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冬风萧瑟,城南高台之上祭坛岿然。百官身着官府列队,整齐划一的卫兵持长枪摆开仪仗,更有无数百姓遥遥围观。

    阿七就侍立在公主府队列的最前方,今日众兵士虽都身着样式统一的轻甲,可是钟慧公主府的府兵却被安排在了最外围。最前方是谨王府的府兵,中间是上官戚直辖的禁军,公主府府兵与当地守军一起被安置在了边缘。

    白大统领没有露面,但昨夜阿七已得了吩咐,今日不必寻他,他会在暗处护卫嘉琬公主。

    祭台上香烟缭绕,乐声悠扬,整座金陵城都随着这空灵的祭祀之音安静下来。

    吉时将至,使者前齐盛氏嘉琬公主身披金翠羽衣已候在阶下,众官与百姓翘首以盼,可是司祭官谨王景选却迟迟未曾出现。

    堂堂一品亲王,居然会误了时辰。

    金陵本地官员尚且不敢乱动,京城随行的礼部高官们却已窃窃私语起来,礼部谢侍郎和祠祭司李郎中作为主管官员已经冒了汗。

    正焦心着,谢侍郎便看见谨王身边的齐纲亲自过来送信儿,道是谨王那厢贵体不适,怕是赶不及祭天大典了。

    谢侍郎和李郎中年纪大了,险些气晕过去。天大的场合,谨王清早还好好的,年纪轻轻能突发什么动弹不了的疾病,居然就这般轻飘飘的缺席了?只是这等牢骚不能说出口,连面上都不好露出不满,也唯有无奈对视一眼,默默咽下一肚子脏话。

    其实齐纲没说真话。

    谨王突然失踪,只抓到一个穿着谨王衣饰的冒牌货,一时审问不出结果,吉时又不等人。齐纲当机立断,先将那嘴硬的冒牌货捆了,留下副手带队暗中搜寻谨王的下落,自己则赶来祭天现场,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谨王的使命。

    钦定的司祭官谨王缺席,只得由谢侍郎这个正三品礼部二把手顶上,只是这样一来,仪程还需临时微调。

    一时间队形稍乱,有忙着传话的,也有茫然打听情况的,唯仪制司主事徐晏气定神闲,处变不惊。

    饮下融了易容丹的茶汤,景选自然无法出席祭天大典,接下来,便是与景迟的配合了。景迟答应过他,到时,他负责为盛霓回京铺路,而景迟,则负责盛霓在祭天现场的安危。

    至于是否由谢侍郎代替谨王主持大典,与他们的计划无关,只要谨王景选代天子祭天的美梦不成,他们便已成功了一半。

    盛霓身披金光璀璨的翠羽大衫,静静听着身旁谢侍郎匆忙核对仪典细节,目光却悄然四处扫视。白大统领说过,会在今日护卫她的周全,可是此刻他既没有在公主府兵的队列中,亦未出现在祭天台附近。

    他胸口的箭伤才刚刚开始愈合,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如何能在今日护她周全?盛霓特意安排徐晏做好了备用计划,只是不知能否在景选下手之前占得先机。

    谢侍郎率先登上祭天台准备,时辰已到,盛霓仰头望向长阶尽头的祭天台,听谢侍郎念了开场的祝词,便手捧玉如意,在两名女官的虚扶下乘着万众汇聚的目送缓步登上石阶。

    今日若计成,则圣名无边;若不成,则命丧于此。

    突然,阶下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盛霓起初并未停下脚步,而后下面的议论声忽然蔓延成一片哗然,她不得不抬头,先是看到几步之遥的祭天台上,谢侍郎仓惶跪下,盛霓便纳闷地转头往阶下一望,不由怔愣在原地。

    只见队列正中让出一条路来,群臣跪倒一片,远处围观的百姓正跟着如潮水般依次下拜。

    让出的道路正中,一人身着皇太子衮冕,玄衣红裳,上绣九章花纹,腰系白罗大带,帽缀五彩旒珠,黄玉长缨垂于耳旁,煜然若神,正缓步向祭天台走来。

    “太子哥哥?”盛霓瞠目,口中低低念出这个做梦也想不到的称呼。

    乌云压城,风声呼啸,卷动太子厚重华美的官服衣角。他仿佛是踏着风霜而来,威严自生,天地亦为其俯首。

    那人步步登上石阶,面目在旒珠后若隐若现,下颌线条坚毅硬朗,一双星目炯然如炬,令人不敢直视。

    但不知怎的,盛霓在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丝柔和,于是便没有收回视线,勇敢地直视着他,直视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景迟来到盛霓身边,朝她伸出手心。

    盛霓呼吸一窒,下意识顺从地将小手放在他的掌中,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从来便是这样做的。

    景迟不松不紧地握住盛霓的小手,横了那两个女官一眼,那两个女官被那千钧的威压一激,慌忙跪倒,哪里还敢跟上前去。

    景迟就这样牵着盛霓的手,并肩登上了祭天台。

    他扶着拖着长长裙摆的盛霓转身,面向百官。

    金陵百姓不明朝局,只知那位年轻玉立的青年便是当朝皇太子,足以给亲朋子孙吹上一辈子的牛,无不惊喜交加。倒是随行的一众官员,几乎被这变故惊得大脑空白。

    太子景迟,他他他不是正在燕京皇城的东宫大内幽禁吗?怎么可能从天而降,出现在金陵祭天大典!

    徐晏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略略抬头向祭天台上望去,只见华服男女比肩而立,宛如帝后携手般璀璨耀目。

    徐晏一双手死死扣紧了地面,几乎扣出血来。

    太子殿下他,绝对是疯了……

    他居然,敢在祭天大典吉服出席,取谨王而代之,公然昭告全天下他已擅自解除圣上的幽禁……

    这就是他所说的护佑嘉琬的方式,他疯了!

    非但是徐晏,每个人心中都掀起惊涛骇浪,直到祭天台上传来皇太子沉如洪钟的一声“平身”,众人才一一惊魂未复地起身。

    想当年,皇太子景迟也是威棱自树、众星拱月的存在,虽则文质尔雅,却可提刀上阵,那双雄鹰般的锐目莫可逼视,手下更是严整有方。

    即便太子殿下已远离众人视线一年有余,但当他再次出现之时,早已刻进众臣骨子里的敬畏便立时死灰复燃。

    所有人都沉浸在半梦半醒般的震撼里,无人留意,角落里的齐纲默默溜出了围栏。

    “诸位卿家,百姓黎民。”

    高耸入云的祭天台上,身着衮冕的太子携嘉琬公主之手,朗声开口。

    “今日,吾等共聚于此,虔诚祭天,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吾深知,天之眷佑需人之勉励,地之富饶待人之和睦。”

    他不疾不徐出口成章,盛霓被他牵着手,自上而下俯视百官及偌大金陵城,先前的紧绷和不安渐渐散去。

    盛霓不知太子哥哥为何会突然出现,但她从白夜的身手和人脉便能看出,太子哥哥迟早会东山再起。有了白夜这个伏笔,似乎太子亲身出现,又显得顺理成章了。

    今日,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是太子起复计划的一环——先是借徐晏之手改换了谨王景选的容貌,让他无法出现在人前,而后亲自现身,以太子之人担任司祭官,与她一同登上祭天台——这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至少有一件事盛霓可以确定,有太子哥哥在,她今日必不会被谨王算计了。

    “我景氏一族,当承先朝盛氏之遗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愿大延如日月之明、如磐石之坚,筑牢社稷之基。”

    盛霓听着字字铿锵深沉,悄悄侧头望向身侧的太子。

    太子哥哥拿她当棋子也好、幌子也罢,若无太子哥哥指点,她哪里能找出姐姐暴毙的疑点,这一路又如何能平平安安?太子哥哥为她送来了白夜,这份恩情她应当感念于心的。

    只是不知此时白夜在哪儿,是看住了谨王,还是在现场的某处远远瞧着她。

    她今日特意多插了一支岫岩凌霜花玉簪,总觉得这簪子像极了曾经落在白夜肩头的细雪,每每见到,便觉怜惜。

    不知他这两日按时换药了没有,此刻伤口还疼不疼。

    “孤誓与诸卿共勉,与百姓同心,愿天地神灵庇佑,来年五谷丰登,子民安居乐业,大延昌盛不衰!”

    太子的声音回荡在祭天台上空,台下群官与百姓听得热血上涌,纷纷拜倒,齐声颂祝:“太子殿下千岁!嘉琬公主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嘉琬公主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嘉琬公主千岁!”

    不知是不是山呼之声惊动了城中的鸟雀,一时间天上振翅之声四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数以百计的喜鹊自四面八方飞来,纷纷往祭天台上落去。

    高空中盘桓的喜鹊与身披金丝羽衣的公主仿佛相映成辉,仿佛彼此召唤。

    众人还被这前所未有的异象所震撼的时候,徐晏按照计划,在队列中提声赞道:“天降喜鹊,大吉之象!原来嘉琬公主乃天女下凡,可引百千喜鹊为侍!我大延得此天女,定受上苍庇护!”

    时人深信异象之说,听得此言,甚觉有理,何况眼前景象几乎将祭天台化为仙境,莫说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观。

    景迟未曾听闻小公主还策划了这么一手。他目光朝身后祭台一扫,心下了然。原来是将谷物撒在了砖缝中,人看不出,鸟儿却能被引来。

    景迟就势,后退一步,朝盛霓拱手一拜,十分虔诚地道:“恭请天女护佑我大延!”

    徐晏眼角抽了抽,心下赞叹景迟这厮的临场机变,自己也当即一撂衣摆,折膝拜倒,在群臣中率先起头:“恭请天女护佑我大延!”

    其余官员与百姓见了此情此景,哪有不心潮澎湃的,也随着下拜,激动高呼:“恭请天女护佑我大延!”

    “恭请天女护佑我大延!”

    “恭请天女护佑我大延!”

    ……

    燕京,皇城,辛月殿。

    萧贵妃又命宫人续了美酒,满面春光地一饮而尽。

    心腹劝道:“娘娘,虽则圣上今夜不过来了,娘娘多饮几杯无妨,可也要适可而止,仔细伤了身子。”

    “今儿高兴,我儿代圣上祭了天,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景迟那小子,总算给本宫母子让了路!”

    萧贵妃笑得明艳,“明日桓王进不进宫?他合该来瞧瞧本宫的,这大好的事,他当与本宫同乐才是。”

    帐幔后,韶青听了一会儿,便泪流满面地从后门出去了,不许小宫娥跟着。

    “太子哥哥,霓霓……”韶青一路流着泪回到寝殿,扑到床上,抱着锦被呜咽起来,“你们从前都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的!不可以失言啊!”

    -

    暮色四临,乌云散去,圆月爬上枝头。

    祭天的仪仗返回了府衙,人群散去,祭天台也静谧下来。

    街头巷尾的百姓还在津津有味地议论今日这场旷古奇观,先有卧病一年有余的皇太子突然从天而降,又有百千喜鹊同时飞向祭天台,还有那嘉琬公主,年轻貌美绝代风华,与储君比肩而立简直一对璧人。

    今日之美谈,恐怕要一路流传到京城,一年半载都不会停息。等在场看官垂垂老矣之时,还会给自己的后代讲古,建文十四年正月十六曾有幸见过一场前无古人的祭天盛典。

    齐纲捂着手臂踉踉跄跄回到景选下榻的主院。

    祭天之时,他原想溜到塔楼上盯着那些射手制造响雷,可转念一想,事先安排的女官们都被太子逼退了,祭天台上哪里还有人敢配合火烧嘉琬公主,索性壮了胆子,打算命射手直接射杀太子景迟。

    哪知刚到塔楼,便被阿七带的一队人马包围,一顿胖揍,好容易才逃了回来。

    齐纲听闻仍未找到谨王下落,心情雪上加霜,顾不得处理伤处,直奔关了冒牌货的柴房打算狠狠审问,才命人打开门锁,便被里面的人一脚踹翻在地。

    齐纲醒了醒神,分明瞧见如假包换的谨王景选一脚踩在自己胸口上。

    景选语气森然:“怎么一脚就倒下了?捆本王的时候不是厉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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