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瞧白统领身材标致,想摸上一摸,都不行吗?”

    马车内的气氛一时凝滞。

    好半晌,景迟眼尾轻抽,荒唐地眯了眯幽邃的眸子。

    小公主在强作镇定,可那双素来清透的美目依旧纯真无邪。

    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吗?

    马车猛地一晃,景迟身子跟着向前一倒,迅速抬手撑住盛霓那一侧的车厢壁。

    男子身上的松柏香气将她包裹,盛霓眼前的光线都被他的英健的身体遮住。

    盛霓被他环住,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要摸吗?”

    他的声音很近,低沉如山间晚钟,在盛霓心间惊起飞鸟。

    盛霓被逼到角落,背后是冷硬的车壁,身前是他柔软的夹棉薄衫。

    “怎么,叶公好龙?”

    他玩味地逼问,头颈向下凑近,几乎对上盛霓怔然的眸子。

    马车又一下猛晃,景迟的身体也随着往盛霓身上一撞,额头相碰,不慎咬到了她的上唇。

    “咝……”

    盛霓吃痛。

    这声细微的反应像是拨动了静弦,景迟非但没有重新拉开距离,反而就势咬住了小公主的朱唇。

    盛霓脑子里轰然一声,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往前推。

    景迟没有对抗,感受到她的推力,便放开了她。于是盛霓得以望见他的眸子,漆暗如夜,仿若古静寒潭中冰消雪融,竟流露出一丝温软的和煦之意。

    “原地休息——”

    外面上官戚将军跑马而过,将谨王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

    这一声像是惊破了梦境,将盛霓一下子拽回现实。

    他冲她温和一笑,转身跳下了马车。

    从车门卷进来的凉意将车厢内的暖意倏忽吹散,盛霓抬起指尖捂住唇瓣,大脑还是回不过神。

    她方才说的很过分吗?夸奖他身材养眼,想碰一下,这话很过分吗?

    -

    兰县和谢清县城之间相距不远,天色将将暗下来时车队便到了歇脚下榻之处。

    谢清也是小城,招待朴素,盛霓回房歇息的时候,尚不到戌时。

    按照行程,再走四五日就能到赶到临江府,留在那里过年,赏江景,短歇几日。临江距金陵不过百里,临近上元时再动身,便到金陵目的地了。

    晚晴指挥着小婢女们将屋舍收拾妥当,便是只宿一夜,也不能叫小殿下将就。而后,小婢女们有序退下,屋内便已焕然一新。

    晚晴亲手为盛霓卸钗环,见小殿下将玉指按在唇上,盯着铜镜不知在出什么神,不由促狭地笑了起来,“今日白大统领为小殿下渡内力,小殿下这会子觉着怎么样?”

    她这表情哪里是在问渡内力的事,盛霓岂能听不出来,没睬这小蹄子。

    晚晴一见主子这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贼兮兮地笑道:“今日自打回来,小殿下就不曾理睬过白大统领,白大统领也没来见小殿下,你们二人怎么了,渡法力的时候不愉快吗?那登徒子不会趁机轻薄了小殿下吧?”

    盛霓忍无可忍,憋着笑,提裙跑到床上抱起枕头,追着晚晴便要打,“好你个晚晴,到底盼不盼着你家主子好?”

    晚晴边笑边躲,两眼都泛着八卦之光“小殿下这般激动做什么?莫不是叫奴婢说中了吧?”

    “才没有!”盛霓下意识否认,“先前为了助白夜脱罪才想出了‘面首’的主意,本宫怎么可能真的同他有什么,你不知道,今日在马车上,本宫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盛霓忽然噤声,叫晚晴去将门窗全部检查一遍,又将外间守夜的下人支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发现,他可能……是太子哥哥的人。”

    晚晴愕然。

    盛霓便将偶然发现令牌之事说与晚晴,“本宫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样一来,许多的事便都能解释了。”

    晚晴还是不信,“比如?”

    “比如,白夜数次带本宫去东宫时,如入无人之境。假如他不是太子哥哥的下属,怎会将东宫令牌随身带在身上?”

    盛霓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开心得眉眼都弯起来,甜稚的面庞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笑意。

    “太好了,白夜再没有欺瞒本宫的事了!他说了会助我的,想必也是奉了太子哥哥的意思!”

    晚晴也陪着小公主微笑,但眼底的神情却渐渐凝重。

    她的小殿下,好像越来越在意白大统领了,这种在意,同从前的忌惮是不一样的。

    盛霓没有留意到晚晴的心事,只觉一直以来梗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对一个人长久的警惕终于可以解除,这种轻松感从心底蔓延开来,连呼吸都格外舒畅。

    盛霓提起裙裾原地转了个圈,今日所穿的缎面点绣裙裙摆宽大,料子又轻,随着她的旋转绽开一个流光溢彩的圆。

    盛霓喜欢瞧,索性连转起来,整座屋舍都被这裙裾上柔和的缎光点缀得美不可言,而这裙裾的主人更是绝色无双。

    “小殿下,慢着些——”

    晚晴的叮嘱还未说完,盛霓脚下一绊,便失了重心,还未及惊叫,便被人稳稳扶住。

    盛霓一回头,便见一张俊秀白皙的脸。

    盛霓微赧,连忙站定,退后一步,尴尬地唤了声:“徐九公子。”

    徐晏的面色不辨喜怒,解释:“臣来找小殿下说说话,看到门外无人值守,担心有什么意外,故而擅自闯入,还望小殿下恕罪。看到小殿下平安无事,臣就放心了。”

    难得发一回小疯,在屋里转几个圈圈,便被人撞见了,盛霓不自在地理理发鬓,礼貌笑道:“都是故交,徐九公子说哪里话。”

    说着,示意晚晴给徐公子看座上茶。

    徐晏却道:“请小殿下屏退左右,臣有些逾矩之言,想单独说与小殿下。”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独处,连个仆婢都不留,已经有白夜的事议论纷纷,若再将徐九公子牵扯进来,只怕更乱了。晚晴为难地看向盛霓。

    徐晏像是看穿了主仆二人的顾虑,苦涩一笑,“若小殿下听完臣所言之事,觉得不值一听,喊人将臣抓走发落便是,臣绝无怨言。”

    见一向谨慎守礼的徐九公子如此坚持,盛霓明白此事干系重大,松了口,“徐九公子光风霁月,晚晴,你下去吧,不要让人靠近。”

    晚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出门,正好瞧见阿七。

    阿七生怕晚晴误会自己是专程来见她的,连忙解释:“我眼看着徐公子往小殿下这边来了,便好奇跟了过来,怎么连你也避了出来?要不要去报告白大统领一声?”

    晚晴纳闷,“报告白大统领干什么?”

    “啧!”阿七跺脚,“你说呢?如此情形,万一白大统领这头顶上——”

    说着,阿七指了指院中不曾枯黄的绿油油的草地。

    晚晴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七这厮在说什么没正经的,气得抬手就打,“胡言乱语!”

    屋内,盛霓亲手为徐晏烹了一盏茶——幼时在宫中讨好太后的功夫,如今手艺未生。

    “望蝉谷徐九公子为救本宫,手臂脱了臼,如今可还疼吗?”

    徐晏温笑摇头。

    脱臼本不是大事,每个太医都能复位,只恨那日他落在了景迟手中,某位醋坛子打翻的太子亲手为他接上的关节,好险没将他活活疼死。

    “不知徐九公子深夜特地前来,所为何事?”

    见徐晏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盛霓只好主动问下去。

    徐晏却反问:“小殿下从前唤臣一声‘徐九哥哥’,怎么离开燕京后反倒生疏了,只唤‘公子’?”

    咦?这算什么问题?

    盛霓坐在对面,绞着手指,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幼同窗时徐晏便对她十分照顾,后来出宫开府,年节相互走动的例礼从不敷衍,两人从未逾矩半分,可也称得上是君子之交,真心托付。

    这一次南下,徐晏本不在队伍名单中,硬生生求了徐首辅走了这个后门,跟随她同甘共苦,一路上提点扶持,居功甚伟。

    盛霓回忆着点滴,算着是从何时起,开始有意无意地想要避嫌。

    似乎……自从白夜归队,她就没怎么有机会同徐晏说话了。

    上一次夜访镜花水月,也没有惊动徐晏。

    将曾经推心置腹的旧友抛在谋算之外,盛霓不由有些心虚。

    “徐九公子,这些时日杂事太多,本宫并非有意怠慢,本宫……”

    “不,”徐晏柔声打断,“嘉琬,臣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臣永远是小殿下最好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小殿下。”

    他言辞恳切,却又疏朗如清风明月,毫无暧昧之态。

    “那你……”盛霓看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

    “霓霓,”徐晏毫无征兆地唤了盛霓的闺名,“我知道你和白夜那晚去了什么地方,这样危险的事,你为何不曾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盛霓起身,退后一步,警觉地看着徐晏。

    方才的话古怪得紧,完全不像是从徐晏这般人物口中说出来的。盛霓简直想揉揉眼睛,看是不是有什么人假冒了徐晏而来。

    徐晏也跟着起身,他神情认真,既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轻佻,“霓霓,你还记得阿霜出殡那日吗?”

    霓霓,阿霜……

    等等,这称呼怎么仿佛在哪儿听过?盛霓怔住,紧盯着眼前这个清俊贵公子,在久远的记忆深处搜刮。

    “那日的雪好大,你抢了一匹马就往回疯骑,连我都被你甩在了后面追不上,那日我真怕你从马上坠下来有个什么好歹。我已经失去阿霜,不能再失去你了。”

    盛霓听着这些,仿佛在听谁的梦话呓语。

    他到底在说什么?

    “颐华郡主恶毒跋扈,将你按在雪里,我真恨不能杀了她。后来徐祖父将我锁在房中,不许我去找庆国公府的麻烦,我真恨自己当时如此没有血性。”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盛霓又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撞在高几上,险些将上面的花瓶撞倒。

    他不是徐晏。

    或者说,徐晏并不是徐晏。

    盛霓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骤缩,“那日的人,是你?”

    那日,姐姐出殡的那日,公主府与庆国公府的人打得不可开交,她一个人被埋在积雪里,漫天的雪花苍茫朦胧,那人戴着雪色的幕离,仿佛从天而降,将她从雪里抱了出来。

    原来是他……

    等等……盛霓的手渐握成拳,用力到骨节泛白。

    她想起来了,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的确有一位小哥哥,经常来太后宫中来看她和姐姐,每次都是偷偷地来,说上几句话便走,以至于盛霓对他的相貌都没留下深刻的印象。

    霓霓,阿霜……小哥哥就是这样称呼她们姐妹二人的。

    那时候姐姐是怎么称呼这位小哥哥的?盛霓记不起来了。

    后来她们二人越来越得太后喜爱,搬进了太后的寝殿,小哥哥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时盛霓太小,记忆只有断断续续的碎片,很快便将他遗忘了。

    再后来同大延的皇子公主一同读书习字,年长几岁的徐九哥哥总是待她比旁人好些,在先生面前也替顽劣的她遮掩。那时若没有徐九哥哥护着,不知要被先生多罚多少额外的课业。

    “霓霓,你还小,我和阿霜都不想让你担心,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曾与你相认,可是当我听闻你居然夜闯镜花水月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向来自持的徐晏凤目泛红,烛火映照下的漆黑眼瞳泛着星芒般的碎光。

    “我在想我这个做哥哥的真该死,什么要紧事都没能替你做,让你与……与白夜一同身陷险境而一无所知。是我做得不够,是哥哥不好。”

    盛霓深深吸气,压住纷乱的心绪。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姐姐叫他——“表哥。”

    “表哥……”盛霓喃喃。

    徐晏霍然背转过身去,仰起头,想让眼中的湿润倒流。

    盛霓捂住口,将积压了这许多年的孤独和委屈拼命往下压。

    是的,她的人生不止有姐姐,还有表哥。

    表哥只比姐姐大两岁,那时候,总是偷偷跑到她们的住处看她们。那时他也只是个孩子,所能做的,就是将新奇的玩物和点心偷偷带给她们。

    徐府收养了他,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收养了他这个前朝皇后的亲侄儿,对外宣称是嫡脉嫡孙,行九,人称徐九郎。

    可是,盛霓记得徐晏和太子哥哥一向亲密,他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太多的疑问和震撼将她的心口塞满,一时为多了一位血亲欢欣,一时又不安茫然。

    “霓霓,你要去梁家,是吗?”

    梁家说得好听些是制毒世家,说得直白些,就是占山为匪的贼寇。

    “我带人去,你留在队伍里等消息。”

    “不行。”盛霓一口拒绝,“姐姐被人害死,本宫一定要亲自查清斓曲花毒的买方,否则,一生不得安心!”

    徐晏望着昔日的小女童已长成威仪过人的娉婷公主,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强劝,只问:“有没有我能做的?”

    “帮本宫牵制住谨王,别让他在事成前将本宫捉回来。知道这个计划的人里,只有你有这个本事,表哥……”

    这两个字好陌生,唤出口时还有些不自在。

    徐晏浅浅一笑,暖如春风拂面。

    他上前,抬手抚了抚盛霓的头,而后撤了半步,躬身一礼:“臣遵旨。”

    明月高悬,寂夜风清。

    景迟坐在屋顶,身边放着一块一块揭开的瓦片,清辉披在他的侍卫轻甲上,冷铁生寒。

    徐晏徐燕臣,竟不姓徐。

    而是……前朝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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