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佳节,春光融融,贵女们换上新裁的华裳,或乘马车,或步行,走出深闺相约踏青于郊外,赏初春盛景。

    东郊的翠微渚花香袭人,柳丝轻拂,望去一片沁绿盎然。茵茵蔓草间,女郎们花团锦簇,拿出各式风筝,三两成群地放起来。树下,年轻郎君们各自围坐,推牌下棋,谈诗论酒,眼角余光不时往女郎们聚集之处瞄,暗暗相看心仪的佳人。

    一驾宽大的马车停下,原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留意——京中贵胄云集,阔绰的马车太多,便是寻常布衣对这些都已司空见惯。可马车上走下一个窈窕贵女,令众人陆续驻足停住视线,就连树下的年轻郎君们也纷纷起身眺望,顾不得风度矜持。

    嘉琬公主原就是冠绝燕京的美色,南下一回,神情间多了几分沉静与幽深,平添了几分果毅的韵味,令人赞叹其容貌之余,也为其由内而外的高贵从容而心折,不由想象传闻中引得百鹊相朝的画面会是何等撼人心魄。

    韶青公主正同好友在邻水支起的纱帐下品赏烟柳,见盛霓来了,立时面露喜色,提裙迎上去。“怎么才来?定是准备了最好的风筝要送我呢。”

    燕京风气开放,女郎们亲手制作好精巧独特的风筝,互赠好友,便是赠予陌生郎君也无妨,并不会被视作私相授受,只图随心一乐。

    “我亲手赶制的风筝,自然是给最好的团团准备的。”盛霓唤着韶青公主的闺名。

    盛霓回京已有数日,韶青公主被萧贵妃扣着不许出宫,一直不得团聚,只得传信几回,今日总算是见了面。

    盛霓拉着韶青的手,四目相对,不由彼此眼眶红红,这一路的艰辛和牵挂都不必再言说。

    年龄小一些的世家女郎们无拘无束,迫不及待地将盛霓拥到遮阳的纱帐下,缠着她讲喜鹊满天的故事。

    “听闻,嘉琬殿下要嫁作谨王妃了?”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纱帐中的嬉笑祥和戛然而止。

    盛霓抬眼看过去,原来是桓王膝下的宝慈郡主。这位郡主还真是执着,当初为了与徐晏公子同行,胆大包天地藏进南下车队的箱笼里随行,幸而桓王府很快便派人将她接回了京中。

    两月未见,宝慈倒是懂事了几分,按礼数向盛霓正经行了礼。

    宝慈郡主不喜小孩子,她一来,围坐的小女郎们便作鸟兽散了,有几个不愿染上是非的成年女郎也找由头告辞了。

    韶青柳眉蹙起,正要回嘴,盛霓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稳稳坐着,好整以暇地道:“宝慈郡主也说了,只是‘听闻’。想必,就是如郡主这般道听途说之人多了,这种子虚乌有之事才传开的。”

    宝慈笑道:“子虚乌有么?对了,怎么不见嘉琬殿下身边的小白脸侍卫?噢,我知道了,殿下正在备嫁,自然要先将房里的面首们遣散——”

    “宝慈!”韶青冷厉打断,“你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我说的难道有假?”宝慈正想回击,周遭突然一片寂静。

    仿佛有一道幽幽的视线穿透遮阳的薄纱,凝视过来。

    宝慈被这道视线盯得毛毛的,回头一看,来者竟是许久不出门的颐华郡主,程菁菁。自从她母亲宁阳长公主私藏前紫羽卫统领之事弄得人尽皆知,庆国公府为圣上所厌,门庭冷落,她病愈后也鲜少出席聚会了。

    宝慈会心一笑,这位颐华郡主痴恋谨王多年,当初大闹钟慧府之事虽然被国公府强行压下,宝慈却是知道的。既然她来找盛霓的麻烦,宝慈也便不再蹚这浑水,抽身赏景去了。

    盛霓望着程菁菁那张铁青又苍白的脸,微微一笑,请她入座,叫余者都退下,又拉了拉韶青的手,央她先去别处逛逛。

    程菁菁到底还是向盛霓行了全礼,这才落座。

    “你如今,得意了?”程菁菁笑得苍凉。

    “颐华郡主所言,指的是谨王求婚一事?”

    “少装了,你都要嫁作谨王妃了,还这般惺惺作态什么?谨王娶你,不过因为你是嘉仪公主的妹妹,聊以慰藉,终究是可怜的替身。”

    盛霓并不恼怒,淡淡地道:“颐华郡主果然是千娇百宠长大,即便家族失了圣心,也还是这般言语无状。”

    “你屏退左右,总不会是为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吧?我痴心不得之人,你们盛家姐妹牢牢握在手里,这下可得意了?”

    “在颐华郡主眼中,本宫可是这般无聊之人?”盛霓轻笑,“请你坐下说话,其实是想说几句心里话。”

    颐华瞧着盛霓的模样,不像是讥讽,狐疑地问:“什么心里话?”

    “本宫南下一回,经历了许多,也回想了许多过去之事。本宫想,有时一个人情根深种,未必是对心上之人多么痴情不悔,或许念念不忘的,并不是那个人本身,只是自己心中想象出的完美幻影罢了。”

    “……完美幻影?”

    “你所认识的谨王,当真是真正的谨王吗?他在朝中做过什么,私下为人如何,你可了解?还是仅仅被相貌仪态吸引,便步步幻想,将他在脑海中补充成一个举世无双的良人?为了一个想象出来的幻影失了本心,惹人笑话,值得吗?”

    程菁菁双眼微眯,“公主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虽因着家族的功勋破格封为郡主,与谨王这等皇族外男确实不曾说上过几句话。几年前庆国公府鼎盛时期,她和哥哥曾有幸参加新春宫宴,误打误撞见到了刚刚加封郡王的景选,少年老成,意气风发,自是光彩照人。

    后来,几次重大的场合也有缘见过几面,景选贵为皇子虽然冷淡疏傲,却顺手为她解过围。那时,景选虽然晋封亲王,分明文韬武略已是样样过人,却处处被太子压过一头,每每相见,总是见他眉宇间隐着淡淡的郁郁寡欢,踌躇不得志,最初那份意气风发日渐黯淡,使人同情生怜。

    程菁菁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觉景选眼底深处那份沧桑辛苦令人难以忘却。明明是贵在云端的年轻亲王,却从不自恃身份,时时处处如履薄冰,与那目中无人的太子截然相反,更与那些围在程菁菁身边献媚的凡夫俗子云泥之别。

    再后来,景选求娶嘉仪公主的消息传了出来,程菁菁震惊于他不顾前程的深情厚意,更遗憾如此痴心的郎君竟不属于自己。以她庆国公府的家世,要想嫁作王妃,原是绰绰有余的。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程菁菁,第一次感受到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不了解谨王?难道你便了解吗?”程菁菁扬起头颅,“据我所知,谨王一向克己守礼,与你这个做姨妹的井水不犯河水,从不逾矩。你若想与我炫耀你同谨王的关系,大可不必。”

    盛霓叹气,“颐华,你心气不平,听不懂本宫的话。”

    柳林边,太子景迟与谨王景选前后脚走下各自的马车。

    景选并步上前,赶上景迟,面上带着不咸不淡的微笑,“这么巧,太子也莅临这小小的翠微渚。怎么,太子也对小女郎、小郎君们的春游感兴趣?”

    景迟折扇一打,轻轻徐摇,闻言略一勾唇,“孤并非对春游感兴趣,孤是对谨王兄感兴趣。”

    景选皮笑肉不笑,“太子此言何意?”

    “春光好,本想出城跑马,路上见到谨王兄的马车,想必是去顶顶好玩之处,便跟了过来,没想到是来这等小女郎、小郎君集会之地,原来谨王兄童心未泯,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谨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他原本是想借机“偶遇”盛霓,当面确认结亲一事,也好视情形早做打算。毕竟有祭天之事结下的梁子,小公主定然不会痛快答应,若专程登门拜访,如若一次未能说成,吃了闭门羹,传出去惹人笑话。

    景迟早早就盯着谨王府的动静,早知景选此行用意,此刻并不戳破。他内力深厚,听到岸边一顶宽敞纱帐中似有动静,又见公主府的熟面孔守在外面,便自然而然地邀景选到岸边赏景。

    景选自然也发现了盛霓的所在,正有此意,果然答应。

    纱帐中,影影绰绰的两道人形娉婷端丽,程菁菁再也忍不住嫉恨,提声冷笑:“你和你那个狐媚姐姐也没什么分别?不知道的还以为嘉琬公主是去做什么正经王妃,说到底是前朝的破落公主,便是我一个郡主,也不会自降身价填姐姐的房,去做什么续弦!”

    盛霓与程菁菁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正欲开口,眼神一移,瞧见投在纱帐上的颀长人影。

    盛霓从容起身,福了福身:“臣妹参见太子,参见谨王。”

    程菁菁脸色变了变,但旋即敛住了一闪而过的惊惶尴尬,强笑道:“太子?谨王?公主在我面前演这出未免幼稚,他们二位公务繁忙,难道还会同你我这些小女子一般,到这翠微渚放风筝不成?”

    但盛霓却未接话,低眉敛目,身子朝着某个方向,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什么贵人。纱帐外半透出的其余人等也都朝那个方向恭顺地垂着头。

    程菁菁心头一紧,猛地回头,纱帐外立着的虽看不清面孔,但那身形与气度,赫然便是太子与谨王。

    程菁菁腾地起身,硬着头皮见礼:“拜见太子哥哥,拜见谨王哥哥。”

    这位太子哥哥很合时宜地煽风点火:“谨王兄听见了?莫说是祥瑞在身的嘉琬公主,便是一个郡主,也不屑得为人续弦呢。”

    谨王脸色难看,周围人原本还想围观一下贵人,见这场面不好,连忙散了。

    程菁菁隔着一道纱幔听见景迟这句话刺入耳中,脸上灼烧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是冲着嘉琬的逞强气话,竟被正主听了去!

    谨王转身便走,程菁菁动了动,到底没敢追过去,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

    程菁菁不高兴地哽咽道:“太子哥哥到底是颐华的亲表哥,为何要如此刻薄颐华?”

    纱帐外的那道挺拔身影凉凉地道:“君子不欺人暗室。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背后人说坏话,终究会传到那个人的耳中。话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你当有数,何苦怨在旁人身上。”

    程菁菁不敢还嘴,哑口无言。

    景迟敲打景选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欲走,但脚步又顿住,“口德实是要紧,否则,自己树了敌都不知,吃亏的还是自己。”

    程菁菁脸上发烧,福身一礼,道:“颐华多谢太子哥哥教诲。”

    说罢,程菁菁将头埋得低低的,带着下人飞速消失在了翠微渚。

    盛霓见那道英挺的人影还杵在那儿,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太子殿下是有话对臣妹说吗?”

    那人仿佛只是自顾自地感叹,“如此灿烂春光,许久未曾见过了。”

    “是,春光如许,韶华莫负,臣妹恭喜太子殿下‘贵体痊愈’。”

    “孤听闻,嘉琬南下前,每月都到城西普度寺为孤祈福,想必正是嘉琬这份善心感动上苍,让孤重见天日。”

    盛霓恭敬福身:“太子殿下说笑了,臣妹身为大延的公主,享天下之养,为大延、为陛下、为太子祈福都是应当的,难为太子殿下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隔着一道轻柔的纱帐,将春光里小公主的纤细轮廓映得朦胧如幻。

    不知为何,总觉得,自从金陵归来,小公主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仿佛从前在东宫的短聚远得像场梦。

    “白夜在嘉琬公主身边服侍,”景迟徐徐开口,“可还合嘉琬的意吗?”

    盛霓平静地道:“偶然得知白夜是太子殿下的人,这一路对臣妹多有护持,还未及向太子殿下道谢。只是白夜应当已借臣妹之便为太子殿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臣妹未加阻拦,多有配合,同太子殿下也算两清了。”

    两清了?景迟眉心微蹙,今日小公主的确话里有话,只是一时想不出缘由,莫非与谨王的求娶有关?

    景迟喉结微动,心念电闪,道:“孤‘缠绵病榻’已久,这翠微渚并不常来,不知可否劳动嘉琬,陪孤——”

    “臣妹失陪,与太子殿下的妹妹韶青公主相约放风筝,这会儿她该等急了。”

    说罢,掀帘出了帐子,带着婢女们径自往水边韶青所在之地走去。

    空荡荡的纱帐在春日的暖风中拂动,轻柔如雾,将视线阻隔得不真切。

    景迟独自呆立了一会儿,直到付春来请他,道是裴尚书家的嫡次子与尹老将军家的长孙同邀太子殿下对弈。

    景迟心不在焉地弯了弯唇角,“走,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盛霓与韶青在水边放起了风筝,手持线轴,轻轻扯动,风筝便乘风而起。天空中,有彩蝶翩跹,有雄鹰展翅,亦有鱼儿跃动,形态各异,色彩斑斓。

    忽闻人声里传来琴音,盛霓与韶青望去,只见一个端淑贵女静坐花荫下,轻拨琴弦,韵律雅静。

    盛霓微讶,“看衣饰也是未嫁的世家女郎,又不是家宴之上,如此人多眼杂的场合,当众抚琴,岂不有失体统?”

    韶青撇了撇嘴,“你不知道她,她是澜妃的侄女,姓赫,行七,原本与琅琊唐家订了亲,这厢见着太子哥哥东山再起,连夜将婚事退了,正筹谋着塞给太子哥哥做侧妃呢。这不,一准儿是澜妃母家的主意,打听着太子哥哥的行程,盼着‘曲有误,周郎顾’呢,万一有个什么交集,也好去圣上跟前夸大其词。”

    盛霓“哦”了一声,继续放风筝。

    韶青却看不过,拉着盛霓往赫七小娘子那边去,那边已围了不少人,都是在旁赏看美人抚琴的。

    盛霓只得让婢女收起风筝,跟着韶青过去凑热闹。

    走近了细听才知,这些人一边听着琴,一边在远远地议论今年头一回出宫露面的太子。

    太子就在不远处高地上的亭子里下棋,气度卓然,远比翠微渚的瑰丽春色更加耀眼不凡。

    不知是谁对赫七道:“你在此处抚琴给我们听岂不浪费,合该大胆些,将风筝给上面送过去才是呢,你若不去,我们可要去了。”

    众女郎都笑起来,互相打趣,怂恿着对方去给太子送亲手制作的风筝。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给高高在上的太子送一只风筝,那也是臣民仰慕储君所为,并没有人会以此闲话。

    一个道:“反正我是不敢给太子殿下进献风筝的,你们忘了那些传闻不成?”

    那些有关太子杀死乳母,又或是在床上弄死婢女的传闻,过去得久了,依然有人记得。

    众人于是都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议论起来,声音嗡鸣成一片,吵得盛霓耳朵疼。

    韶青第一个站出来,厉声道:“一派胡言,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浑话,亏你们还是大家出身的贵女,真真假假都辨不清吗?”

    众女郎见六公主韶青发了话,都敛声屏气,齐齐给公主请安,再也不敢吱声。

    “据本宫所知,”一直沉默的盛霓开了口,“传闻中的乳母和婢女,都是奸人送到太子身边谋刺之人,太子亲手正法了刺客,奸人却传出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混淆视听,谣言止于智者,诸位都与本宫年岁相当,本宫能分辨的,诸位自然也能分辨。从今往后,再也不许无凭无据传谣,倘若传到太子耳中,或者圣上面前,非但自己要被治罪,只怕还要累及家族。”

    从前只知嘉琬公主性子和软,又活泼开朗,从不端出公主架子,贵女们都愿意同她交好,往往也不拘尊卑。今日聆听一番条理分明的教导,都从心底里敬重起嘉琬公主来。

    众女郎心悦诚服,连连称是,再也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这边还静着,便见太子身边鹤发童颜的付春公公含笑走了过来。无人胆敢怠慢,纷纷侧身让出一条路,心中猜测着付公公的来意,不约而同地将赫七姑娘让到了中间。

    赫七起身,攥紧了袖口,紧张期待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只见付春径直走到嘉琬公主面前,躬身一礼,堆笑道:“方才太子殿下看到有一只喜鹊风筝颇有新意,想求了来,派老奴来寻,原来是嘉琬公主蕙质兰心,巧手做出了这样精巧得风筝,不知公主可否割爱,将此物让与太子殿下?我家殿下必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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