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程枝沛说完话就直接上楼了,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直到天都黑了才开车回家。

    原来在浮金岛,程树给程枝沛看的并不是录像带,而是录音笔。

    那么也就是说,当年真相究竟如何,他自己不知道,程枝沛也不知道。

    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在他胸腔内逐渐涨潮,此刻他不是执着于复仇的荣家馄饨铺的穷小子,他只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爱上了程枝沛,现在想要挽回局面的卑鄙小人。

    他不想再纠结于父辈的恩怨,他只想再重新握住程枝沛的手。

    千头万绪在他内心翻涌不止,他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的家。

    回到家中,他拨通了郑秘书的电话:

    “郑秘书,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程树送给他的那卷录像带,被他毁掉了,他不再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但他打算为程枝沛营造出另一个“真相”,消除她心中为她父母承担的负罪感。

    郑秘书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就为他找来了吴律师。

    吴律师是恒裕合作了很多年的资深律师,前段时间在程树的授意下选择对程枝沛的事情袖手旁观。

    “吴律师,程树已经进去这件事,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

    吴律师额头渗出点汗,“荣总。”他磕磕巴巴地,“我也是受人所托,受人所托……”

    他打断了吴律师的解释,“我今天找您来,并不是想和您算旧账的,我是想麻烦您一件事。”

    “思来想去,我认为还是只有您做这件事比较合适。”

    吴律师与恒裕合作了很多年,如果由他这方来告诉程枝沛多年前的“真相”,比他自己告诉程枝沛会更有说服力。

    他已经深受其害,他不想让程枝沛也遭受这样的痛苦折磨,既然他已经选择放下这段恩怨,那么他想由自己为这件事情画下句号。

    按照他的要求,吴律师回去准备材料,又过了一周,他正打算联系吴律师,想问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话筒都拿了起来,郑秘书却连门也没敲,匆匆忙忙地就进来了。

    “荣总。”郑秘书难得有慌乱的时候,“程枝沛小姐……”

    他立即皱起了眉,“程枝沛怎么了?”

    “程枝沛小姐目前在机场……听说是要定居国外了。”

    郑秘书的“听说”,是听吴律师的小助理说的。

    这位助理之前一直在吴律师的律所实习,曾经协助程枝沛处理过李亿雇人砸公司的案子。

    上周实习期刚结束,本以为不会被留下来,结果下班时被吴律师和颜悦色地叫住,亲自给盖了实习证明的章,并且还被问有没有兴趣继续留在这里。

    小助理兴奋地脸都红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非常特别相当愿意,并表示自己以后一定兢兢业业肝脑涂地为智多星律所鞠躬尽瘁。

    但小助理突然间看到吴律师皱起了眉,一脸为难的表情。

    “吴律师,您最近是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吗?”

    小助理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这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劳动力!您千万别客气!您就是我的恩师,您的命令我说一不二!”

    吴律师沉吟片刻,突然间问道,“恒裕程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按照吴律师的意思,小助理在不经意间路过恒裕写字楼旁的一家餐厅,恰巧与在这里吃午饭的程枝沛碰上,在热情地叙旧聊天后,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目前经手的一个案件。

    “哎,程总,我才发现您姓程,我现在跟进的这个案子里,有个人也姓程,叫程树。好巧哇!”

    话音刚落,小助理就感觉到了自己不应该把案件信息随随便便告诉给别人,立即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冲程枝沛笑了笑,“程总,您就当没听见我刚才说的。”

    程枝沛皱起眉,“程树?”她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并不是凑巧,程树是我叔叔。”

    小助理惊呼一声,“原来是您叔叔。”突然间记起了什么,猛拍大腿,“我就说!怎么好像看到资料里提起恒裕了!”

    又犹犹豫豫的,“既然涉及到您的公司,那我也不算违背职业道德?”

    小助理凑近了,很小声地说,“程总,您这位叔叔,好像被人举报涉嫌多年前的一桩车祸案,如果有必要,可能还会找您询问相关信息。”

    程枝沛顿时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涉嫌多年前的一桩车祸案?”她情绪激动得直接抓住了小助理的胳膊,“这是什么意思?”

    小助理挠了挠头,“我只是个打杂的嘛,我那天接水时,在咖啡间听到的,因为您这位叔叔不是之前被人带走了嘛,牵扯到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件,就是有人举报他很多年前故意开车撞人,还把人给撞死了。”

    脑中顿时响起一阵巨大嗡鸣声,她不住喃喃自语,“那他那天和我说的都是假的吗?并不是我母亲想要嫁祸他,而是他犯罪了,还要赖到我父母亲身上吗?”

    小助理见她脸上不对,试探地叫了叫她的名字,焦急地问,“程总,程总,您没事吧?”

    她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事,我就是突然间听到这个消息,有点震惊。”

    不想让小助理看出异样,她又强打起精神和小助理聊了聊其他的。

    直到小助理看了看手机时间,惊叫一声上班时间快到了,才抱着一堆材料一溜烟跑了。

    她又自己一个人在餐厅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了才起身结账。

    最初因这个消息而受到的冲击,那种震惊的感觉逐渐消退后,随之涌上来的是复杂难言的心情。

    之前听到程树说自己父亲开车撞死了人,自己母亲又想将这件事嫁祸给其他人,她又愤怒又难过,她不相信自己父母竟然是这种人,但又因为找不到其他证据,心里面一直很煎熬。

    今天无意中得知在当年的这件事中,原来有罪的那个人是程树,而并非她父母。

    负罪感消除的同时,她不可自抑地想起了荣问邯。

    他因多年前的一件命案蓄意接近她,因为隔着这段被人蒙骗的模糊往事,他对她忽冷忽热,在获得了她的真心后又残忍地将真相抽丝剥茧,展示给她看。

    她因为他数次的出手相助深陷这段虚幻的温柔中,因为他不可捉摸的态度患得患失,在被人误导,以为自己父母是致使他家庭破碎的祸首时,她日日夜夜备受煎熬。

    但现在竟然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程树的阴谋,事实并非是她以为的那样。

    因为太过荒谬,她险些要笑出来。

    她笑程树为人卑鄙,命案这么大的事情,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慌乱,不是忏悔,而是要嫁祸给自己的亲弟弟。她笑荣问邯心机深沉,却被愤怒与仇恨蒙蔽,一叶障目,向她这个假想中的敌人设下精密陷阱。

    但到最后,她只想笑自己。

    明明知道荣问邯之前对他的好,纯粹是在利用,但现在回想起来,心中仍旧会泛起难以抑制的痛楚。

    除荣问邯之外,她并没这样真切地爱过一个人。当初对赵峰,也是感激居多,并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

    但她坚持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的爱没有错,自己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爱一个人,没有错。

    她只是爱错了人而已,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需要反省的地方。

    隔天是下午的飞机,她上午收拾了行李,中午在家里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坐公交去了机场。

    因为在赶过来的路上有些耽搁,时间快来不及了,她拽着行李箱急匆匆往前走着,忽然间一阵大力,她的手腕被用力拽着,仓促转过身。

    男人因为刚才的奔跑,脸颊上泛着潮红,胸膛也用力起伏,急促喘息着。见到她之后,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几秒钟之后眼睛又红了。

    “你要走了吗?”

    没想到能在机场见到荣问邯,她先是惊讶,而后皱起眉,“荣总。”

    她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而后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拽出来,但用力再用力,他依旧牢牢拽着她的手。

    她有些恼怒,声音也沉了下来,“荣总,放手。”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急切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在她眼中寻找到答案一样,问的还是刚才那句话,“你要走了吗?”

    她不禁出言讽刺他,“荣总何时做起了狗仔队,可惜我并不是什么明星,您也不应该在这里蹲守我。”

    他并没有被她的话惹怒,语气仍旧是那种恳求意味居多,“为什么要走?你千辛万苦守下来的恒裕,就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吗?那你之前的那些努力算什么?即便……”

    他顿了顿,说得异常艰难,“……即使康市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人,但还有恒裕,你父母一辈子的心血,你就要这样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吗?”

    她父母本就是他们二人中间矛盾的根源,他本来不想主动提起,但事到如今,他已失去让她留在康市的资格,只能自揭伤口。

    提起她父母,她顿时怒气翻涌,连语气也控制不住,冷冷回敬他,“荣总,您之前不是还当我父母是杀人凶手,怎么现在已经可以心无芥蒂,想提就提了吗?”

    但多么可笑,他竟然恨错了人,也报复错了人。

    他沉默不语。

    她刚才还不明白他为什么神色如此慌张,语气如此急切,此刻她皱着眉,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他脸上表情,才恍然大悟。

    “你是以为我要出国定居,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吗?”

    意识到他是因为害怕自己离开康市而变得如此失态,但她决心要和他断绝一切往来,不屑于继续误导他,让他痛苦。

    他怔了几秒钟,脸上神色也变得十分茫然,不由得放开了她的手,“不是这样吗?”

    她抬手看了看表,语气冰冷,“荣总,我订的航班马上要起飞了,请您让一让。”

    出乎意料,这回他并没有拦她,她一边拽着行李箱,一边从他身旁走过时,还觉得有些奇怪,转过头回望时,只见他站在宽大落地窗前,身后落日晚霞如同流火一般,几乎张开翅膀的顷刻间,便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

    这次合作谈得十分顺畅,对方不仅没有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还握手表示期待下一次的合作,这让在谈判桌上遭受过很多冷眼的她异常的惊讶。

    所以当那辆熟悉的车再一次在街上撞向她时,她内心的第一个想法则是——原来磋磨是在这里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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