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楼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一座亭台。总共分为上下两层。由红花檀木雕纂成四方龙柱立住地基,再从角落的踏跺一路往上走,便是二楼的望风殿,能够一览内庭全景。

    一层的便是那赵贵妃风光无限的花萼台,足足有三四尺之高,与之遥遥相望的一列木箱搭就的观戏台,坐的全是王亲贵婿,皇后今日告了病,只有皇帝一人独坐正中。

    底下的大臣与使臣便是左右依照官阶品级与建交亲近入座。

    宴席未开时,皇帝就嘱咐大莫要拘礼,只当寻常家宴便可。忙碌了一年的官员眼瞧着年关将近,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正巧赶上这偷闲的好机会,不一会谈笑声渐起。花萼台上还唱着老生常谈的几段戏,皇帝捏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听着,神色不明。

    “杨家班今日准备的并不上心啊。”薛素坐在朱客久的身侧,幽幽感叹。

    朱客久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没有说话。

    “这种顶重要的场合,连压箱底的角儿都不上场也就罢了,唱的还是最无趣的一段。”萧暮雨原本坐在他们前方,还在与自己那位尚书大人虚以逶迤,突然扭过头来,饶有趣味地讨论道。

    “朱少卿不爱听戏,不知道也是正常。”萧暮雨朝着薛素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替他辩解,“起先这杨家班还在苏州的时候,最当红的莫过于那出《凭栏断》,场场座无虚席,一时名声大躁,要不怎么圣上亲自派人去请。”

    “我看今日的重头戏压根啊,就不在这戏台上。”朱客久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众人的交谈,是中书侍郎江侃。他越过淡定斟茶的朱客久,笑眯眯道。

    确实,今日这宴席上全是外邦人,哪里听得懂中原官话,杨家班估计也就是一个噱头,免得大臣嫌麻烦推脱。

    他们对面坐着的那群奇装异服的男人,便是回鹘国的使者。虽说长相与本国人没有太大分别,但眉宇间那股子妖冶之气却是和中原人的端正平榻完全不同。他们为首的那位衣着华丽的男人就是回鹘王子那塔罕,正侧着身子听几个部下耳语,仅凭侧影也能看出五官的硬挺。

    回鹘素来与大祁交往不甚亲密,尤其是先帝在时因一次误会伤了和气,便很多年没再来往。此番竟派来唯一的皇子,真是居心不浅。

    “什么误会?本来就是他们这群蛮族不讲道理,竟要乐平公主去泥丸之地和亲?这事要真成了,岂不成了千古笑谈?”一个不知名小官忿忿道。

    众人纷纷附和,还不忘自己身处的场合,跟着拍马屁的络绎不绝:“也就是我们圣上宅心仁厚,还能好吃好喝地盛情款待他们。”

    江侃被他们见风使舵的本事逗笑了,推推身边朱客久,好奇道:“哎,你说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哦,我听说回鹘·近年来不算太平,难不成是有求于我们?”

    朱客久摇摇头,似乎并不认可:“虽说今年边关屡战屡胜,但大都依仗着源源不断送到军营的物资与占据了优势地段,前段时间益州水灾江南被低价收购了那么大一批粮食,光靠官府接济并非长久之计,不足半年农田产量必定疲软,甚至会影响到打仗的饷粮。”

    “你的意思是,大祁明年也有的难处要过。”江侃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许多,“对,虽说回鹘内部斗得不可开交,但与其他国的商旅队伍从未断过,我们或许还得从跟他们那谈点条件下来。”

    朱客久叹了口气:“这话,咱们之间说过也就罢了,切记不可拿到台面上来讲。如今局势,还分不清优劣。”

    江侃点点头,观察了一会周围人,仍旧一片欢声笑语,默默坐正身子。

    正逢一段戏落幕,皇帝鼓起掌,表情甚愉悦道:“好!来人,重重有赏。”

    底下一片叫好声,尽管没多少人心思在戏台上。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下,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像一盆冷水,泼在众人的脑袋上。是那塔罕,他也正不轻不重地鼓着掌,只是没有多少恭维的笑意。

    “陛下,恕在下直言,你们这戏我听了也有一会儿,只是实在不能参透其中意趣。”

    若非译官特地把语气降缓,怕是要引起一阵唇枪舌战。好在皇帝也是大方,只道“理解”,又笑着开口:“那王子说说,在你们回鹘,可有什么助兴的宴会节目?”

    三言两语便把对方的挑衅化解,足以见得皇帝的态度,就是能不起争端就尽量避免。大臣们原本的怒火瞬间被压了下去,都沉着气等待那塔罕回话。

    “回陛下,我们回鹘向来崇武擅射,在皇室宴会上,常以骑射助兴。”

    “哦,那正好,我们大祁能文善武之人也不在少数,若王子有意,不妨比试几局,对手你挑。”

    那塔罕笑了笑,道:“哪里称得上比试,不过切磋切磋,不论胜负。”

    此话一出,那群摩拳擦掌的武官倒偃旗息鼓了。那塔罕话说的如此谦逊,看似给足皇帝面子,实则也无形中多了一条暗则。若大祁派出的都是些常年骑马射箭的武将,便是不懂礼节,既有损大国风度,更灭了谈条件的苗头。

    来者不善。

    大臣们都不是傻子,听出言外之意,输赢都不好看,个个埋着脑袋祈祷这个倒霉机会别落在自己身上。

    那塔罕扫视对面一周,最终没有停留在谁身上,转身对着皇帝道:“既然要我挑,那自然是要旗鼓相当的比赛才有看头。陛下的臣子我都不太了解,倒是有一人,我在回鹘的时候边听说过箭术不凡,不知可否有幸交手?”

    皇帝眼睛一眯,嘴角的笑意不减:“但说无妨。”

    “您的兄长,裕王殿下。”

    短短八字,再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这个仿佛禁言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了皇宫之中,竟还是从一位外邦人口中听到,没有人敢去看皇帝的神色,生怕一个小动作就惹上杀身之祸,只有那塔罕好整以待地等着看好戏。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但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好啊好,载羲你这么多年,真是名声不减啊。”

    载羲,周载羲,是裕王的名字。

    原本裕王回宫是一件心知肚明但难宣于口的事,突然被当事人提起,还以这么亲昵的语气,宛如七年前在大殿不顾众臣劝阻拟下罪诏的是旁人。

    “罪臣不敢当。”看台的角落传来一个声音,在座的但凡有些地位的官员,无不熟悉,正是七年前在殿前泣血陈颂罪行的裕王。他的面容隐匿在暗处,唯可见一道消瘦的身影,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稳着:“回陛下,罪臣的骑射已有多年未加训练,生疏不少,怕是会扫了王子的兴致。”

    “好啊,你在这客气上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从小就是玩得最欢,一比,赢得最多。”皇帝仿佛回忆起往事,言语也柔和下来。

    “是啊,我在回鹘就听闻裕王殿下是少年将军,所向披靡,箭术更是一绝。”那塔罕不嫌乱地跟道。

    裕王也顺着轻笑几声:“陛下明鉴,罪臣当真不敢胡编乱造,真是难以胜任这势均力敌的对手一职。”

    裕王几番推脱,看来是诚心不想出这个风头,皇帝见状,也不好再劝,便对那塔罕道:“不如,在这群臣子中随意挑选。虽说裕王比不了实在可惜,但他们也不会扫了兴,必当全力奉陪。”

    那塔罕瞄了一眼身边的随从,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头。接着他便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对面的官员,在躲闪的目光中,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从容不迫的面容前:“就他吧。”

    “见鬼。”江侃低声道。

    而真正被指名的朱客久,表情未见丝毫松动。他先是确定了一遍,再慢慢看向了看台上的皇帝,等待着旨意。

    那塔罕见他犹豫不定,轻蔑地嗤笑一声,这次足以让所有官员都听到,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在这种关系大祁脸面的关头,朱客久竟还眼巴巴地等着皇帝给他吃定心丸而不果断应战,席间渐渐有了微词。

    薛素侧过身子,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像朱客久这样特殊的身份,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随时准备将他捅得千疮百孔。即便没多少胜算,此举也实在不明智,他想。

    萧暮雨悄悄扭过头,冲薛素使眼色,小声道:“放心,朱少卿可是太学上舍甲等,御射不过关是不可能的。”

    其实他还想说,要不是他自己跟他爹好说歹说,连殿试都不必参加就可以直接授官。但他想了想,还是憋住了。

    朱客久置若未闻,只是安静等着皇帝的表态。

    “朱少卿尽力便可,胜负不重要。”皇帝终于在寂静中发话了,朱客久得到回应,也收回视线,起身面向那塔罕,规规矩矩地行礼道:“那便请王子赐教。”

    那塔罕没理这踟蹰的中原人,兀自走向不远处刚设置好的比试场地。

    说比试场地,其实只是一个由草垛围成的圆圈,中间是一幅又三面箭靶制成的靶子,两匹同等重量的好马。

    戏台上的戏从未停过,但没有一个人看,都齐刷刷地望向已经上马的二人。戏词唱到了最高潮,讲的是前朝一个逃兵在回家的路上救了一名自称是皇宫妃子的女子,他翻山越岭,终于把女子送回京城,才发现城门早就被攻破。最后他醒了,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不是逃兵,只是一个守着无名妃子孤坟的老太监。

    这是最后一出,演老太监的角儿捧着一盏小灯,靠在墓碑上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又睡过去了。

    伴随着第一支箭的射出,那盏小灯摆摆火焰,灭了。

    “主方中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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