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今夜是应裴瑯邀过府相聚。

    裴瑯给他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一对儿女,都是更像裴瑯一些。

    “阿靖今年开春进国子监读书,如碧也要请先生启蒙了,我们裴家世代都是舞蹈弄棒的,若阿靖能再科举中考取功名,那可真是光宗耀祖。”

    人们的观念在悄悄发生变化。

    开科举那年,门荫之家瞧不上科举入仕,随着女皇一些列革新举措,就连裴家这天下一等的贵胄也开始为后辈的科举开路了。

    “李凭云,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不跟你废话,就一句,我儿子,你教不教?”

    李凭云从席上做起来,“裴侯,李某白衣出身,不教王公贵族。”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

    裴瑯站起来就要和他理论,被碎步奔来的沮渠拦住,“谁不识好歹?”

    “他不识好歹啊,沮渠燕,你别胳膊肘往外啊。”

    “李凭云不教咱们阿靖,不还有国子监的先生么?若因此就交恶,侯爷,损失的是你。”

    裴瑯怒气消了些,他一屁股坐下来,手肘搭着膝盖:“你真人怎么就处不熟呢?我以为咱们多年前相识一场,如今也算是朋友了。”

    李凭云也入席坐下。

    沮渠讪笑:“李凭云,你拒当我家阿靖的先生,今夜这壶酒不喝完不许走。”

    “悉听尊便。”

    沮渠给李凭云倒满了酒,他左手持酒樽,向裴瑯举起。

    裴瑯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他记得以前的李凭云,轻狂傲慢,不会对任何人摆出谦卑的姿态。

    如今他敬酒的动作,和那些称斤论两的读书人一样,一样谨慎,一样...在乎礼法。

    不过,谁又能和少年时一样呢?

    “明日上元节,好不容易没有朝会,今夜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沮渠再次给他们添上酒,她敬了李凭云一杯,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赵鸢身上。

    “听说她拒了你的聘礼,可真是稀奇了,当年她对你的一片痴心,日月明鉴啊,看来...你伤她不浅。”

    不等李凭云回答,裴瑯先替他抱不平,“赵鸢这些年被皇恩砸坏了脑袋,对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地位,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沮渠翻了个白眼,旋身躺入裴瑯怀中。

    “李凭云,这些年,你就没想过回来找她么?”

    裴瑯正要抢答,沮渠用酒堵住他的嘴。

    李凭云目光并无闪躲,语气如常,“从未。”

    沮渠一阵心寒,默默说:“李凭云,没爱过你的人,真是幸运。”

    她担心屏风后偷听的赵鸢会伤心,欲去安慰,正当这时,画屏突然被推开,一个酒气冲天的人影冲到李凭云席前,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裴瑯一脸惊慌:“鸢妹怎么在这?”

    李凭云也始料未及,他稍作思考,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后,又用方才的语气重说道:“赵大人,我不骗你,这些年我忙着求生,从未想过你。”

    赵鸢方才在画屏后听得无聊,便倒酒来喝,期初只是想让自己能有勇气承担一切答案,喝着喝着...

    就忍不了了。

    她双眼猩红:“把你的话收回去。”

    李凭云微抬眉目:“赵大人,覆水难收。”

    赵鸢寻了十年公道,终于发现了最不公之事:一个人越来越醉,另一个人却逐渐清醒。

    她用猛劲儿给了李凭云一耳光,这一耳光打蒙了所有人。

    “她疯了...”裴瑯赶忙跳起来拉架。

    赵鸢抄起青铜酒樽,朝他头上砸去,“你的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

    裴瑯给她砸懵了,指着她大喊:“赵鸢,陈妇已经死了,没人怕你了,以后你犯错了得自己承担后果,你再撒泼试试!”

    女皇在的时候,所有人都针对她,女皇走了,所有人都开始欺负自己。

    赵鸢砸了所有的酒樽,尤不解气,她指向李凭云,大骂道:“我欠你什么了?我求你别丢下我你不听,我求你跟我走你不听,我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了,你伤我的腿,你知道么?我的腿好不了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李凭云,那一箭你应该刺中我的心脏,心里没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要拿我的后半辈子去弥补你的遗憾!我跟你一样我也有遗憾的,我也会恨人的,不...你没错,是我太轻贱了,当年你判死刑,我怕你至死孤寡一人,在狱里跟你...”

    李凭云生怕赵鸢酒后乱说话,箭步向前捂住她的嘴。

    他的手掌扣住赵鸢下半张脸,对裴瑯夫妇道:“我送她回去。”

    赵鸢劲很大,他用蛮力才把她拖回自己的马车上。到了马车上,可能是因为太黑的缘故,赵鸢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把自己尘封成了一尊雕塑,镇定地坐在他身边。

    前后反差如此巨大,李凭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他柔声问道:“怎么不闹了?”

    “再闹陛下要罚我了。”

    “罚你什么?”

    “她会有别的女官。”

    李凭云实在想不到赵鸢跟其它女官争风吃醋的样子,说实话挺想见见的。他无比好奇,过去十年女皇究竟是如何把她宠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见她没有再闹腾,李凭云伸手轻轻掌住她的腰。

    月光从窗帘里透进来,屡屡清寒照在她眼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赵大人,我能反悔说过的话么?”

    赵鸢警戒地看着他:“你是谁?”

    “当年在太和县接你上任,你躲在我怀里,逮着机会就往我脸上偷看,你说我是谁?”

    “哦,你啊。”赵鸢向角落瑟缩了一下,“六子。”

    李凭云的脸冷了下来,“再说一遍。”

    “想起来了,你是李凭云。”

    她冷漠地说完,又热情地笑了。

    “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李大人呢。我的李大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当年六子从黄河打捞上一具骸骨,非说是你的,我一看就知道不是的。你那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尸骨怎会长得那样可怖?况且我都活的好好的,你怎么会有事呢。我不信,除非我亲眼所见,谁说你死了我都不信。”

    赵鸢尽释前嫌,勾住李凭云的脖子,抱住他:“别人开口说话,先学着喊爹娘,我开口说话,学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却直到今日,才懂何为不亦说乎。”

    李凭云见她没有松开自己,手缓缓向她背部覆上去,赵鸢又倏地一把推开他。

    “你别娶我了,长安有好几十万个姑娘,你别太挑,总有合适你的。你还没看明白么?你我二人,分则各自为王,合则一败涂地。”

    李凭云打算就这么放任她闹下去了。他甚至想,丢了一条胳膊,得她如此调侃,不算太坏。

    “我不是因为对你愧疚才这么说的,你是我的李大人,我真的希望你以后好好的。”

    李凭云不会把醉汉的话当真,他单手整理自己被赵鸢揉乱的衣领,目视前方,不再予以回应。

    赵鸢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了,便乖觉了下来。

    她这次安静了好一会儿,李凭云侧头看去,她正襟危坐在自己身侧,紧紧交握的双手看上去有些紧张。

    “赵大人在怕么?”

    “嗯,我做错事了。”

    “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臣,不孝,有愧于你。”

    她没有说胡话,语气认真,李凭云以为她酒醒了,他的手掌贴上赵鸢的前额,哂笑道:“是啊,赵大人,你有愧于我。”

    赵鸢痴痴看向他前额的伤疤,哪怕是在醉后,她依然想不通,为何当年他不过是想娶她,就要遭受这么多苦难。

    她伸出手,孱弱的指尖触向李凭云额间的疤痕。

    它像一个晦暗的太阳,也像一只委屈的眼睛。

    李凭云不过短暂失神,赵鸢已经拔下了簪子,朝自己眉心刺了下去。

    “赵鸢!”

    车夫闻声询问:“李侍郎,要停下来么?”

    李凭云道,“不必。”

    一行血痕沿着赵鸢面容蜿蜒而下。

    “李凭云,欠你的,我实在还不清了,到此为止吧,别拿我对你的歉意绑着我。”

    李凭云忙拿出帕子,按住赵鸢血流不止的眉心,“赵大人,这事我不能答应你。我花了十年才重新拿到赐婚圣旨,娶不到你,不算大获全胜。”

    ...

    第二日是上元节,小甜菜早上挂完灯笼,买完元宵回来,赵鸢还没起床。

    “没成家的女人真是快活啊。”

    小甜菜一边唠叨,一边去伙房熬粥。

    赵鸢醒来头疼欲裂,关于昨夜发生的事,她只能回忆起自己在沮渠府上销毁证据。证据...马场...沈云岚!

    以前她都是通过沈云岚把马场账簿递给女皇的,虽然马场被转出去了,但账簿还在,她抄账簿时字迹做了变体,但绝非万无一失。

    赵鸢踢开被子,边洗漱边思考:找到沈云岚了是杀是留?

    杀了太过残忍,留下又对她不利。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

    这事该从女皇身边宫人入手,但逼宫前夕,宫里的宫人就所剩无几了,惠荣自刎,其余的女官被送去了尼姑庵,柳霖投降...

    “大忙人可算醒来了。”小甜菜端着食盘进院,说:“昨夜李大人送你回来,你们二人一身酒气,我可真怕他对你酒后乱性。”

    酒后乱...性?

    “我煮了醒酒的白粥,你先喝点粥垫肚子。”

    赵鸢看向黏稠的白粥,昨夜的记忆如泉水涌来。

    她找到痰盂,干呕起来。

    小甜菜以为她是伤了胃,急道:“你能不能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我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以后别喝酒了。”

    赵鸢脸色发青:“再也不喝了。”

    那碗白粥,赵鸢不愿多看一眼。

    “今日上元节,替我梳个过节的发髻。”

    “赵大人,不过...你额头怎么了?”

    赵鸢闻声走到穿衣镜前,发现自己光洁美好的额头多了一道妖异的金色流云纹。

    额妆历史由来已久,本朝也尤为盛行,但额状图案只以花为主,从未见过有人在额间画云纹的。

    赵鸢走到水盆前,捧了把水使劲搓揉,额头搓红了,仍不见那流云纹消失。

    小甜菜说:“赵大人,你这是用什么矿料画的?防水效果真好。”

    “我忘了。”

    她只能想起昨夜自己拿簪子扎进眉心的事,这云纹是何时纹的,毫无印象。

    赵鸢似个做错事的孩子,垂头丧气地站在铜镜前。

    “以后我若再喝酒,你就一棍子打晕我。”

    赵鸢拜访了城中几位擅妆的娘子,研究了一番自己额前这片云。

    几家结论都是一样的。

    “赵娘子,这是墨刑,只不过用了金色矿料,你别说,这样还怪好看的。”

    赵鸢问:“能褪去么?”

    “你说什么笑?若能褪去,朝廷怎会给犯人上墨刑呢?”

    今日上元节,长安不闭坊市,京兆府牵头,城中几大酒楼出资出力办花灯节,此时街上已入花灯华境。

    赵鸢小时候家教严苛,长大后忙着做官,从未在见过这座千古第一城的上元节。

    她买了一只玉兔灯,打算送给小甜菜。

    提着玉兔灯下了马车,却见家门口停着一个绯色身影。

    赵鸢的第一反应:逃。

    “赵大人昨夜答应过今夜与我一同赏灯,要反悔么?”

    赵鸢只记得自己昨夜说了很多话,具体说的什么倒是记不清了,大抵就是在那些废话里,答应了他一起赏灯。

    赵鸢扬起下巴,走上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大人待我换件便装。”

    赵鸢的衣服大多是儒衫,鲜少穿女装,今日全因为去拜访擅妆娘子,才穿了女装。

    李凭云握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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