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年，赵鸢专心等待着除夕。
沮渠送来裴家祖母的帖子，请赵鸢去裴府小住，一起过年。
裴家祖母老当益壮，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年夜饭。
沮渠袖手旁观：“哟，老太太还有这本事呢。”
裴家祖母说：“当年他祖父陪老刘家打江山，我一个人负责全军伙食。”
鱼汤还在锅中沸腾，阿元穿甲归来：“晋王亲临广宁门，侯爷命人开了城门，恭迎宗室。”
裴家祖母微笑：“裴瑯没有忘本，是我裴家的好儿孙。”
刘颉拿下广宁门，接下来便是皇宫了。
赵鸢叹了口气，裴瑯这男的，嘴里没一句誓言可靠。
明明说好一起珍重的，他大开城门，迎接新主，等刘颉登基，他重功加身，该珍重的只有她一个。
赵鸢吃饱喝足，带上小甜菜，“回家吧。”
裴家祖母问她：“不留着守岁么？”
赵鸢道：“陈公去世，陈国公人在洛阳，大臣们都在自己家里，宫里没人陪陛下过年。”
裴家祖母道：“赵鸢，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不要犯错。”
赵鸢笑道：“祖母，您看错人了，我是个糊涂的孩子。”
赵鸢不会下厨，大年初一逼着小甜菜教她做了几道菜，虽是粗茶淡饭，但也有鱼有肉。
这一通饭做到了天亮，淳于拖着一身破烂的铠甲回家。
“赵大人，对不起，北关楼失守。”
赵鸢说：“尽力就好。刚好要过年了，跟弟兄们好好休息。”
“兄弟们的命是赵大人给的，只要赵大人一生令下，我们死守皇宫。”
赵鸢道：“不必了，这场守卫战中，刘颉看见了你们的才能了，你们为自己谋了一条生路，往后自己的命自己负责。”
淳于这才明白赵鸢所作所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长安是守不住的。但是，刘颉作为一个有“武魂”之人，最看不起那些不战而降的墙头草，所以赵鸢让他们全力以赴，以“忠正”二字，谋求刘颉的高看。
可是她自己呢？
为何她还是不肯投降？还是要死守着败局已定的女皇？
淳于哽咽：“赵大人...”
赵鸢：“我没空听你叽叽歪歪，有话快说。”
“赵大人，今早光复军入关，咱们有个弓箭手，手里还剩一支箭，射穿叛军首领胸膛，他当场身亡。”
北关楼的叛军首领...
赵鸢问：“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那人左手持缰，右臂空荡。”
赵鸢扣上食盒，蓦一抬眸，莹莹雪花飘落。
她淡淡道：“小甜菜，我赢了。”
新年第一天，皇宫满目萧条。
禁军将皇宫包围，放眼望去，每张脸上都写着麻木。统领禁军的是女皇的外甥陈耀祖，他拦住赵鸢：“没有陛下召见，不得入宫。”
“放赵娘子入宫。”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含元门后传来，柳霖蹒跚上前。
陈耀祖放赵鸢入宫，赵鸢随着柳霖前往南堂。
一路上，宫城萧瑟。
赵鸢问：“柳侍郎，宫中怎么如此清冷？”
柳霖说：“这帮崽子，墙头草，随风倒。”
赵鸢问：“柳侍郎为何不走？”
柳霖道：“赵娘子不也没走么。”
到了南堂，女皇身边只有惠荣伺候着。惠荣是女皇做皇后时收养的孤女，一辈子都在女皇身边过了，此时不是不想逃，而是找不到能逃向何方。
惠荣见到赵鸢，激动落泪：“我就知道赵娘子还在。”
赵鸢道：“我昨夜学做了两道菜，给陛下送来，陛下呢？”
“陛下...已经七天没能下床了。前段日子还能吃些流食，昨天开始，吃什么都往外吐。”
赵鸢问：“太医呢？”
“别提了。广宁门一开，就不见踪影了。”
自太原战事以来，赵鸢重新读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若说刘颉是得道多助，但女皇真的是失道的一方么？
赵鸢肯定她不是的。
她给了天下贫寒读书人一条改命的道路，让女子能和男儿一样公平读书，光是这一举，福泽万世。
她在位之际，年轻之辈不必自卑，草芥之命不自弃。
赵鸢深深明白，自己今日能寻一片朗朗乾坤，不过是借了她的光。
赵鸢道：“我想陪陪陛下。”
惠荣说：“陛下正在休息，赵娘子先等等吧。”
惠荣说罢，就去指使南堂别的宫女干活了，赵鸢听到她略显尖刻的声音数落着宫女：“今日是新年，别耷拉着脸，陛下看了不高兴。”
赵鸢在女皇寝宫外等了等，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拉住一个小宫女，“沈云岚呢？”
小宫女道：“昨天白天起就没见沈郎君了，八成是跑了。”
无伤大碍。
赵鸢虽然还没有见到女皇，但她觉得，只要自己在这里，女皇就会心安。
她等不到女皇召见，眼看天要黑了，便自己直接进了女皇寝宫，柳霖惠荣等人看到，也没拦她。
女皇在榻上休息，赵鸢跪坐在榻边。龙涎香惹人沉沉欲睡，她一个不留神，便枕着龙榻睡着了。
在梦里，赵鸢听到兵刃碰撞的声音，嗅到流血和尸臭的味道。
有只苍老的手在轻抚她的后颈，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赵鸢疲惫地睁开眼，女皇双目突出，她的呼吸像是猫呼噜声一样黏重。
赵鸢寻来痰盂，扶着她吐了痰。
她发现对这个女人，除了君臣之礼，除了怨恨，还有一些亲情在。
赵鸢未曾这样侍奉过自己的父母，第一次下厨，也是为了这个女人，还有以前每次出远门，回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来见她...
看着她狼狈吐痰的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第一次面圣，她慈爱地叫她一声“赵小娘子”，想到她们一起泡汤池，她讲述自己生长公主的情况，想到自己一头断发跪在含元门下，她惋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断发，叹了一句“真可惜”。
女皇嘴唇翕合，“赵...鸢...”
赵鸢：“臣在。”
“朕...有令...你听着...”
赵鸢太了解她了，她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道：“陛下放心，出宫以后，我会照顾好乐阳公主。”
“过..来...”
她说话很吃力，声音很小，赵鸢倾身聆听，终于从那破碎的语气中听出了她要说的话。
这是她作为皇帝，为她下达的最后一项命令。
待听清楚她的话，赵鸢终于崩溃了。
女皇说：“照顾...好...你自...己。”
赵鸢踉跄地站起来，不知方向的脚步踢翻了地上的痰盂。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声嘶力竭：“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利用我！”
她恨她。
恨到耗尽了她人生最好的十年岁月。
那些君臣之礼，就像被踢翻在地上的痰盂一样，金尊玉贵的壳，污浊不堪的里。
女皇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仇人被她杀害，她的亲人也被她杀害，此时此刻，她无依无靠。
赵鸢知道，自己只需要用手掌轻轻捂住她的嘴唇，就能杀死这段让她痛不欲生的皇权。
她恨她，恨到了忘乎礼义的地步。
但是...也是这个女人给了她读书的机会，她至少要让她有尊严地死去。
听到屋中动静，柳霖惠荣等人想来探寻情况，但女皇寝宫的门被赵鸢拴上了，他们进不来。
赵鸢擦去眼泪，大口呼吸，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等待着自己心情平复。
她抬头，看到女皇哀悯的眼神。
赵鸢从容地从怀中揣出一份折子，走向女皇。
“这封诉状上清楚写着当年公主害死周禄，陛下为袒护公主，陷害李凭云杀人的经过。陛下，按照您给三司立下的规矩，只要嫌犯画押认罪，罪名就能成立。”
女皇的眼神转变为惊恐。
赵鸢拿出朱砂，将女皇的手按在上面，轻笑：“原来天子也会害怕。”
女皇努力想要脱离赵鸢的控制，她做不到。
她太老了，而赵鸢太过坚定。
赵鸢见她挣扎，反而不再强求。
她松开女皇的手：“陛下，您教会我最有意义的事，是皇权之下，没有公道。既然如此，我就用你的制度，你的规则，为我寻一个公道。”
女皇的手沉沉下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掌心按在了那张诉状上。
门外惠荣急的砸门：“赵娘子你快开门，光复军已经打进含元门了！”
赵鸢倏地站了起来，与女皇二人沉默的对视着。
她读懂了女皇目光的含义。
生命尽头，只剩无边的孤独。
赵鸢后退几步，向女皇行了今生最后一记跪礼。
“你颠倒黑白，毁我信仰，我固然恨你，但天子门生，是你给我的命运，我永不会背叛你。”
女皇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渐与年轻时的自己重合。
她的皇权道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功成。
她的天子门生，对她不离不弃，仁至。
赵鸢打开门，满面风雪欺入。她问惠荣：“柳侍郎呢？”
惠荣平淡道：“已降。”
赵鸢道：“你不走的话，去陪陪陛下吧，我在外面守着。”
今日是新年，她大抵是忘记了换新衣，穿的仍是一身素白。
光复军抵达南堂。
士兵以为南堂会有天子亲卫严防，当看到只有一个一身素白的女人时，他们愣住了。
很快，他们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那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赵鸢直视那些目光：“陛下正在休息，诸位有事明日再议。”
“这位娘子，你口中的陛下，是一个窃国贼人，王爷有令，拦杀陈贼者，格杀勿论。”
赵鸢扬唇一笑。
原来这就是得偿所愿的畅快。
她扬起下巴，放声道：“太宁八年进士赵鸢，天子门生，誓死捍卫天子威仪！”
光复军神经紧绷，生怕有埋伏。
活过今夜，万世殊荣；活不过今夜，游魂一缕。
为了自己的荣光，他们小心翼翼，不敢上前。其中一个领头人吩咐下去，“请李左史。”
大雪中，时间停止流转。
赵鸢望着满地白雪，喃喃自语，“真是个好日子。”
她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实则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
从那名士兵去报信，到李凭云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一切都对了。
这才是他们应有的重逢。
他未着兵甲，而是一身白衣。
赵鸢无声地对他作揖，李凭云单手回礼。
“听闻李大人昨夜中箭，未料再此相逢，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李凭云还活着，那昨夜中箭的是...
赵鸢心里默默道，永别了，六子。
昨夜光复军攻破北关楼，大军入城之际，江淮海拦住了李凭云。
“就连我这种没念过书的小贼都知道擒贼先擒王，里面那群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不可能不明白。我在前面，为你开路。”
十五年前他们初见，他是官府通缉的盗贼，他赶考的无名寒士。第二次相见，他是被追杀的地方小官员，他是亡命之徒。
那年他要出关快活，是李凭云把他留在了关内。
“我的命我自己承受，无需你干涉。”
“李凭云，你要活下去，只有你，才能给天底下的贱民讨回公道。”
江淮海说完，拔剑斩断自己的右臂。
他痛叫了一声：“娘的，这么疼，老子都忍不住，你一个书生是怎么忍住的？”
李凭云没有更多能给他的。
他拂开衣摆，跪在地上：“我会为你封王拜相。”
江淮海大笑：“老子看不上当万户侯，等老子死了，你给老子立个碑，上头就写，江山第一盗，要你亲手写，别人写的我不认。”
幼年的江淮海跟着戏班子讨生计，跟着台上的角儿学过几句唱腔。
他踢开自己的断臂，上马唱道：“出生草泽多贫贱，官杀我家慈父母、辱我卿卿心上人，我与官路世为仇，盗得皇宫殿，把皇帝当儿戏，走上黄泉路，生死门，遇书生，偷得十年生。该书生不屑青云梦、高门第，白衣旧，脊梁硬。今日二上黄泉路，生死门，阎王笑问我，今生悔不悔遇书生啊？我辈自狷狂，管他身前生后名，扶云直上九万里。”
沮渠送来裴家祖母的帖子，请赵鸢去裴府小住，一起过年。
裴家祖母老当益壮，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年夜饭。
沮渠袖手旁观：“哟，老太太还有这本事呢。”
裴家祖母说：“当年他祖父陪老刘家打江山，我一个人负责全军伙食。”
鱼汤还在锅中沸腾，阿元穿甲归来：“晋王亲临广宁门，侯爷命人开了城门，恭迎宗室。”
裴家祖母微笑：“裴瑯没有忘本，是我裴家的好儿孙。”
刘颉拿下广宁门，接下来便是皇宫了。
赵鸢叹了口气，裴瑯这男的，嘴里没一句誓言可靠。
明明说好一起珍重的，他大开城门，迎接新主，等刘颉登基，他重功加身，该珍重的只有她一个。
赵鸢吃饱喝足，带上小甜菜，“回家吧。”
裴家祖母问她：“不留着守岁么？”
赵鸢道：“陈公去世，陈国公人在洛阳，大臣们都在自己家里，宫里没人陪陛下过年。”
裴家祖母道：“赵鸢，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不要犯错。”
赵鸢笑道：“祖母，您看错人了，我是个糊涂的孩子。”
赵鸢不会下厨，大年初一逼着小甜菜教她做了几道菜，虽是粗茶淡饭，但也有鱼有肉。
这一通饭做到了天亮，淳于拖着一身破烂的铠甲回家。
“赵大人，对不起，北关楼失守。”
赵鸢说：“尽力就好。刚好要过年了，跟弟兄们好好休息。”
“兄弟们的命是赵大人给的，只要赵大人一生令下，我们死守皇宫。”
赵鸢道：“不必了，这场守卫战中，刘颉看见了你们的才能了，你们为自己谋了一条生路，往后自己的命自己负责。”
淳于这才明白赵鸢所作所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长安是守不住的。但是，刘颉作为一个有“武魂”之人，最看不起那些不战而降的墙头草，所以赵鸢让他们全力以赴，以“忠正”二字，谋求刘颉的高看。
可是她自己呢？
为何她还是不肯投降？还是要死守着败局已定的女皇？
淳于哽咽：“赵大人...”
赵鸢：“我没空听你叽叽歪歪，有话快说。”
“赵大人，今早光复军入关，咱们有个弓箭手，手里还剩一支箭，射穿叛军首领胸膛，他当场身亡。”
北关楼的叛军首领...
赵鸢问：“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那人左手持缰，右臂空荡。”
赵鸢扣上食盒，蓦一抬眸，莹莹雪花飘落。
她淡淡道：“小甜菜，我赢了。”
新年第一天，皇宫满目萧条。
禁军将皇宫包围，放眼望去，每张脸上都写着麻木。统领禁军的是女皇的外甥陈耀祖，他拦住赵鸢：“没有陛下召见，不得入宫。”
“放赵娘子入宫。”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含元门后传来，柳霖蹒跚上前。
陈耀祖放赵鸢入宫，赵鸢随着柳霖前往南堂。
一路上，宫城萧瑟。
赵鸢问：“柳侍郎，宫中怎么如此清冷？”
柳霖说：“这帮崽子，墙头草，随风倒。”
赵鸢问：“柳侍郎为何不走？”
柳霖道：“赵娘子不也没走么。”
到了南堂，女皇身边只有惠荣伺候着。惠荣是女皇做皇后时收养的孤女，一辈子都在女皇身边过了，此时不是不想逃，而是找不到能逃向何方。
惠荣见到赵鸢，激动落泪：“我就知道赵娘子还在。”
赵鸢道：“我昨夜学做了两道菜，给陛下送来，陛下呢？”
“陛下...已经七天没能下床了。前段日子还能吃些流食，昨天开始，吃什么都往外吐。”
赵鸢问：“太医呢？”
“别提了。广宁门一开，就不见踪影了。”
自太原战事以来，赵鸢重新读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若说刘颉是得道多助，但女皇真的是失道的一方么？
赵鸢肯定她不是的。
她给了天下贫寒读书人一条改命的道路，让女子能和男儿一样公平读书，光是这一举，福泽万世。
她在位之际，年轻之辈不必自卑，草芥之命不自弃。
赵鸢深深明白，自己今日能寻一片朗朗乾坤，不过是借了她的光。
赵鸢道：“我想陪陪陛下。”
惠荣说：“陛下正在休息，赵娘子先等等吧。”
惠荣说罢，就去指使南堂别的宫女干活了，赵鸢听到她略显尖刻的声音数落着宫女：“今日是新年，别耷拉着脸，陛下看了不高兴。”
赵鸢在女皇寝宫外等了等，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拉住一个小宫女，“沈云岚呢？”
小宫女道：“昨天白天起就没见沈郎君了，八成是跑了。”
无伤大碍。
赵鸢虽然还没有见到女皇，但她觉得，只要自己在这里，女皇就会心安。
她等不到女皇召见，眼看天要黑了，便自己直接进了女皇寝宫，柳霖惠荣等人看到，也没拦她。
女皇在榻上休息，赵鸢跪坐在榻边。龙涎香惹人沉沉欲睡，她一个不留神，便枕着龙榻睡着了。
在梦里，赵鸢听到兵刃碰撞的声音，嗅到流血和尸臭的味道。
有只苍老的手在轻抚她的后颈，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赵鸢疲惫地睁开眼，女皇双目突出，她的呼吸像是猫呼噜声一样黏重。
赵鸢寻来痰盂，扶着她吐了痰。
她发现对这个女人，除了君臣之礼，除了怨恨，还有一些亲情在。
赵鸢未曾这样侍奉过自己的父母，第一次下厨，也是为了这个女人，还有以前每次出远门，回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来见她...
看着她狼狈吐痰的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第一次面圣，她慈爱地叫她一声“赵小娘子”，想到她们一起泡汤池，她讲述自己生长公主的情况，想到自己一头断发跪在含元门下，她惋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断发，叹了一句“真可惜”。
女皇嘴唇翕合，“赵...鸢...”
赵鸢：“臣在。”
“朕...有令...你听着...”
赵鸢太了解她了，她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道：“陛下放心，出宫以后，我会照顾好乐阳公主。”
“过..来...”
她说话很吃力，声音很小，赵鸢倾身聆听，终于从那破碎的语气中听出了她要说的话。
这是她作为皇帝，为她下达的最后一项命令。
待听清楚她的话，赵鸢终于崩溃了。
女皇说：“照顾...好...你自...己。”
赵鸢踉跄地站起来，不知方向的脚步踢翻了地上的痰盂。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声嘶力竭：“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利用我！”
她恨她。
恨到耗尽了她人生最好的十年岁月。
那些君臣之礼，就像被踢翻在地上的痰盂一样，金尊玉贵的壳，污浊不堪的里。
女皇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仇人被她杀害，她的亲人也被她杀害，此时此刻，她无依无靠。
赵鸢知道，自己只需要用手掌轻轻捂住她的嘴唇，就能杀死这段让她痛不欲生的皇权。
她恨她，恨到了忘乎礼义的地步。
但是...也是这个女人给了她读书的机会，她至少要让她有尊严地死去。
听到屋中动静，柳霖惠荣等人想来探寻情况，但女皇寝宫的门被赵鸢拴上了，他们进不来。
赵鸢擦去眼泪，大口呼吸，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等待着自己心情平复。
她抬头，看到女皇哀悯的眼神。
赵鸢从容地从怀中揣出一份折子，走向女皇。
“这封诉状上清楚写着当年公主害死周禄，陛下为袒护公主，陷害李凭云杀人的经过。陛下，按照您给三司立下的规矩，只要嫌犯画押认罪，罪名就能成立。”
女皇的眼神转变为惊恐。
赵鸢拿出朱砂，将女皇的手按在上面，轻笑：“原来天子也会害怕。”
女皇努力想要脱离赵鸢的控制，她做不到。
她太老了，而赵鸢太过坚定。
赵鸢见她挣扎，反而不再强求。
她松开女皇的手：“陛下，您教会我最有意义的事，是皇权之下，没有公道。既然如此，我就用你的制度，你的规则，为我寻一个公道。”
女皇的手沉沉下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掌心按在了那张诉状上。
门外惠荣急的砸门：“赵娘子你快开门，光复军已经打进含元门了！”
赵鸢倏地站了起来，与女皇二人沉默的对视着。
她读懂了女皇目光的含义。
生命尽头，只剩无边的孤独。
赵鸢后退几步，向女皇行了今生最后一记跪礼。
“你颠倒黑白，毁我信仰，我固然恨你，但天子门生，是你给我的命运，我永不会背叛你。”
女皇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渐与年轻时的自己重合。
她的皇权道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功成。
她的天子门生，对她不离不弃，仁至。
赵鸢打开门，满面风雪欺入。她问惠荣：“柳侍郎呢？”
惠荣平淡道：“已降。”
赵鸢道：“你不走的话，去陪陪陛下吧，我在外面守着。”
今日是新年，她大抵是忘记了换新衣，穿的仍是一身素白。
光复军抵达南堂。
士兵以为南堂会有天子亲卫严防，当看到只有一个一身素白的女人时，他们愣住了。
很快，他们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那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赵鸢直视那些目光：“陛下正在休息，诸位有事明日再议。”
“这位娘子，你口中的陛下，是一个窃国贼人，王爷有令，拦杀陈贼者，格杀勿论。”
赵鸢扬唇一笑。
原来这就是得偿所愿的畅快。
她扬起下巴，放声道：“太宁八年进士赵鸢，天子门生，誓死捍卫天子威仪！”
光复军神经紧绷，生怕有埋伏。
活过今夜，万世殊荣；活不过今夜，游魂一缕。
为了自己的荣光，他们小心翼翼，不敢上前。其中一个领头人吩咐下去，“请李左史。”
大雪中，时间停止流转。
赵鸢望着满地白雪，喃喃自语，“真是个好日子。”
她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实则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
从那名士兵去报信，到李凭云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一切都对了。
这才是他们应有的重逢。
他未着兵甲，而是一身白衣。
赵鸢无声地对他作揖，李凭云单手回礼。
“听闻李大人昨夜中箭，未料再此相逢，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李凭云还活着，那昨夜中箭的是...
赵鸢心里默默道，永别了，六子。
昨夜光复军攻破北关楼，大军入城之际，江淮海拦住了李凭云。
“就连我这种没念过书的小贼都知道擒贼先擒王，里面那群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不可能不明白。我在前面，为你开路。”
十五年前他们初见，他是官府通缉的盗贼，他赶考的无名寒士。第二次相见，他是被追杀的地方小官员，他是亡命之徒。
那年他要出关快活，是李凭云把他留在了关内。
“我的命我自己承受，无需你干涉。”
“李凭云，你要活下去，只有你，才能给天底下的贱民讨回公道。”
江淮海说完，拔剑斩断自己的右臂。
他痛叫了一声：“娘的，这么疼，老子都忍不住，你一个书生是怎么忍住的？”
李凭云没有更多能给他的。
他拂开衣摆，跪在地上：“我会为你封王拜相。”
江淮海大笑：“老子看不上当万户侯，等老子死了，你给老子立个碑，上头就写，江山第一盗，要你亲手写，别人写的我不认。”
幼年的江淮海跟着戏班子讨生计，跟着台上的角儿学过几句唱腔。
他踢开自己的断臂，上马唱道：“出生草泽多贫贱，官杀我家慈父母、辱我卿卿心上人，我与官路世为仇，盗得皇宫殿，把皇帝当儿戏，走上黄泉路，生死门，遇书生，偷得十年生。该书生不屑青云梦、高门第，白衣旧，脊梁硬。今日二上黄泉路，生死门，阎王笑问我，今生悔不悔遇书生啊？我辈自狷狂，管他身前生后名，扶云直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