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寒意渐浓。

    酉时刚至,天就已经暗沉下来,遥遥天际的沉沉暮色,如见了心上人而面染薄红的女子般美丽动人,令人不舍移开目光。

    宋婉月最喜欢这时候的天空,令她觉得书中描绘的“一溪绿水皆春雨,半岸青山半夕阳”便是如此,仿佛自己也看到了春雨润过的夕阳美景。

    侍女进来便见到屋内的景象。

    柔弱美人依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正撑着下巴欣赏外头的夕阳景色,面若春桃、肌肤胜雪,是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模样,只是坐在那儿,便自成一幅画卷,冬日红梅般清冷纯净。

    然而侍女并没有这么多风花雪月的遐思,她快步走近,“啪”地一声把窗合上了。

    “三小姐,入夜寒凉,可别受寒了。”

    好似木人般的平板声调,为她披上绒毯的动作却十分轻柔。

    宋婉月眨了眨眼,抚上侍女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我没事,戚姐姐。”

    “……三小姐,奴名为阿云。”

    “我知晓的,戚姐姐。”

    少女笑眯眯的,一脸无辜模样,阿云默了一瞬,还是放弃了纠正她的措辞。

    阿云端来碗,少女看着黑黝黝的碗面,细眉皱起,毯子一掀就想溜到里间去,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拦住去路。

    “三小姐,您头疾才好,还需服药调理,更何况……”

    阿云身子一侧,露出旁侧小桌上四碗同样黑黝黝的汤。

    “汤药甚浓,您有没有安分服药,老夫人一闻便知,劝您还是趁热喝下,晚点凉了,更难下咽。”

    阿云面无表情,恍若判官下刑。

    这五大碗下去,可不汤药甚“浓”么?只怕是连药味都要融入骨血里,难闻苦味缠身了。

    宋婉月当然不会为难阿云,也不想拂了老夫人的心意,她不过是想进屋以后,趁着阿云不在偷偷倒些汤药进花盆里。

    反正这些药于她而言用处也不大,只求个心安。

    但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在阿云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宋婉月只好乖乖接过碗。

    她喝药时倒是不含糊,一碗接一碗的一饮而尽,只是每喝完一碗脸色就越难看一分,面上苦相跟手中汤药的涩味不相上下。

    等五碗下肚,再观其面容,脸色苍白、细汗连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刚受完多大的酷刑。

    少女恍若无骨般依靠在被阿云竖立起来的软枕上,捂嘴咳了几声,又很快止住,缓过那股苦劲后便捧起枕边书卷翻阅。

    见她这副模样,饶是自诩从不管闲事的阿云,也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谁家小姐需每日喝五碗汤药?若不小心染上病疾,那便不光是喝药施针,几日下不来床也是家常便饭。

    若非要怪罪于谁,只能是她自己命不太好。

    宋家是京城顶顶有名的富商,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对穷人书生的乐善好施,广受平民百姓的喜爱,便是皇亲贵族见了宋家人也会对他们友善行礼。

    或许是他们家连着三代都商运昌隆,势头逐渐发展至江南富饶一带,在宋婉月前头的三位哥哥姐姐也各个人中龙凤,以至于轮到她,便是先被老天爷收回了恩宠。

    本就是体弱多病的早产儿,幼时高烧又因奶娘疏忽,从此落下了病根,造就如今这一副孱弱躯体。

    曾有游方道士断言姑娘活不过十五。虽当时所有人并不以为意,但十几年来大病小病不断,便是家中再怎么锦衣玉食的娇养着、再怎么往里头砸金扔银,也补不齐无底洞般的亏空底子。

    如今宋婉月及笄刚过,眼看着离所谓的“血光之灾”越来越近,也难怪老夫人如此紧张,要阿云定要仔细照顾宋婉月。

    阿云拿出雪白巾帕,给少女擦拭过脸颊,又递给她几颗酸梅解苦。

    “那奴婢这就去给小姐准备沐浴事宜。”

    宋婉月虚弱地点了点头。

    听见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宋婉月一改颓废姿态,脚步轻快地移向窗台。

    推开窗一看,天完全暗了下来,方才的绚丽夕色已然暗淡下去,只有几颗星星稀稀疏疏地缀在墨蓝丝绸之中。

    一阵冷风吹过,宋婉月不禁打了个寒颤,忍了一下,到底没有咳嗽出声。

    没想到已经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宋婉月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打起精神。

    夕阳美景虽好,但也稍纵即逝。见不着就不见了,明日再等就是。

    在心里宽慰好自己,宋婉月很快就把这事忘于脑后。

    她趴在窗边,兀自欣赏一会儿夜景,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随着晚风吹袭越来越低,正要合上窗,却有叫声突兀响起。

    那声音极细极尖,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更像是猫。

    宋夫人对猫毛向来会起些红疹之类的不良反应,所以府里通常是不会出现此类生物的。

    宋婉月除了待在自己小院,偶尔也会去府里的其他地方转一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门不出。

    猫这种东西,她只在画册上见过,只知道是个身体布满绒毛的四足生物,夫人小姐都很喜欢。

    思及此,原本准备合上窗的动作顿住,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又一次将窗户大敞开来。

    明日头疾发作也没关系,总归也不差这一次。

    因宋婉月平日晚上很少出来,阿云并没有在廊下点灯,她只能隐约看见正中的大榕树的阴影笼罩着院内的角角落落,遮得哪里都模糊不清。

    宋婉月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点个烛台再回来,却听墙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起初只是如风吹落叶般细碎,到后来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敲打墙面,听得人心惶惶。

    这么大的动静,府里的侍卫一点都听不见么?

    宋婉月有些不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怪异。

    正想将窗关上,却听一声突兀的清脆响声,听上去有些像是镜片碎裂之声。

    什么东西从墙上甩了下来,狠狠撞在院里那棵大榕树身上,震得它老人家都晃了几下。

    都进到院子里来了,不去看看,总觉得不太合适。

    宋婉月因未见夕阳下落的景象而些微失落的心思重新活泛起来。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便直接去做的性子,好奇心一起便再压不住,她立刻转身回屋,点了盏烛台便推门而出。

    柔柔烛光照亮四周,她将身上御寒的披风扯得更紧,缓步往榕树方向走去。

    ……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只见榕树底下空空如也,别说是掉进来什么物什,就是旁侧的地肤草都没有压过的痕迹,好似方才的一切怪声都是幻觉。

    难道我真的已经病入膏霜到幻听的程度了?是不是要让阿云提前备好棺材什么的?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先把遗书写好吧,写给阿爹阿娘的,大哥大姐和阿云也要有,二姐……也给她写几句吧。

    这样那样天马行空地想着,宋婉月回程时没注意脚底下,突然踩到什么东西,把她吓了一跳。

    多年养成的教养令她没有直接尖叫出来,只是“唔”了一声,连连后退几步。

    脚底的触感告诉她,好像是一团很软的东西,估计还是圆圆鼓鼓的,感觉不像是什么危险物。

    这样想着,她将烛台往前一伸,看见了躺在那里的小东西。

    尖耳长尾,身躯和四足布满了浓密的黑色毛发,是曾经看过的孩童画册中被称为“猫”的物种。

    还是一只小黑猫。

    难怪刚才一来一回都没看见,这么黑一团,得是个神仙才能看清。

    宋婉月蹲下来,将烛台放在一旁,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黑猫。

    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小生物,它似乎疲累至极,紧闭着双眼轻微颤抖着。她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但手中温暖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毛绒绒的触感令她心感奇异,她想起了柜子里的那件狐狸皮毛制成的大髦,质感和这只猫比起来不相上下,如融化的雪水一般绵软至极。

    她忍不住上下抚摸,手感有些滞涩。

    抬起手对着烛台散发的微弱光芒一看,原是沾了一手的温热鲜血。

    所以刚才的温暖其实是小猫流的血?

    惦记着黑猫伤情,宋婉月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满手腥脏,抱着猫小跑回了寝屋。

    因多年伤病不断,宋婉月医理不能说精通,但多少还是懂些的。

    她先是给黑猫简单清洗了伤口。黑猫接触到冰凉水液时还轻微挣扎了一下,无奈伤得实在太重,那点反抗微不足道,连眼皮都掀不开,只能任由宋婉月各种揉扁搓圆。

    忙活了好一会,宋婉月将纱布扯了一圈又一圈,正要回头去寻剪子,黑猫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纯粹的绿色细瞳。

    宋婉月曾在很多年前见过皇室最受宠的小公主,她最爱也最常佩戴的那双碧玉耳饰,听闻是世间最美的碧绿宝石打造而成,她同其他人一样对这块耳饰的美貌心生艳羡,也记挂在心里很久。

    如今见了这猫眼,她突然觉得那对耳饰是多么的平平无奇,比不上这双猫眼的明亮如星。

    不等她作何反应,黑猫眼神一厉,突然发难。

    只见她按着它伤口的手背上,先是几道细长划痕突兀出现,疼痛随即到来。

    宋婉月没想到这一出,轻呼出声缩回了手,但黑猫还是不肯作罢,低声嘶吼几声,气势汹汹扑了上来。

    猫咪身体轻盈,但撞来的力道却不算轻。

    宋婉月随着这股力道摔在柔软被褥里,晕得头昏眼花,没立刻意识到身上的重量有何怪异之处。

    “你是什么人?”

    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男子。

    宋婉月捂着自己后脑勺的手一顿,缓缓睁开眼。

    黑猫不见踪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少年郎。

    一看就没好好梳理而有些杂乱的齐肩黑发,闪烁着璀璨绿光的细长瞳孔,脸上虽然挂着彩,但比起女子来丝毫不差的清秀样貌不减,反而还因伤疤多了些桀骜不驯。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就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宋婉月的答复,正想将虚拢在她脖子上的手收缩绷紧,换来她的轻声低呼。

    “哎,哎,男女授受不亲呀。”

    少年闻言,下意识松了手,她还在絮絮叨叨。

    “虽然你们精怪可能也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压着一个姑娘总不太好吧?说不定我会反过来要你以身相许的哦。”

    少年听着,神色越来越怪异,看她像是在看一个天外来物一般。

    “……你能看见我?”

    发觉说的话有歧义,少年抿了抿嘴,刚想换个说法,只见面前的少女一脸困惑。

    “什么?你不就是只小黑猫吗?”

    “……‘男女授受不亲’?”

    “哎呀,书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嘛,书生救了狐狸妖怪,狐狸便以身相许嫁给了书生,最后喜结连理、夫妻恩爱啦。

    “噢还有,你听过田螺姑娘么?”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这女子知道自己是妖怪,不恐慌惊吓也就罢了,居然还开始跟他侃侃而谈那些人族的话本故事。

    而且都是些什么烂故事,人类真是又自恋又愚笨。

    只是起码能确认这人类女子不仅能看见他真身,也确实能听见他说话,他的法术通通失效。

    但,他虽然在逃亡过程中受伤不轻,也不至于连基本的障眼法都没法维持,在这个人类身上,他也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道法气息。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将死之人吧。”

    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像是根本不清楚这样的直白话语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或是压根就不在意。

    宋婉月闻言,原本还在叭叭个不停的嘴停了下来,眼睛里的亮光也暗下几许。

    少年不喜这般莫名凝结的氛围,皱着眉头想说点什么,又听她幽幽开口。

    “唉,我本来还想着哄骗你跟我缔结主仆契约呢,现下看来你是不可能答应的了。”

    ……他好像没这个意思吧,他看起来像是会答应这种事的样子吗?

    话又说回来,主仆契约又是哪个破话本编的玩意?

    少年被宋婉月的脑回路给整得脑中凌乱,正想开口打断,宋婉月突然抬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往下一扯。

    他虽一开始就压着她,但到底也顾忌着男女之分,手臂只是虚虚横在两人的中间。

    被她这么一拉,他的手臂也跟着下沉,他顿时被这一变故惊得后背汗毛直竖,生怕压上什么不该碰触之物绷紧了手臂。

    到底没有真的接触上。宋婉月只是将他拉得近了一些,近得他能清楚瞧见此人眼底笑意。

    少年正想挣脱,却见她拽着纱布的手抬起,按在她那饱满樱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三小姐,已经为您收拾好浴房了。”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是。”

    随着关门声落,少年见她的眼睛从那张足以遮挡内室大半景象的雪梅屏风上转了回来,俏皮地对他眨了眨。

    “刚刚一直没和你说,你不觉得身上勒得慌么?”

    少年闻言一愣,动了动手,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纱布裹了好几圈,别说起身反制,就是动弹都难。

    而纱布的另一端,被少女牢牢抓在手里。

    “不想贞洁不保的话,就乖乖听话哦?”

    宋婉月温柔浅笑,一脸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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