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选因是个好人。
袁姮坚信这一点。
她也坚信，钟选因不是一个正常人。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逃避病痛是绝大多数人最正常的选择，但钟选因在某些时候不惜主动以□□痛苦来获取清醒和满足。
这或许和他从前的经历有关。痛苦能证明存在，证明活着。
袁姮在心里叹气。不知自己糊里糊涂将他拖进这避无可避的劫难中，到底是对还是错。
钟选因给青骢刷着后背，时不时扭过头看她，却只是看着，并不问，就像以前夜里坐在院中一样安静。
袁姮同马夫安顿好杂事后，也走过来，抓起铁刷，帮青骢处理浮毛。“歆州临近南疆，势力汇聚人情复杂，办事多加小心。”
“这是……担心我？”
袁姮十分坦荡：“自然。”
钟选因听了心情大好，承诺道：“我一定记得。”
“万事自己平安活着最重要。”
钟选因挥动刷子的手顿了顿，最终停在一点。“郡主智慧。”
“是我的准则。”袁姮肯定道：“我这命很贵，贵在最开始它就是两条命，一条自己，另一条，是母亲。所以我没有资格过得不好，没有资格随意伤害身体，或是不快乐。即便只是折寿半载，也会证明母亲当年的牺牲是不值得。”后面的话没说出口。痛苦就是痛苦，不能成为欢乐的替代物。可自己同样没什么资格置喙他的选择，凡事讲究一个对等，不曾参与贡献过，便也没有权利否定。
钟选因冲洗净青骢身上的浮土，用一块大巾子将水都擦干，又给石槽中添满草料，也没等来袁姮心中一度想说出口的话。他能感觉到，眼前的姑娘直至今日，都还保持着全身而退的余地。
她的确心疼他，却还不爱他。
所有因这场婚事得来的东西，或是宅院，或是土地，或是地位，袁姮都在不影响大事的框架下竭尽全力避免享受，防备某一天婚姻伤及她时，难以毫无牵扯潇洒离去。说到底，钟选因并不能许以她无法拒绝的好处，这样一个生长在王府、受人爱护长大的贵族姑娘，原本就什么都不缺。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时不时同游同乐，还能在烛火下促膝长谈、相拥而眠，这样的婚姻已经胜过绝大多数人。而他最初动了娶妻念头时，想到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只是心一动，则前功尽弃。
第二天袁姮醒来时，钟选因已踏上前往歆州的路途。他没有告别。
袁姮坐在床上清醒片刻，便开始洗漱穿衣，准备带些人手，去母亲留下来的庄子上看看。正涂抹着护脸的膏脂，忽听外头院里有人大声讲话，那边悠悠便掀帘进来，急道：“郡主，王爷晕倒，世子叫您回府！”
袁其鄂病得非常突然。
年纪渐长间，老王爷常常疲累，日常也小病不断，但都是些老人家普遍的问题，总体说还是比较硬朗，这次却突然倒下，给家里人带来不小惊吓。
袁姮匆匆赶回家中，脚下生风，好在父亲已清醒，已能坐起身，喝些应急症的药。见女儿进门，不露喜色，反倒拧起眉头。
袁姮觉得奇怪，询问情况，才知父亲下早朝时遇上太医院的人，闲聊了几句，不知怎么竟一口气上不来，当时就倒在王府门口，不省人事。幸运的是他身旁正站着两位太医，立时叫人将袁其鄂抬入府中，扎针灌药，才没酿成大祸。
世子袁恪面露忧色，低声同妹妹叫：“我觉得没有那么巧。定是说话时听了什么话、知晓了什么事，生了大气才会支撑不到进门。不过咱们父王与太医院能有什么大事？”
大事？袁姮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若是能将父亲气晕的大事，那她还真知道一件。
正是钟选因的秘密。
袁其鄂见一双儿女小声交谈的样子，又气又想笑，挥挥手叫周围人全都退下，只让袁姮留在屋中说话。
见此情景，袁姮了然，事情瞒不住了。
“父王……”她小心地唤一声。
袁其鄂开门见山，直接问道：“钟选因的事可是真的？”
“……是。”
“你一直知道？！”
“是。”
“好，好好好，”袁其鄂被气笑了，“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开同意成亲，还选了人，原来是给自己挑了这么好一个归处！你，还有那个钟选因，把老父亲当猴一样耍？真是有本事，大本事！”他越说越激动，声调拔高，惹得袁恪在门外不停询问。
“回去，没你的事！”老王爷对儿子也没好气。
世子摸摸鼻子，又退出几步远。
袁姮见此，知道父亲是真的气急，便不说话，只立到一旁静静低头望着床脚。现在最忌讳解释反驳，弄不好还要吵起来，万一父亲再晕过去，能不能安然醒来就不好说了。
发泄几句后，袁其鄂又说到了已故的妻子，眼眶湿润：“你说你，他日到了地下，我如何有脸面去见你母亲，你让我怎么同你她交代！她拼上性命生下来的孩子过得不好，她又怎么才能安息！”
“爹！”袁姮听到母亲，终于忍不住，抬起来问：“那若是我生孩子死去，你就能同娘交代吗？”
“混账东西！”袁其鄂直接坐直，伸手就要将角桌上的水碗砸向女儿，可触到碗壁透出的热度和坚硬质感，他心里犯怵，转头去抓靠枕，又看见女儿匆忙赶来前胡乱挽起的发髻，越发不忍，最后什么也没抛出去。
一同没被抛出去的，还有他心里涌动的愤怒、担忧、焦虑，终究是翻起落下，最终从眼角渗出。
袁其鄂不想让女儿瞧见自己失态，转过头悄悄抹掉了眼泪。
袁姮同样擎了泪，只努力咬住后槽牙，不允它落下。“爹，你问我如何向母亲交代，那当年你又是如何向我外祖母交代的？难道他们将女儿嫁给你时，就存了女儿必死的决心吗？”
诚王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袁姮继续道：“而我，若是早逝，又该怎么跟母亲讲述经历才不至于让她落泪？”
房中安静极了。
许久沉默后，袁姮才放松肩颈，呼出一口气。她缓缓靠近父亲，站定在他面前，认真道：“父王，你总说我的命其实是两条，我同意，所以我想平安、健康地活着，竭尽所能活到七老八十，活到寿终正寝，母亲才不算白白付出。父亲，我再也不想亏欠别人了。”
“我也没有让你亏欠谁。”袁其鄂恢复些许稳重，反驳她：“无忧无虑少女、甜蜜幸福新娘、美满团圆的母亲，再到子孙满堂的祖母，这是一个女孩子一生该经历的幸福，不能徒有长度却无人相伴、孤苦一生啊。”
袁姮很不赞同：“生下孩子就不孤苦吗？子孙不肖、或是生老病死，都是生孩子前难以预料的事。近年来京中官宦贵胄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父亲一定没少听到见到。若是不记得，你就想……”
想想姐姐。
袁姮收了声。事到如今，又何苦将家里每个人的伤疤都掀起来让它重新流血呢？
袁姮坚信这一点。
她也坚信，钟选因不是一个正常人。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逃避病痛是绝大多数人最正常的选择，但钟选因在某些时候不惜主动以□□痛苦来获取清醒和满足。
这或许和他从前的经历有关。痛苦能证明存在，证明活着。
袁姮在心里叹气。不知自己糊里糊涂将他拖进这避无可避的劫难中，到底是对还是错。
钟选因给青骢刷着后背，时不时扭过头看她，却只是看着，并不问，就像以前夜里坐在院中一样安静。
袁姮同马夫安顿好杂事后，也走过来，抓起铁刷，帮青骢处理浮毛。“歆州临近南疆，势力汇聚人情复杂，办事多加小心。”
“这是……担心我？”
袁姮十分坦荡：“自然。”
钟选因听了心情大好，承诺道：“我一定记得。”
“万事自己平安活着最重要。”
钟选因挥动刷子的手顿了顿，最终停在一点。“郡主智慧。”
“是我的准则。”袁姮肯定道：“我这命很贵，贵在最开始它就是两条命，一条自己，另一条，是母亲。所以我没有资格过得不好，没有资格随意伤害身体，或是不快乐。即便只是折寿半载，也会证明母亲当年的牺牲是不值得。”后面的话没说出口。痛苦就是痛苦，不能成为欢乐的替代物。可自己同样没什么资格置喙他的选择，凡事讲究一个对等，不曾参与贡献过，便也没有权利否定。
钟选因冲洗净青骢身上的浮土，用一块大巾子将水都擦干，又给石槽中添满草料，也没等来袁姮心中一度想说出口的话。他能感觉到，眼前的姑娘直至今日，都还保持着全身而退的余地。
她的确心疼他，却还不爱他。
所有因这场婚事得来的东西，或是宅院，或是土地，或是地位，袁姮都在不影响大事的框架下竭尽全力避免享受，防备某一天婚姻伤及她时，难以毫无牵扯潇洒离去。说到底，钟选因并不能许以她无法拒绝的好处，这样一个生长在王府、受人爱护长大的贵族姑娘，原本就什么都不缺。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时不时同游同乐，还能在烛火下促膝长谈、相拥而眠，这样的婚姻已经胜过绝大多数人。而他最初动了娶妻念头时，想到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只是心一动，则前功尽弃。
第二天袁姮醒来时，钟选因已踏上前往歆州的路途。他没有告别。
袁姮坐在床上清醒片刻，便开始洗漱穿衣，准备带些人手，去母亲留下来的庄子上看看。正涂抹着护脸的膏脂，忽听外头院里有人大声讲话，那边悠悠便掀帘进来，急道：“郡主，王爷晕倒，世子叫您回府！”
袁其鄂病得非常突然。
年纪渐长间，老王爷常常疲累，日常也小病不断，但都是些老人家普遍的问题，总体说还是比较硬朗，这次却突然倒下，给家里人带来不小惊吓。
袁姮匆匆赶回家中，脚下生风，好在父亲已清醒，已能坐起身，喝些应急症的药。见女儿进门，不露喜色，反倒拧起眉头。
袁姮觉得奇怪，询问情况，才知父亲下早朝时遇上太医院的人，闲聊了几句，不知怎么竟一口气上不来，当时就倒在王府门口，不省人事。幸运的是他身旁正站着两位太医，立时叫人将袁其鄂抬入府中，扎针灌药，才没酿成大祸。
世子袁恪面露忧色，低声同妹妹叫：“我觉得没有那么巧。定是说话时听了什么话、知晓了什么事，生了大气才会支撑不到进门。不过咱们父王与太医院能有什么大事？”
大事？袁姮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若是能将父亲气晕的大事，那她还真知道一件。
正是钟选因的秘密。
袁其鄂见一双儿女小声交谈的样子，又气又想笑，挥挥手叫周围人全都退下，只让袁姮留在屋中说话。
见此情景，袁姮了然，事情瞒不住了。
“父王……”她小心地唤一声。
袁其鄂开门见山，直接问道：“钟选因的事可是真的？”
“……是。”
“你一直知道？！”
“是。”
“好，好好好，”袁其鄂被气笑了，“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开同意成亲，还选了人，原来是给自己挑了这么好一个归处！你，还有那个钟选因，把老父亲当猴一样耍？真是有本事，大本事！”他越说越激动，声调拔高，惹得袁恪在门外不停询问。
“回去，没你的事！”老王爷对儿子也没好气。
世子摸摸鼻子，又退出几步远。
袁姮见此，知道父亲是真的气急，便不说话，只立到一旁静静低头望着床脚。现在最忌讳解释反驳，弄不好还要吵起来，万一父亲再晕过去，能不能安然醒来就不好说了。
发泄几句后，袁其鄂又说到了已故的妻子，眼眶湿润：“你说你，他日到了地下，我如何有脸面去见你母亲，你让我怎么同你她交代！她拼上性命生下来的孩子过得不好，她又怎么才能安息！”
“爹！”袁姮听到母亲，终于忍不住，抬起来问：“那若是我生孩子死去，你就能同娘交代吗？”
“混账东西！”袁其鄂直接坐直，伸手就要将角桌上的水碗砸向女儿，可触到碗壁透出的热度和坚硬质感，他心里犯怵，转头去抓靠枕，又看见女儿匆忙赶来前胡乱挽起的发髻，越发不忍，最后什么也没抛出去。
一同没被抛出去的，还有他心里涌动的愤怒、担忧、焦虑，终究是翻起落下，最终从眼角渗出。
袁其鄂不想让女儿瞧见自己失态，转过头悄悄抹掉了眼泪。
袁姮同样擎了泪，只努力咬住后槽牙，不允它落下。“爹，你问我如何向母亲交代，那当年你又是如何向我外祖母交代的？难道他们将女儿嫁给你时，就存了女儿必死的决心吗？”
诚王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袁姮继续道：“而我，若是早逝，又该怎么跟母亲讲述经历才不至于让她落泪？”
房中安静极了。
许久沉默后，袁姮才放松肩颈，呼出一口气。她缓缓靠近父亲，站定在他面前，认真道：“父王，你总说我的命其实是两条，我同意，所以我想平安、健康地活着，竭尽所能活到七老八十，活到寿终正寝，母亲才不算白白付出。父亲，我再也不想亏欠别人了。”
“我也没有让你亏欠谁。”袁其鄂恢复些许稳重，反驳她：“无忧无虑少女、甜蜜幸福新娘、美满团圆的母亲，再到子孙满堂的祖母，这是一个女孩子一生该经历的幸福，不能徒有长度却无人相伴、孤苦一生啊。”
袁姮很不赞同：“生下孩子就不孤苦吗？子孙不肖、或是生老病死，都是生孩子前难以预料的事。近年来京中官宦贵胄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父亲一定没少听到见到。若是不记得，你就想……”
想想姐姐。
袁姮收了声。事到如今，又何苦将家里每个人的伤疤都掀起来让它重新流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