的,就是少主殷风了。可是老魔尊又绝不许殷风此时涉险,所以,便只能是老魔尊一人与那魔妖奋力厮杀。

    他与那魔妖打斗了几百回合,那妖不见败势,反观老魔尊,却有些力气不继,有几次险些被魔妖抓住。

    殷风看着义父已渐渐吃力,心内焦急,暗自思忖着要伺机加入。这时,正好那魔妖一爪过去,宣炙躲闪不及,肩上已被那利爪抓了一道血痕出来。殷风不及思索,跃入场中。老魔尊看到殷风加入战斗,气得叫道:“快快滚回去!”他一闪神,又被魔妖妖风扫得一个站立不稳,眼看着就又要受伤。

    这时,一声低凉寒彻的声音响起:“魔尊退后。”老魔尊一怔间,抓了殷风向后退去。少神抬步向前,那魔妖正打得疯狂,忽然被一股强大的清凉神息震摄,它浑身一颤,抬起头来,便看到一片华光中繁复咒文织成弥天大网,那咒网在魔妖头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得散出一片神芒,将那魔妖完完全全罩住。魔妖挣扎了几番,便一动也不能动的束手就擒了。

    魔宫众人看到魔妖被擒,俱都松了口气。殷风看少神如此轻易便制服那妖,便跃跃欲试的想上前去把他斩杀。少神轻声道:“留它性命,待我……教化他……”

    殷风听了,便只好做罢。复又兴冲冲跟着魔宫众人将那魔妖捆绑结实,指引着大伙将魔妖押入镇妖塔中。他满脸兴奋,一边跟着众人往魔宫走去,一边查看义父伤势,又缠着义父问他与魔妖缠斗时那一招是怎么将魔妖双爪的一抓化解了的,又问这魔妖如此厉害,义父都不能将其制住,少神更是……更是……

    他想到少神,便抬头望去,前方熙攘的人群中不见那人,他便转身向后看去。远处,与那魔妖打斗处,白衣少年独自站立在那里,瘦弱纤薄,长衣墨发随风飞舞,人也在来回的摇晃不稳。殷风一吓,提气几步奔回到他面前,道:“你……你……怎样了?”少微轻轻摇头,道:“我无……”他话未说完,便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的血迅速渗入魔域大地,那上面就生长出娇艳的花来。殷风被他吓坏,伸手扶住他,便探他脉象,那脉象极其杂乱虚弱,是刚才强用神力所致。少微站立不住,向下倒去。

    红衣少年伸出双臂,便将他牢牢抱在了怀里。

    少年殷风如抱着世间至宝一般,万般小心又万般焦急的将少微抱回到榻上,还不想松手。只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拭去他唇边的血迹,又伸手探了他的心脉,又,忍不住将人再紧了紧。

    他心中跳得厉害,仿佛心中那几千只野鹿又开始同时惊醒,又同时向四处奔突乱撞。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心乱如麻,为何又如此痛如刀割。可心中那悄悄生长起来的,犹如魔域大地被神血浇灌出的鲜花一般,缠缠绵绵丝丝缕缕绵延不断的,是说也说不明白的小小期盼。他看一眼抱在怀中的人,便又提起灵元之力向他渡去。

    少微身体损耗过甚,生病时又没得好好照顾,又替殷风受了一鞭,本已支撑不住,再耗了巨大神力降那魔妖,此时身体便如漏斗一样,虚虚得一点灵元之力也承不住。殷风心内焦急,更加催动灵元,直从午间到夜里,才感觉少微身体略略有些力气,呼吸也稍显均匀。殷风缓了口气,一张白里透红的俊秀容颜也苍白得厉害了。少微悠悠醒转,看了一眼殷风,便弱声道:“你……少主……莫要再渡灵力给我……”

    殷风期期艾艾:“我……之前……在树上欺瞒于你……”

    “是我自己先入为主,误会你了。”

    “我……我……后来在这里,又,又让你受寒……又……故意气你……”

    “是我不好……拖累少主受了鞭刑。”

    “我,我,你,你……生病,我没有好好照顾……便,便罚我……以后,生生世世——生生世世……都……”

    少微截住他的话:“少主,你……无需在意……”

    他们两两无言,默然许久,魔域少主小心翼翼道:“我们……就不能以名子相称么……”

    少神还被他扶在臂弯,闻言便撑了身子坐起来面对他道:“敢问尊字”

    “魔域殷风,表字云颺”

    “少微”

    两人面面相对,殷风只觉心中慌乱得不得了,那些小鹿们,俱都瘸了腿般在心房胡乱的抽搐,面上便被它们折腾得通红了起来。

    许久,少微撑在榻上轻轻咳了起来,他单薄荏弱,不胜衣衫。殷风冒着满头的汗,扶了他半躺在榻上,替他盖了锦被,有些讨好又别扭的道:“少……少微,我……你……略歇一歇,我,我去为你熬些药来。”

    少微便闭了眼养神。可没过一会儿,他似乎又受反噬,胸口疼痛难当,翻来覆去,坐起躺下,实在难受。此时殷风快步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碗汤药,语音轻快道:“少微,我为你熬了补气血的肉汤,你快趁热喝下,此种汤佐以我魔域紫芝,最是补气养血了……”

    少微……瞬间有种不好的感觉,他脸色苍白的问:“什么肉……汤?”

    殷风毫不在意:“就是早晨给你送粥的那个,我割了他的股肉……少微!少微你怎么了!”殷风话未说完,少微便又趴在榻边翻江倒海般的呕了起来。

    殷风忽的记起老魔尊曾说过,少微是上神,不会吃他们这些腌臜食物,一时便有些难过,又有些鄙夷自己的懊丧极了。看到少微呕得厉害,又心疼极了的,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时,老魔尊一脚迈进屋来,看到这个不成器的逆子早晨的血米饭不行又弄了魔肉汤来折磨少神,气得老魔尊揪起殷风耳朵就将他拎到屋外。可是殷风这回一句冤也没叫的只是急着问:“义父,孩儿只是想给他治病,却不知少神都有何禁忌?”

    老魔尊心累的看着这小魔头,知道他实在是被自己教坏了。这小子打小心内便从无对或错,做事只有愿与不愿,一意孤行,从没拿性命当过回事。现在居然肯问人禁忌,说明这小子当真把少神放心里了,是一心想为少神好。便叹口气道:“你可知真神大战后天地倾颓,少神以一已之力,担起天下生死兴亡,他重建三界,重整河山,重塑生灵。他乃万物之主,万灵之神,因而这天下万物都仰他神元生长,天下万物生老病死喜乐悲愁亦会反噬于他。”

    之后,老魔尊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殷风全然没听见,只是耳中反复响着那句“天下万物生老病死喜乐悲愁皆会反噬于他”

    少年殷风心中没来由的抽搐起来,他不知为何,怒火乎乎的冒了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毁了这什么狗屁的天下!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泠泠弱质的人,原来身负着天下万物的重重重压。

    少年想了又想,最终,气冲冲跑进少微屋内,看着床上那个荏弱清寒的身影,少微恰醒着,似一直在等他,见他进来,便道:“云颺,我……抱歉,我一时没有忍住……”他看殷风眉目间犹有怒气,便又喘了喘,轻轻道:“云颺,万物皆生而有灵,你,可不可以不要这般残害他们……”

    殷风丝毫不想听他说这些,只是抓了他的手,怒冲冲道:“你,你可知,你便如一只蝜蝂!少微,你为何要承担这么许多!你怎么承担得了这么许多!凭什么天下万物的喜乐悲愁都要你来承担!你,你……”他想着他杂乱沉缓的脉象,一个少年人的血脉便如沉沉迟暮者一般无甚生气,却犹自挣扎,努力搏动,他心头便如刀子在割,“少微,不要管什么万物,你好好休养,我敢保证,你若放下万物,你身子便能好上许多。”

    少微怔怔的看着这个不顾一切,劝他放下身上重担的少年。眉目间映了远山春水,缱绻清风,他缓缓道:“天下世间万物,有序生长,是为天道轮回,我既为神,便当为天道担责任。”殷风狂怒道:“可你要知,这世间万物每日有多少的生老病死!有多少的喜乐悲愁!有多少的颠沛流离!你,你若日日都要担着这些,如何受得住!”

    他轻声道:“云颺,我身负天命,必得要负重前行。”

    “负重!你难道没想过,有一天这天下重担会将你压垮么!你,你会……”

    少微轻轻摇了摇头,道:“未曾想过。我在一天,便担负一天。”

    “你!你……为何这般在意天下,在意万物,却不在意你自己……”

    少微仰了头,看向无尽苍茫:“父神曾言:在其位,必负其重,爱其生,必承其死,我既为天下万物之主,便以天下万物为已任……即便灵殒身灭,亦会散于天下,以养万物。”

    殷风狂怒化作心中剧痛,不再说话,却在暗暗想:

    少微,这天下这万物于我又有何意义?我只是因你而爱这天下,为你而恨这万物。你且去顾你的天下万物,我只顾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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