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马球比赛当日。

    身为闺中女子,陆程霜并没有专门用于骑射的马褂装,不过颂心告诉她陆将军在年前送了她一件胡服,她在衣柜里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才从压箱底的地方找到颂心口中的那件窄袖翻领、配有蹀躞带和革靴的绯色短衣,上身后顿时感觉轻便了不少,大小也适宜,能看出将军对他那唯一的女儿有多上心。

    临走前陆程霜去看了一眼她那名义上的父亲,陆延锋尚在病中,两眼发乌,但比起陆小姐之前昏迷不醒的状况还是要好上一点。看到她进门,纵使力气不足以支撑陆父去迎接,他还是坐起身来,饱经风霜的脸孔上一如既往地慈爱与威严并存:“霜儿?身体可还有不适吗?”

    陆程霜摇摇头,面对自己的至亲,她的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了:“女儿现在好着呢,只盼着爹爹也能早日康复,家中再不要有人受病痛折扰才好。”

    陆程霜刚苏醒时,就有丫鬟向陆延锋通报这条喜讯,如今见到自家丫头精神恢复得比自己预料的更加好,他的心里也是欣喜的。将军的目光扫过爱女身上的着装,疑惑道:“霜儿怎么突然换上这胡服了,我记得你当初还嫌胡人的剪裁太过粗放,不够考究,一直不肯穿。”

    “塞北多风沙,胡服耐脏且轻便,女儿也想早日适应现在的生活。”

    她暗中观察了一番陆将军的脾性,虽然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女儿娇气的包容宠溺,但也能看出他对陆程霜原来的性情了如指掌,突然改变性格肯定会被他察觉,于是没有把自己精神倍儿棒还打算去和男子争夺马球赛冠军的事儿说出来,想着再演一阵子“大家闺秀”陆小姐过渡一下。

    然而陆将军毕竟在沙场和官场的尔虞我诈里浸染了几十年,眼光锐利得和鹰隼一般,结合这两天马厩里的骚动和陆程霜欲言又止的神情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你想外出骑马?”

    陆程霜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承认了。

    然而陆延锋的语气里却没有表现出质疑,只是叮嘱她道:“塞北诸多风俗都不同于昔日京城,这块儿汉胡杂居,胡人素爱骑射,秉性又粗犷好胜,常常不择手段,你见了他们记得避开。”

    陆程霜看向他,大将军沧桑的两颊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敢卸红装而御马,是我将门之女风范。”

    这回不再是宠溺的口吻了,她从这句话的语气中听出了欣赏的意味。

    马球比赛设在月沙镇镇口的一大片沙地场上,时辰还尚早,场外俨然已经聚起了七七八八来看热闹的人,几个五大三粗的选手们围成一圈,有的在挥杆试手感,有的轻抚爱马的鬃毛给它喂豆饼,一位手持书簿、常服打扮的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口中念念有词着:“七,八……怎么还没来?”

    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汉子问他:“你说哪个?”

    清点人数的回答:“陆家那位报了名的小姐。”

    “这你都能当真。”汉子嘲笑他,“一个京城来的弱不禁风的姑娘,她能来打马球?铁定是诓你的,你还真录进册里了。”

    那人无奈道:“她带着她家丫鬟上了三次门,说没见规则中有女子不得参与一条,执拗得很,我不应倒显得我欺负人家。”

    汉子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然而下一秒,背后就传来一声属于女子的清越嗓音:“不好意思,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两人回首看去,陆程霜正扯住缰绳使马侧身面向他们,她骑着的是一匹黄鬃骏马,通体雪白,四肢矫健,纵使没有其他选手的马来得那么高大,也是明眼人一望过去就能辨认出的好马。

    陆程霜本人也对都尉送的这匹马非常满意,专业马术师的本能素养让她第一眼就看出这是新疆特产的稀有马种伊犁马,这种马外表秀丽且结构匀称,力速兼备乘挽兼优,是堪称万金油的一个品种,和她之前常骑的夸特马相比也不逞多让。

    如此优良的坐骑,让她对今天的马球赛事又多了一份信心。

    “不算耽搁,比赛还没开始呢。”点名的人赶忙摇头,匆匆在名册上记了一笔后问陆程霜,“陆姑娘这把要下注吗?”

    陆程霜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到面前那个体格魁梧、跟她同为参赛者的汉子半调笑半轻蔑般地说:“投两枚铜钱意思意思就好了,免得姑娘到时候血本无归还被吓出一身病来。”

    陆程霜闻言看向他,散发披马褂,经典的粗眉深眼胡人长相,半张脸被密密麻麻的髭须所虬扎盘绕,脖颈间缠绕着一圈让她无法苟同的巨型骨环,似乎是在彰显着主人多年猎牧以来的累累勋章。

    “在这场中的人们有九成都将血本无归,但不会是我。”陆程霜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下注专用的木桌,在颂心“小姐别”的惊呼中低眉垂首解下了腰间的玉玦挂饰,朝着胡族汉子的方向,指尖一松,玉饰挑衅似地轻飘飘从她手里滑落到桌上。

    汉子虬须之上一双小而锋利的眼睛盯着她,那阴冷的模样让她联想到某种毒蛇以及陆延锋说过的话:“胡人秉性粗犷好胜,常常不择手段,你见了他们记得避开。”

    避开不是她的性格,但这番告诫还是让她暗暗长了个心眼。

    虎尔虎克这辈子没想到会被一位中原女性给冒犯到,冷笑两声,干脆地卸下了脖间的那串骨环,对着点名人道:“加注。”

    他们这一番交锋之后,周围已然有不少目光投向了对峙中的二人,其中就有远在观战席、位居正中央最高处的绥远。

    绥远像初见时那样若有所思地盯着陆程霜纤细而挺拔的背影,再一次和身边的随从确认道:“那是陆家的大小姐?”

    随从无奈地一边沏茶一边应奉:“对的,殿下您都问了三遍了。”

    “有点难以置信罢了。”语罢,绥远貌不经心地一挥手,立刻就有两位服侍者凑上前来:“王爷有何吩咐?”

    “给我也再添一注。”

    “是,王爷要下注何物?”

    绥远略一沉吟,脑海里略过几日前相遇的场景:“把我府里那匹红鬃牵过来作押吧。”

    此话一出,众侍从皆愣住了。

    绥远睨视了周围一圈:“还不快去?”

    下人不敢对他的决定多作质疑,只是应道:“是。”

    惊愕是正常的,一来那红鬃能算璟王常牵出来放风的爱马之一,二来这马球比赛年年有,殿下却很少对此提起兴趣,每次都是草草来坐场应付了事,更别提拿如此贵重的东西下注了。

    今日是中什么邪了?

    另一头,颂心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自家大小姐的袖子:“小姐……你真的要和一群男子去打马球吗?”

    陆程霜正在试她刚分到的弯月形球杆的手感,闻言应了一声:“事已至此,这不是必然的吗。”

    “可是那个玉玦真的很珍贵……而且那些大汉也不像是会怜香惜玉的样子,我好怕小姐你受伤……”颂心怯怯地说到一半,就被陆程霜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堵了回去。

    “你是担心我会输吧?”陆程霜在马上摸了摸身旁她的头,“放宽心,我自有分寸。”

    她从小到大和什么三流九教的选手都赛过马,其中有不少体格比那几个胡人更加健壮的欧美青年,但马球比赛比拼的可不单单是力气,击球时的准度和敏锐的预判、还有夺球与护球所需要的灵活度都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标准。

    这些游牧民族出身的选手可能是从小跟马打交道,但她可是从小在马上跟人竞争到大。

    这里的马球比赛没有统一的服装,每个人右臂上被系了一块红布或蓝布以区分敌我。陆程霜和虎尔虎克被分到了相反的阵营,陆程霜在红队,虎尔虎克在蓝。

    然而同阵营的几个男子对她的态度也颇为暧昧戏谑,只是让她记得尽量躲在身后,免得又落下伤病,更有甚者当面调戏她注意保护自己那张娇嫩脸蛋,免得被飞起的马球破了相。

    而这些冷嘲热讽都被陆程霜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比赛正式开始了,场外的唱筹员将球抛入球场中央,敲锣伴随着马蹄声震响,陆程霜驭马在左半场的后方,冷眼看着虎尔虎克高举着球槌带领其他队员一马当先冲锋过去。

    在所有团体球类运动中,首球的争夺都很重要,但中场的位置离红门还是有一定距离,第一棒很难一击到位。

    所以在虎尔虎克靠近球的那一刻,陆程霜眼疾手快地策马滑向他即将击球的方向,挤掉了奔来接应他的队友的位置,而不出所料,她的预判是正确的。

    质地坚硬的马球朝她滚来,而她手起杆落,在球尚未停下的时候便击回了右半场无人的空挡处,距离之远让之前所有小瞧她的男人们都吃了一惊。

    球稳稳落到了四周空旷的草坪上,惹来众人奔赴追逐。

    谁也看不清陆程霜是以怎么样的速度赶超到第一位的后方,硬生生在那人挥杆的间隙从侧面包抄过去将球击到门内的。

    一声锣鼓巨响,唱筹员在左方插上一面红旗。

    观战台上沸腾了。

    连绥远身边的侍从都傻了:“这……真的是陆家大小姐?”

    而被夺走了第一分的虎尔虎克此时面容冷峻而阴沉,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向对场那个策马飞驰的女子身影时,眼底染上了一层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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