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盛大隆重,只是席间谨王景选兴致缺缺,旁人见他脸色,也不敢上前触霉头。今日太子忽然顶替谨王,稍微明白朝局的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招惹谨王。

    至于太子,祭天大典一结束,他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寻不见了踪影。金陵本地官员将府衙和祭天台附近全部找了一遍,终是确认太子便如突如其来的现身,也突如其来地离去了。

    盛霓经过今日大典,已是太子亲口认定的天女,更有百千喜鹊异象群臣共睹,晚宴上自然而然成为焦点,众人纷纷上前恭维敬酒,称颂赞美。可盛霓却并无多少心思与这些人周旋,今天一整日都不曾见到白夜,连阿七都不知他的去向,加之来去无踪的太子,令盛霓不由得心下难安。

    总不能是,太子哥哥将白夜就此带走了吧……

    好容易宴席散了,已是月至中天,玉轮圆满。

    晚晴和小婢女们簇拥着盛霓回到寝房,更衣梳洗。

    晚晴喜上眉梢:“小殿下的高招真是绝妙!竟想到用谷物引来喜鹊的法子!今日如此顺利,也多亏阿七他们连夜捕了那么多喜鹊,最最要紧的是,小殿下神颜绝艳,果真有天女之风!这下好了,非但不必担心自身安危,就连那谨王殿下也得好生护着咱们这位民心所向的天女安然回京才是!”

    晚晴玉珠落盘似的一口气蹦出这许多,吵得盛霓头都要痛了。

    她知道晚晴为何绝口不提从天而降的太子——明明那才是今日最大的意料之外。

    “今日你们也辛苦,夜深了,咱们不说这些热闹喧嚣,晚晴,备纸笔来。”

    晚晴连连点头,“小殿下果真是安心了,终于有兴致重拾笔墨。”

    晚晴命小婢女多点上两盏灯,焚上静心香,铺好了纸,在旁细细研墨。

    小殿下是最喜作画的,只可惜去年岁末以来一连串的是非,将小殿下的兴致都败尽了。今晚小殿下愿意再提笔作画,晚晴和小婢女们心里比什么都欢喜。

    只是,晚晴瞧着公主的笔触,既不像山水,也不似花鸟,待几笔勾完,竟是一双眼睛。

    盛霓将第一张纸收到一旁,又要了一张纸,继续画起来,又是一双眼睛。

    盛霓唤人将这两张画上下对齐铺好,摆在一处。

    晚晴瞧得困惑:“小殿下这是……”

    盛霓道:“你且看,这两幅画有何不同?”

    晚晴提了小灯,凝神仔细端详,只觉画上两双眼睛均是锐利如刀、炯炯如星,幽邃不可见底。

    “小殿下的画工愈发精湛了,画上的眼睛栩栩如生,两幅几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盛霓问得很轻。

    晚晴并未多想,斩钉截铁:“是呀,小殿下运笔极稳,这两幅画不但眉骨与眼型分毫不差,就连眼神也七八分相似。”

    “是啊,”盛霓低语,“分毫不差。”

    “小殿下怎么了,怎么忽然想起画眼睛?这是谁的眼睛?”晚晴发觉盛霓的情绪有些不对。

    “没什么,”盛霓微微一笑,“早些睡吧,早上起得太早,这一日又紧锣密鼓,这会儿觉着倦了。”

    晚晴赶紧命人将画收好,服侍盛霓躺下。

    盛霓望着拿着烛剪熄灯的晚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晚晴。”

    “嗯?”晚晴放下烛剪,来到盛霓床前跪到脚踏上。

    盛霓从被窝里伸出手,晚晴便双手握住,温声问:“小殿下这是怎么了?从方才就有心事似的。”

    “本宫是想着,那两幅画还是烧了,歇两日便要返程,叫人看见难免会被解读猜测。”

    “那奴婢这就拿去烧了,不让旁人经手。”

    晚晴退下,屋内只有帘幔透出的些许月光。

    盛霓披衣起身,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寒风立时灌进温室,侵透寝衣。

    天上一轮圆月,皎皎莹莹。

    白夜,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她却一直蒙在鼓里。

    从徐晏拿出易容丹开始,她就该想到的。

    她曾经从白夜身上的药瓶里取出过一颗丸药,与那易容丹一模一样。起先,只当是他为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备着的,便也不曾多心。

    她却从未想过,或许“白夜”这张脸本身,便已是易容丹的造化!

    盛霓从怀里拿出日日不离身的锦袋暖囊,取了烛剪,一刀剪破,里面的碎石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在黑夜中成了无数橙红色的光点,仿若星河,宛如火焰,摸上去依旧是温热不减。

    ……

    “从西域游商处偶得的取暖之物,据说常年吸收太阳的热量,可数十年不散。不过,若是拆开内层的囊袋,便不灵了。”

    ……

    “骗子……”

    她听说过,前朝国库中有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名叫金火明珠,乃是西戎进贡给大齐的国宝,原该是一个圆球。

    她早猜到白夜送她的这只暖囊来历不小,却没想到,原来是碎了的金火明珠。

    盛霓望着地上红如火星的光点,默然良久,蓦地将手中剪破的锦袋狠狠扔到地上,砸得碎石四溅,如点点火星飞射。

    -

    两日后,皇家车队启程回京,金陵城中围观送行的盛况比几日前迎接时更加热烈。建文十四年的祭天大典,金陵城百千喜鹊汇聚,太子、天女携手共祭,可以传颂后代的佳话。

    景选没有骑马,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颜色憔悴。

    那日他并未亲眼得见太子出席,虽然人人都言之凿凿,他仍是觉着不可思议。

    太子,他斗了半生的嫡出兄弟,居然在他距储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亲手摧毁了他的一切。

    是父皇的意思,还是太子自己的谋算?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他甚至连太子的影子都没能摸到。

    而嘉琬,已成为百姓心中的天女,非但不能再除掉,他还得小心供着,为父皇带回这位大延祥瑞。

    这两日景选夜夜辗转反侧,即便浅眠也会很快惊醒,几乎被这场变故折磨得生不如死。

    浑浑噩噩行进数日,景选终于振作起来,决定快马加鞭先行回京。不论京中发生了何事,总得赶回去亲眼看看再说,决不能在路上再耽搁下去了。

    谨王先行回京,余下的队伍便愈发自在,既不赶时间,也松泛了不少,一路上形同游山玩水,慢慢前进。每到一处城镇,便会发现天女的传闻早已先一步到了,当地官员盛情难却,竟比来时还要热烈。

    车队不疾不徐走了一个月,到了距京畿不远的栾水县。栾水县位于留山山麓,原本去程时便该经过,只是当时景选坚持改道望蝉谷,这才让当地空候了一回。

    此处常年水草丰美,又正值冰消雪融时节,草木抽芽,最是春意先发之处,盛霓便做主在栾水县多歇几日,让众人养一养精神,洗去长途积劳,以上佳的风貌进京归家。

    夜里不再如隆冬那般寒凉,空气中带着一丝温润,甚至夹杂着新芽的气息。

    徐晏蓦地惊醒,听小厮来报,嘉琬公主身边的晚晴姑娘来了。

    才三更天,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徐晏心头一突,忙披衣起身,随小厮去见晚晴。

    晚晴福身一礼,匆匆请徐晏过去,道是公主的离魂症又犯了。

    自从祛除了寒气,盛霓的离魂症便再没犯过,今夜不知怎的忽然复发,幸而晚晴不曾睡沉,否则公主梦游出去着了风可如何是好。

    徐晏赶到时,盛霓已被婢女们扶回了寝房,正坐在榻边出神。

    徐晏为盛霓细细诊过脉,轻叹:“小殿下近日神思不宁、忧思过度,才会复发离魂之症。”

    他没问她为何心神不静,明明危困已解,京城故里近在咫尺,还有何事烦忧?其实盛霓又何尝不是同样心知肚明,易容丹出自徐晏之手,那么徐晏对白夜的真实身份自然最清楚不过。

    她唯一的表哥,与太子联合起来将她哄得如在梦中,说不生气是假的。

    但盛霓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只问:“表哥必定是对太子诚心敬服,真心拥立,这才能放下血脉之见,辅佐于他,襄助于他。而太子用人不疑,也必定……胸怀宽广。”

    徐晏终究被她当面揭穿了立场,垂下墨玉般的眸子,掩住对她无处安放的愧。“他……并不知我身份。”

    “他未必不知。”盛霓脱口而出。

    徐晏恍然看向盛霓,她的目光却落在地上,瞧着淡淡的人影。

    徐晏从未想过,景迟可能已经知道他其实是……前朝皇戚的血脉。

    “若他果真知道,却仍信我至此,”徐晏也随盛霓看向地面上似幻似真的人影,“那他,的确是我要追随的明主。”

    盛霓轻嗤,带了三分讽意。

    以假乱真,玩弄人心,果然是帝王手段,他当然会是个杀伐果决的明主。

    徐晏轻轻拍了拍盛霓的手背,“回京吧,仅剩一日的路程了。记得小殿下说过,韶青公主还在等小殿下的踏青之约,别让旁人扰了小殿下归家的兴致。”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京中再如何物是人非,也终究是要回去的。

    -

    辛月宫中,下人被屏退得空空荡荡,仅剩的几个心腹也侍立在一旁敛声屏气。

    萧贵妃秀眉紧蹙,但还是慈爱地亲手将糕点往景选面前推了推,“我儿莫慌,局势越乱越要沉得住气。”

    景选心浮气躁地饮尽茶水,执壶斟满,又饮了一盏。

    他快马加鞭,比大部队提前了整整九日抵达燕京,可他回来的时候,太子景迟居然已解除禁足重返朝堂,东宫门庭若市,就连钟慧公主府门前也修整一新,阖府恭候天女回朝。

    景选同府上幕僚和交好的朝臣全都打听一遍,压根无人知晓太子是如何令圣上回心转意的。明明新春和上元宫宴时,延帝还对这位半废不废的太子绝口不提,仅仅过了半月有余,太子便毫无征兆地起复了。

    延帝只在大朝会上轻飘飘宣布了一句“太子病愈”,别无解释。朝臣们便是心中震撼,谁又敢明着追问内情,毕竟从一开始也并非明旨禁足,只称“卧病”,如今突然“病愈”,满朝唯有狠狠一噎,倒显得先前的站队自作多情了。

    “眼下的境况,儿臣竟丝毫看不明白。父皇既不提太子为何突然出现在金陵祭天台,也不追究突然消失的秦镜使白夜,只是仿佛故意避着儿臣不见,每每儿臣想要问起,父皇总是不得空。今日进宫才知,原来父皇这几日也不曾见母妃。”

    萧贵妃又何尝不是强作镇定,“会不会,是陛下见太子祭天时天现异象,便顺应天意,将他放了出来。又未想好该如何安置你我母子二人,便一时先冷着。”

    “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景选深吸一口气。

    他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是最清楚的。梁家寨寨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眼前局势又是这般,总觉得是因着从前那件事败露了,致使父皇不喜。

    当日回京述职时,父皇对他剿灭川穹泽梁家寨的功劳倒是当场降旨赏了,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当时气氛有哪里不对。

    倘若父皇已经知晓,当初太子投毒暗杀谨王的密案乃是他景选一手栽赃,也不过定性为兄弟争权,大不了严厉惩治敲打一番。可若是父皇联想到当年那只西域玛瑙杯上的同样的毒……以此疑心他有谋逆弑君之心……

    景选脊背发麻,倾身向萧贵妃,附耳道:“母妃,少不得早做打算,萧云行那边,不得不恢复联络了。”

    -

    东宫。

    内侍元吉来报:“太子殿下料事如神,谨王果然进宫往辛月殿去了,坐了大半个时辰还未出来。”

    景迟倚在紫檀雕蟒宝座上,手上拿着一卷厚厚的文书,身着一身赭石常服,乌发整齐束起,眉眼深刻,冷峻锋锐。

    殿内不再是密闭幽暗的模样,慈竹帘卷起,碎冰纹大立屏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日影。淡淡的“煮雪”香萦绕满室,就连冷色调的沧浪色帷幔都显得清凉明澈。

    殿内虽依然未燃炭火,但三月初春寒已过,并不寒凉。

    窗下挂着的梨花绢布手环洁白如初,为肃杀的大殿添上了一抹小巧的柔和。

    景迟放下厚厚的文书,舒展了一下肩胛。左胸的箭伤几乎不会再痛,偶尔会麻痒一阵,略微不适。

    自东宫解禁,各部抄送的汇报几乎将书案埋了,景迟已经再三精简,每日的要情还是如此厚重。

    “盯着辛月殿,若他们与边匪萧氏往来,立时报孤。”

    “是。”元吉躬身。

    东宫呈上的斓曲花毒一案的栽赃书信铁证如山,更有梁家寨主梁梧生亲口证词,已经把居心叵测的谨王锤死在地。故而,等到景迟提出当年勾结边匪一案也是萧贵妃与谨王的手笔时,延帝居然同意配合按兵不动,以此逼萧贵妃母子狗急跳墙联络萧云行。

    景迟摸准了,延帝便是再偏宠萧贵妃母子,也有一个前提,便是臣服。一旦发觉萧贵妃母子不惜与山贼勾结、与边匪勾结,便是狠狠触了延帝的逆鳞。当年这两桩罪名泼在东宫头上时,延帝是如何待东宫的,已不必赘言。

    景迟起身,亲手将墙上那幅桃源图取下来,露出后面嵌入墙体的碑龛,和龛中立着的无字碑。

    红衣胜血,可洗冤仇。用不了多久,枉死的旧部英灵便可安息了。

    “取易容丹来。”

    付春脸色一黑,知道明着阻止无用,只平淡地问:“‘白夜’在秦镜司那边已上报了暴毙,主子再用这张脸怕是……”

    景迟却道:“无论如何,对她,‘白夜’不能没有交待便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在金陵时形势所迫来不及周全,回京后朝局缠身,直到此刻才勉强抽出空来,便让‘白夜’在公主府里再出现一回。”

    “可万一小公主已经猜到了……”

    “不会。”景迟断言,“为求谨慎,孤昨日特意问过了燕臣,他向孤保证,阿霓绝未疑心,反而一直念叨着‘白夜’,他劝孤务必好好宽慰,孤这才打定主意,今日非去不可。”

    既如此,付春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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