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这条命,是被无数人的命撑起来的。

    今夜雪下的很大,士兵的意志撑不了多久。

    这一天,所有人都等得太久了。

    无人愿意再等。

    他侧头对身旁的士兵说:“放箭吧。”

    利箭离弦,正中赵鸢膝盖。

    鲜血从她白衣中渗出,她的腿撑不下去,半跪在地上。

    李凭云看着她,眼里露出一丝久违的悲悯。

    赵鸢缓缓从怀中拿出那份折子,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向上举起。

    “陛下已在罪状上画押,承认当年是她陷害李大人。今日是长安第一场雪,李大人,你沉冤得雪了。”

    这一刻,赵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无愧皇恩,无愧知己,无愧心中所向的朗朗乾坤无愧。

    只是,真他娘的疼。

    李凭云看向赵鸢手中那封诉状,她轻轻举起一份执着,沉甸甸地压向他的胸口。

    士兵问他:“李左史,何时杀陈妇?”

    李凭云的视线转移到南堂的紧闭的大门上,多年前,在这个地方天子会见。

    「李凭云,礼部的人去你家乡调查了你的身份,你可知贱民不准参加科举?」

    「草民知道。」

    「那你为何明知故犯?」

    「因为草民想寻个答案。」

    「什么答案?」

    「为何贱民不能读书入仕,以及,贱民入仕,又会如何。」

    「从此刻起,朕和你一起寻找答案。」

    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走吧,既然苍天不诛李凭云,朕相信凭你的本事,总会再次回到长安。朕只是惋惜,大邺最得意的状元郎,被儿女情长所误。」

    可是陛下啊,您知道么。

    那是我唯一一件为自己求的事。

    门内传来一声恸哭,惠荣的声音因悲伤变了调。

    “陛下薨了!”

    李凭云和赵鸢同时眼含泪光。

    是那个人,给了他们一条路。

    这是一条向着理想的路,一条布满荣光的路,一条矢志不渝的路。

    江山后代不认她的功绩,她的恩德,他们此生难负。

    赵鸢双目失神,两行泪落下,这次,她终于真心了一次。

    她失去的不止是一个君王,一个仇人,一个对手,更是一位恩师。

    十年阴谋利用,十年君臣恩情深。

    她不在了,谁来教她,她又能恨谁?

    李凭云捡起跌落在地的诉状,将赵鸢的脑袋抱在怀里:“有我在,别怕。”

    ...

    陈后薨,与先帝合葬梵山陵。谥号明德皇后,以彰其对大邺江山贡献。

    赵鸢被送回了赵府——她父母的家中。

    赵府门外仍被重兵把守着,只不过换了是换了一帮人看守。

    小甜菜拿着药去看望赵鸢,被拦在门外,她只能去裴府求助,沮渠安抚了她:“你放心,李凭云在,不会让你们赵大人有事的。”

    小甜菜哭道:“我听宫里跑出来的人说,我家大人腿中箭了,你知道她的腿,受不得伤的。要是瘸了怎么办?我们大人一个姑娘家...”

    沮渠叫人带来女儿:“阿碧,想不想你赵鸢姨母?”

    如碧道:“不是很想诶。”

    沮渠道:“管你想不想,你现在去跟老太太说,你想见你赵鸢姨母,让老太太想办法。”

    裴瑯开广宁门迎晋王...该改口叫皇帝了。

    裴瑯开广宁门迎皇帝回朝,加封冠军侯,裴家祖母教子有方,深明大义,赐丹书铁契。

    有裴家祖母出面,沮渠才带着小甜菜进入了赵府。

    赵家的家庭氛围很奇特,沮渠一进门便问:“小甜菜,你闻到一股味到了么?”

    小甜菜:“什么味道?”

    “书呆子味。”

    长安下雪那天,阁楼漏水,藏书都湿了,趁着出太阳,赵太傅把书搬到院里曝晒。但一淋水一暴晒,书上的文字一来辨认不清,二来难以长留。

    于是大冬天的,赵家父女就坐在院子里,一个人给书上釉料,一个人补全被腐蚀的文字。

    显然,比起权倾天下,这对父女更擅长这个。

    赵鸢看到她们,方向手里的活,看向父亲。

    赵太傅道:“有朋自远方来...”

    赵鸢已经拄着拐跳了出去。

    三人在她院里相会,小甜菜抱住赵鸢的腿,边啜泣边给她换药。

    沮渠心寒道:“李凭云真是一点心也没有啊。”

    小甜菜下手狠了,赵鸢朝她手上打了一巴掌。

    “轻点儿。”

    沮渠突然站起来。

    赵鸢:“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讨公道。”

    “...没有什么公道可讨。那支箭如果不是射向我的腿,就该要我的命了,他在救我。”

    “有他这么救人的么!”

    赵鸢很认可沮渠燕的话。当时那情形,他不应该把自己扛起来,去旁边宫室颠鸾倒凤么?野史可都是这么写的。

    野史误我啊。

    小甜菜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小姐,原来你和李大人,如此心意相通。”

    赵鸢道:“野史话本都是这么写的,你平时不是很喜欢看这些书么?”

    忠叔敲门,“小姐,李相公求见。”

    “不见。”

    赵鸢刚说完,沮渠冲出了门。

    赵鸢听到一记猛烈的耳光声。

    打得好,可是为什么才打了一巴掌?

    诶姐们儿,你是去打人的,你哭什么?

    “李凭云,你知道她为你受了多少委屈么?你不在的时候人人都欺负她!六子欺负她,她爹娘欺负她,朝廷那些大臣欺负她,现在连你也来欺负她!你知道...”

    赵鸢怕沮渠燕把她的老底一把掀了,跳着走出去:“你们让我清静清静吧。”

    李凭云把一包药放在石桌上,“每日早晚两次,按时喝。”

    放下药,他便转身走了。

    赵鸢想问他刘颉到底要怎么处置自己,他又要如何对自己的父母,但是就这样追上去,是不是太没面子了?

    强者只会接纳与反抗,从不多言。

    赵鸢吩咐小甜菜:“把药扔了。”

    沮渠燕呸了她一句:“你不是说他在救你吗?干吗扔人家给你送的药啊?”

    赵鸢仰头见青天,乾坤光明。

    “写那些野史话本的人,大概都是没有挨过打的。”

    李凭云离开赵府,马不停蹄的入宫。

    新帝登基,正是赏罚之际,以刘颉的性子,肯定是先报仇,等哪天记性好了再论功行赏。

    李凭云已经拟好了论功行赏的诏书,只需刘颉盖印。

    但是这位大哥一看到满篇文章就心烦,他找到盖印的地方:“盖这里就行了吧?”

    李凭云道:“封赏事关重要,请陛下仔细查阅。”

    刘颉搬进皇宫以后,把皇宫重心搬回了长生殿。

    他凝神了一阵,李凭云以为他在看诏书,谁料他来了一句:“以前朕的皇兄坐在这儿,朕羡慕的牙痒痒,谁晓得这龙椅这么硌屁股。”

    李凭云唤来阿宋,叫他去江南寻个专做椅子的匠人来给刘颉量身打造一把舒服的椅子。

    刘颉道:“我以前也喜欢木工,正好切磋切磋。”

    这哥们儿说什么也不肯专心看诏书,李凭云只能用绝招了:“陛下,臣许久没考过昭哥儿功课了,趁这个机会考考昭哥儿吧。”

    刘颉喊茹娘带昭哥儿过来,叫昭哥儿读诏。

    茹娘还没转换过身份,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先生在抽查自己孩子的功课,她和刘颉四只手紧紧交握。

    一篇五百来字,昭哥念对了一大半。

    李凭云甚是欣慰,有刘颉这不学无术的父亲,昭哥还能念对这么多字,全亏自己教导有方。

    这孩子但凡是换个爹,今天肯定能全念对。

    听完封赏诏书,刘颉说:“我...朕没意见,很公平。不过赵十三这次于危难中救朕一命,才有了后来的胜局。小时候朕答应过他,要让他当治安官,加封他武城将军,率金吾卫,管长安治安吧。”

    李凭云两眼一黑,眼前闪过两个字:胡闹。

    “陛下,赵十三是赵鸢手下,此举不妥。”

    “一个死人,怕什么?”

    “陛下,封赏未及,还不是论杀的时候,况且赵鸢的腿...当是无法痊愈了。”

    “李凭云,有一事朕忘了告诉你。”

    李凭云惶然抬头。

    “当初在太原,朕听你的话去安抚百姓,遇到伏兵,他们对朕下了死令。”

    这一个个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李凭云道:“既然如此,臣不便掺手,等封赏之后,由陛下亲自发落吧。”

    茹娘瞪了刘颉一眼,“不是不让你在孩子面前提这些事么?”

    刘颉拍案:“有啥提不成?我儿子还没学会骑马,腿就废了!倒是你这作娘的真是心狠,自己儿子成这样了,你他娘的半滴眼泪没掉,你配说我吗!”

    两口子一吵架,昭哥立马跑到李凭云身后。

    茹娘道:“李凭云,你先带昭哥儿下去。”

    李凭云牵着昭哥的手走出长生殿,日光之下,百官分成两列站着。

    他们看向李凭云,李凭云也看向他们,正如十年前的那场国子监问审。

    昭哥正要往前走,李凭云拦住昭哥,“昭哥,想玩骑马游戏吗?”

    昭哥说:“阿耶说我的腿要多走路,不让我玩骑马游戏了。”

    李凭云蹲下来,“坐我肩膀上。”

    他熟知那些大臣心中的偏见,也熟知身为一个残废要接受的凝视。

    他想...昭哥还没做好准备。

    李凭云让昭哥坐在自己肩上,扛着他从容而坚定地自百官龃龉的目光中穿行而过。

    “亚父,你累吗?我娘说我重。”

    “臣不累。”

    “亚父,什么叫‘臣’?”

    李凭云道:“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嗯,不过殿下以后不该再叫我亚父。”

    “那叫什么?”

    “不知道。”

    “亚父,皇宫不好,皇宫是个破地方。”

    “为何这么说?”

    “一来这里,我爷娘就吵架,你也变笨了。”

    李凭云道:“昭哥儿,有你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凭云刚出宫,就被刘颉叫了回去。

    他没看错,刘颉是在誊抄那封封赏诏书。

    刘颉没有读书写字的习惯,不知道在灯光昏暗的地方伏案费眼睛。

    李凭云寻了一支新烛,点燃后举着烛台默默上前。

    刘颉的字很丑,所以他写的很慢,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李凭云打趣:“陛下雅兴啊。”

    “茹娘有句话说的没错,朕不该把当皇帝想的太简单。用自己儿子的腿跟无数兄弟性命换来的皇位,要好好对待。”

    李凭云陪着他誊抄完了诏书。

    可是刘颉迟迟不在新的封赏诏书上盖国玺。

    “李凭云,论功行赏的诏书上,差了一人。”

    “臣亲自清点,不会有错。”

    “少了你的名字。”

    李凭云口吻轻松:“臣脸皮是厚,但还不至于为自己封赏。”

    “你要什么?三省的官位,三品以上,你随便挑...不,还是去御史台吧,看谁不爽就弹劾谁。”

    刘颉是个重情义的人,他觉得不论如何,这个朝廷都无法弥补对李凭云的亏欠。

    “陛下曾答应过臣,事成之日,还臣一张安静的书案。”

    “朕当日稀里糊涂答应你的,根本不知道你要的书案是什么。而且,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朕想给你的。”

    李凭云浅笑:“陛下,臣要什么都可以么?”

    “随便挑,朕给的起。”

    “十年前臣任礼部侍郎,专司科举选士,因冤入狱,未得善终,请陛下复臣礼部侍郎之位,了却当年遗憾。”

    刘颉虽不爱读书,但作为当年党争的失败者,对朝廷里的斗争如数家珍。

    “礼部侍郎,官位在尚书台都省三大臣之下,你有才能,有远见,朕信你,可是中书门下哪个看你不爽,一票回绝,你一身才华也无处施展。你憋屈,朕也得跟着你憋屈。”

    李凭云却自信地反问刘颉:“陛下为何会认为臣会怀才不遇?”

    “因为朕信不过那些老臣。”

    “陛下,你能再信臣一次么?”

    “说说看。”

    “即将到来的,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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