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和阿七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小殿下好容易交待他二人一项重要任务,他们却没扛住谨王的突击检查,很快便露了馅。

    盛霓眼见景选这兴师问罪的模样,原本浓重的睡意一下子散了。

    “照谨王殿下的意思,晚上外出有罪?”

    “本王也是为嘉琬的安危着想。祭天在即,不日便到金陵,如若半路有任何差池,你我都无法向圣上交差。”

    盛霓心中冷笑,这是怕自己逃了,没法将尸首带回燕京,坐不上他未来的太子之位吧?

    姐姐当年居然答应这样一个冷血之人的求娶,当真不值得。

    盛霓微微笑道:“此言有理,与谨王殿下同罪,嘉琬无话可说。”

    “同罪?”景选挑眉。

    盛霓娇俏弯唇,绕着景选打量了一圈,直将他打量得脸色更沉。

    “谨王殿下,兰县虽是小城,可百姓富庶,城中通铺石砖,便是窄巷中的土路也压得瓷实,这些,方才本宫与白统领散步赏月时都已观察到了,可是——”

    盛霓话锋一转,“谨王殿下的鞋履上沾着碎土,鞋面上也有一层浮尘,莫非谨王府的下人如此粗疏,不曾替谨王殿下更衣,让谨王风尘仆仆用过晚膳,直到此刻还穿着同一双鞋履?”

    莫说皇子亲王,便是京中寻常的勋贵人家,也不会如此不讲究。

    景选果然神色一僵。

    但旋即,他淡淡一哂,“本王带人在城中遍寻不到嘉琬,只好亲自出城寻找,嘉琬小小年纪明察秋毫,果真聪慧过人。”

    这次换作盛霓一僵。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谨王,难怪这一年之内扶摇直上。

    余光瞥见白大统领上前一步,似是要替她解围,盛霓拽住他的衣袖拦住,眼珠一转,笑道:“谨王姐夫可不要欺负嘉琬年纪小,方才这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景选已经在发怒的边缘。他多少年来本已练就喜怒不外露的本事,这一路却在小小一个嘉琬面前频频绷不住,到底是功成心切,有些操之过急了。

    景选稳了稳心态,将蛰伏多年终见曙光的澎湃心绪勉力压了下去。

    “何处自相矛盾?”

    盛霓道:“谨王姐夫担心嘉琬安危,亲自带人去寻,可城外茫茫荒野,一时找不到,谨王姐夫必定不会轻易言弃,可是此刻又为提前何守在此处?若是不想错过嘉琬回来的消息,随便留下什么人候着便是了。这可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等景选想出反驳的由头,盛霓娇俏一笑:“还说,谨王姐夫也瞧着今夜月色甚好,出城私自游玩?”

    景选气得牙关紧咬,负在身后的拳攥得关节发白。

    一直未插话的景迟见差不多了,恭恭敬敬一礼,“还请谨王殿下放行,现下更深露重,嘉琬公主若受了风寒,可无人瞧见公主擅自出门,只道是谨王殿下拦着不许回房,若议论起来,谨王殿下岂不冤枉?”

    景选被这二人一人一句诛心之言,怼得胸口老血上涌,脸色铁青,终是无从发落什么,由着二人轻飘飘带走了跪了一地的仆从。

    -

    翌日出发得早,盛霓劳累一夜,连朝食都没胃口,一上马车便又沉沉睡去。

    睡梦中好冷,仿佛又回到那个漫天大雪的噩梦。

    不知睡了多久,盛霓在一片暖意中醒来,身体宛如被托在云端,炽阳和煦,轻盈如蝶。

    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缓了缓神才想起自己身在摇晃的马车中,身后是渐行渐远的燕京,前方是命运未卜的金陵。

    盛霓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自己正侧坐在座位上,身后一双手抵着自己的背心——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猛地回头,果然瞧见白夜那张清濯俊美的脸。

    他眸子紧闭,暗唇紧抿,呼吸隐忍。

    “你……你又在渡内力给本宫?”

    盛霓一惊,连忙将他推开。

    她还记得离京前,他在雪里站了半日,她恼他擅自杀了穆氿,本不想睬他,可终是没忍心,亲手将他扶了起来。那一日他苍白的面色和冻得发红的手一直在记忆里挥之不去,每每想起便觉心脏仿佛被人拧住。

    她内心深处一直觉着,他消失的那几日其实是病了,虽然他从未承认。

    景迟敛了内息,缓缓吞吐,睁开黑如墨玉的眸子。

    “昨夜殿下在寒风里跑马受风,必定风寒侵袭,今日若不及时祛除寒气,恐怕会旧病复发。”

    “本宫有你从前渡给本宫的内力护持,昨夜并不觉得冷。倒是白统领你,一夜未曾合眼,又将外衣脱给本宫,今日还耗费内力,这怎么得了?”

    天然甜软的话音里满是关切,景迟心中一暖,可是再瞧她清朗的眼眸,分明磊落光明,并无半分私情。

    是了,她说过的,他是她的臣,她会将她的每一位家臣放在心上。

    不偏不倚。

    景迟垂下眼,压下莫名的失落。

    “末将无碍。”

    “无碍无碍,你总是说无碍。”盛霓瞧着他一点都不红润的脸庞,没好气地嘟囔。

    到这时,盛霓才恍然想起马车里少了个人。她素手掀帘,只见晚晴正笨拙地跨在马背上,与阿七并辔而行,阿七十分挑剔地指点毛病,将晚晴训得不耐烦。

    原来是去学骑马了,这小蹄子,关键时候倒去听白夜的话,轻轻松松就被支走。

    盛霓放下车帘,逐客道:“车队人多眼杂,白大统领与本宫挤在一辆马车里只怕不妥。”

    “末将是公主的面首,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若是刻意避嫌,反而惹人怀疑。”

    盛霓被他狡辩得无言以对,憋了半晌,只得哼道:“从前也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说在意清白,如今连羞也不知了。”

    说着,拿圆润的小指甲去刮景迟的侧颊。

    脸上微疼又痒的触感十分陌生,人们只忌惮太子景迟心狠手辣,几乎避如蛇蝎,有谁敢来摸他的脸?

    “你的脸好凉。”盛霓缩回手,将怀里的暖囊塞到景迟手中,“昨夜一定冻着了,留在本宫这里也好,免得上马又受了风。闭上眼,补补眠,也算本宫不曾亏待你。”

    小小的人,照顾起人来却有模有样。景迟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听到过这样关切的叮嘱了,不,就算是萧贵妃从前说过,也只是装腔做戏而已。

    鬼使神差地,景迟真的听从了盛霓的话,靠在车厢壁上,阖上眸子。

    积压的疲惫感袭来,连同大耗内力的虚脱感一起,将他的意识迅速带入黑暗。

    盛霓就坐在一旁,眼看着他呼吸渐渐均匀,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这个人,当真是很不懂得照顾自己,连自己累了、伤了都不知道,还需要旁人来提醒。真不知他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想必身边连个贴心的亲人都没有。

    车厢外是赶路的脚步声,车厢内是难得的静谧。盛霓凝视着他微微蹙着的眉头,将自己的斗篷解下,盖到他的身上。

    斗篷很大,天气又着实冷,盛霓索性自己也钻进斗篷中,与景迟缩到一起,借着他的体温,暖和极了。

    他身上的冷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令人没由来的安心。

    盛霓出了一会儿神,忍不住又仰头看向景迟。

    这个角度看他,总觉得能从他脸上看到隐隐的疲惫之态。很难不怀疑他曾经受过什么暗伤,所以才会这般,明明武功卓绝、内力浑厚,却又总是脸色苍白。

    盛霓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他有关昨夜匪夷所思的一切,也想问他的过去。

    他的过去,在她这里,唯有盘州的履历,基本等同于虚无。

    盛霓又将滑下去的斗篷往上拎了拎,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盛霓只得掀开斗篷,往脚下看了看,是一枚令牌,不是她的。

    定然是从白大统领身上掉下来的。

    盛霓拾起一看,不由眉头深锁。

    这是……东宫的令牌。

    这……

    说不通。

    东宫已被封锁一年有余,一枚东宫的令牌出现在外面已属反常,然而更反常的是,这枚令牌从一位秦镜使的身上掉了出来。

    秦镜使乃帝王直属,身上不该有东宫的令牌。

    压根说不通。

    盛霓困惑地盯着这个沉睡的男人。

    为什么每当她决定相信他的时候,都会被现实一次次推远?

    “白夜,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本宫?”

    盛霓用力攥着那块令牌,一时想不明白这块令牌究竟意味着什么,好半晌,才轻手轻脚地放回他怀里。

    “咦?”

    这一摸不要紧,盛霓摸到了一个小瓶。

    他还随身带着丸药?

    盛霓留了个心眼,将那药倒出来一粒,藏在身上,将余下的放回他怀中。

    蓦地,未及收回的腕子突然被一股大力攥住,精准扣住了她的脉门。

    盛霓的低呼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惶恐地抬眼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如果有人妄想偷袭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是你。”景迟眸中的戒备一闪而过,手上松劲。

    眨眼的功夫,他面上又恢复成往日的神情,恭敬抱拳:“殿下恕罪,末将睡得迷糊,惊吓了殿下。”

    盛霓下意识捂住心口,几乎无法从方才的恐惧中缓过气来。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仿佛射出泛着寒光的利刃,毫无遮掩的杀意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原地冰封。

    那双眼睛……

    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就像在公主府第一次望见他时的那种熟悉感,转瞬即逝。

    抛开这些古怪的念头,盛霓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尴尬,试图解释方才的动作:“没、没关系,是……是本宫看到你领口没有系好,想替白统领抚平……”

    可是他的领口明明系得很好,齐齐整整。

    万一让他察觉她发现了他的秘密可就糟了,令牌,药丸,她还想自己慢慢查,决不能先打草惊蛇。

    盛霓慌乱中胡吣道:“怎么,本宫瞧白统领身材标致,想摸上一摸,都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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