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颜色是官员等级的外在区分方式。

    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着绯色,过去李凭云官至四品,应着绯色,他却不肯脱白衣。

    今夜,赵鸢才第一次见他穿绯色。

    她盯着他的目光失神,李凭云摊开左袖:“我这么穿不好看么?”

    李凭云模样长得好,身量修长,骨相极佳,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惊艳的恰到好处。不过,还得是他这个人足够特别,任何衣物都压不住他那股不屑合流的气质。

    他穿白不卑贱,穿红不艳俗。

    他的氅衣袖口用暗线绣着忍冬纹,忍冬越冬不死,佛教将其作为灵魂不死不灭的象征。

    赵鸢明明知道忍冬纹的寓意,却装作好奇问他:“李大人袖口这是什么花纹?”

    李凭云说:“我也不清楚,随瞧着好看便挑了这身。”

    还装。

    赵鸢与他一起坐在轿子里,狭窄的空间唤醒了昨夜的记忆。她难为情地侧过脸,避免看他。

    她坐在李凭云右侧,轿子时而颠簸时,她的右肩撞上他右肩的断肢,一句“疼么”始终问不出口。

    两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却谁也不愿做先开口的人。

    今夜长安西市十三坊联合举办花灯会,千万只花灯同时点燃,火树银花,繁光如昼。

    金吾卫围着一道千鼓屏,作为灯市入口,轿子停在此处。

    李凭云道:“灯市不通车马,赵大人,下来走走吧。”

    轿夫撩开帘子,李凭云下轿,朝赵鸢伸出左手。

    赵鸢腿脚不便,她不愿出门,今夜完全是被李凭云半强迫着带出来的。她双手提着自己的裙摆,赌气没有去握李凭云的手。

    在起身的瞬间,她不由想到若是李凭云左手也没了,那她便再也没机会握他的手了。

    赵鸢后悔地抬起手去抓他的手,李凭云却已收回了手。

    赵鸢嗤笑一声,撩了把衣摆,甩手跟到他身后。

    灯市人影接踵,赵鸢怕李凭云被挤丢了,他一残疾书生,丢了也许会遇到麻烦。她的左手张合了一下,悄悄抓住他的左袖。

    李凭云并未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抓着,他目视前方,一心只想走完这条路。

    这是他和赵鸢第一次不带目的行走在人群里。

    赵鸢察觉到有人朝他们的方向看来,起初,她以为那些目光是看向李凭云空落的袖管,而后又认为他们是在看他额间的疤。

    最后她才意识到,这些路人的目光都是向她投来。

    她伸手遮住自己额间的流云纹。

    谁家好人家姑娘会在额头种一朵云?

    李凭云察觉到她捂额的动作,他停下步子,“遮什么?”

    “丑。”

    他调侃道:“知道丑还拿簪子往自己脸上戳么?”

    赵鸢说:“那是喝醉了,裴家的酒有问题,以后再也不喝他家酒了。”

    李凭云抓住她的手腕,强行把她的手压了下去,“好看的,不要遮。”

    “好看什么,怪物一样。”

    她生于旧礼和新礼交替的时代,女皇的朝代落幕,新礼亡,旧礼复苏,她成为了夹缝里的怪物。

    不臣不孝,不阴不阳。

    李凭云倒是自信依旧:“我亲手所画,不会丑的。”

    一说这事赵鸢就来气,谁准他在她脸上纹这一片云?

    二人停足争论,一旁卖灯的小贩见到商机,吆喝一声:“花灯赠佳人,百岁长相好!”

    李凭云闻声望向小贩,小贩边说吉祥话,边给他介绍各色花灯的寓意。

    赵鸢等的不耐烦,李凭云却听得一脸认真。

    最后他问:“可有白坯?”

    白坯就是什么都没花的裸灯。

    小贩道:“有,什么都有。”

    他在身后拿出一个箩筐:“不过上元节没见过人买白坯,得您买回去自个儿扎。”

    李凭云给了小贩一块银元,左手提过箩筐。

    赵鸢心道,看你如何用一只手扎灯笼。

    李凭云提着箩筐,问她:“要去河边么?”

    赵鸢迫不及待地等他表演单手扎灯笼,郑重点头:“要。”

    今夜的长安不得了,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男男女女放下矜骄,河边成为相会的首选地。

    赵鸢听到树丛里一阵窸窣,停下来听热闹。

    李凭云不知她在听什么,以为是她腿疼,便留在原地等她,直到一会儿后草丛里传来一声暧昧的呻吟。

    她学坏了,而其中有七八成是被他教坏的。

    李凭云拽着她的手,用唇语说:“非礼勿听。”

    赵鸢眯着眼摇着脑袋。

    装什么装?她现在一身无赖劲儿是学谁的,某人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李凭云在河边一通好找,才找到一个不会打扰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打扰的地方。

    女皇尚佛,民间四处可见佛教踪迹,就连河边照明用的竹架花灯都仿佛教莲花造型,美轮美奂。

    明黄的灯火经宝相花纹过滤,变得斑驳破碎。这些颜色各异的光映红了李凭云半张脸,他呈现出半面妖相,半面佛相。

    李凭云坐在石阶上,随后赵鸢也坐了下去,她揉了揉双膝,道:“好久没走这么远的路了。”

    赵鸢手掌撑腮,笑看着李凭云,等待他表演单手扎灯笼。

    李凭云把箩筐里的灯笼部件拿出来,“赵大人,找点事儿做吧。”

    赵鸢笑意僵硬:“嗯?”

    李凭云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有心无力。”

    敢情这活儿一开始就是给她找的?

    “李大人有所不知,小时候,我表妹啊裴瑯啊,他们的灯笼都是我扎的,这难不倒我。”

    她摊开竹架和灯笼纸,井井有条地扎着灯笼。

    李凭云道:“我去买点儿东西。”

    赵鸢无法自控地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是在约会么?让她扎灯不说,还让她独自在河边扎灯...

    “李大人,不怕我出事么?”

    李凭云朝两旁额金吾卫看了眼:“赵大人该不会没有看到他们?”

    赵鸢一出现在灯市,赵十三就派人跟在她身边保护了。

    赵鸢不耐烦地赶人:“去吧去吧。”

    李凭云刚一走,赵十三就从草丛里蹦了出来。

    “哎,你们真的在私会么?”

    赵鸢忙着手头的活:“有上元节私会时,女方亲手扎灯笼的么?”

    “哎,我说...你也别太挑了。方才我在草丛里盯着,都看入迷了,这个李凭云不说别的,那张脸真是绝。”

    “喜欢的话自己上啊。”

    “你..哎,这是人话么。”

    转眼间赵鸢已经扎好了灯笼。

    赵十三:“这么快扎好了?”

    赵鸢:“你家赵大人不是只会念书的。”

    “这大白灯笼,看着真晦气。”

    受年轻时李凭云的影响,赵鸢偏爱素白,她幽幽道:“白如玉亦如雾,质本无暇,多好啊。”

    说话间,李凭云手里握着一个小罐子前来,他突然出现,二人俱是一惊。

    赵鸢说:“我同他是偶遇。”

    赵十三附和道:“对,偶遇,偶遇,我真的没跟踪你们,别误会。”

    李凭云倒是毫不在意,他浅笑道:“可否容我与赵大人独处?”

    “容,当然容了!”

    赵十三叫上手下:“走,咱们去东边看看。”

    赵鸢举起扎好的灯笼:“如何?”

    李凭云盘腿坐下,“赵大人,灯笼往下一点。”

    赵鸢也不问为什么,直接照做。

    只见李凭云拇指推开小罐子的盖子,原来是一盒胭脂。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赵鸢胭脂...如果这胭脂确实是要送她。

    李凭云胭脂罐放在一旁,食指捻了一豆粒大小的胭脂,抬手在灯笼纸上一气呵成,写下四字。

    他写的是狂草,赵鸢凝眉辨认,红光照映在她额间,那片流云纹闪闪发光。

    她辨出李凭云写在灯笼上的字:“眉...间...心...上。”

    赵鸢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立马将灯笼扔入水中。

    从此以后,她的眉间心上都是同一片云。

    李凭云最大的变化是他的沉默,哪怕她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他也只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静静看向她。

    赵鸢受不了这种凝视,换谁都行,除了李凭云。

    因为她对他最是心软。

    “李大人,请有话直说,我无心和你打哑谜。”

    李凭云眨了眨眼,“我想吻赵大人。”

    那载着“眉间心上”的灯笼沿着水面越飘越远,然后化作一团热烈火焰。

    赵鸢站起身,她望着那一团火焰,声音冰冷:“你亲口说过,成婚前不会碰我。”

    “昨夜我问赵大人可否反悔,赵大人答应了我的请求。”

    又是酒后!

    赵鸢内心无比狰狞,她极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我酒后还答应你其它事了么?”

    “我只求了这一桩事。”

    赵鸢怔了很久,忽然俯身捧住李凭云的脸,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吻得很用力,李凭云的唇被她咬出血印,而后她的舌头又温柔地抚弄着被自己咬破的地方。

    李凭云察觉自己想要了,他哑声道:“赵大人,可以了。”

    赵鸢挑眉道:“你处心积虑勾引我,想让我心软,这样就够了么?”

    赵鸢是个非常固执的人,这种固执,在她为善时,是百折不挠,为恶时,则变成了胡搅蛮缠。

    方才的吻再持续下去,李凭云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不过就算做出什么又何妨?

    赵鸢总是会纵容他的。

    “前几日送去的聘礼,你若不喜欢,我再重新送一回。”

    赵鸢本觉得今日两人无忧无虑地谈天说地,不谈其他,实在难得,李凭云突然抬起成婚一事,她兴致全无。

    她重新抱住李凭云的脖子,泄愤似的和他接吻。李凭云勾住她的腰,赵鸢跌坐在他怀中,他夺回主导权,深深浅浅地吸吮着她。

    赵鸢骤然察觉李凭云身体的变化,走神地想着,他这些年真的没有别的女人么?是不喜欢?还是不中用了?

    若是不中用了,自己嫁过去可不就倒霉了。

    呸呸呸。

    成婚的事想也别想。

    赵鸢被吻得气喘吁吁,李凭云松开她的脖子,“今夜足够了。”

    赵鸢坐在他怀中,身下的硌应让人无法忽视,她的目光转移向水面,试图寻找平静。可李凭云的呼吸太近了,她的注意力不由全部集中在他的呼吸上。

    她能察觉到,他也在通过呼吸寻找平静。

    和李凭云以男女身份相处,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男女之间的相处,本该发自真心,但李凭云把一切都当做博弈,他熟稔地用着各种招数让她上钩,必要时候,他会牺牲正常的欲望,只为让她能死心塌地。

    赵鸢目漏狡黠:“李大人,记得当初你第一次吻我么?”

    “嗯,记得。”

    “其实我心里喜欢的很,恨不得那天突然下雨,我就能一直同你待在船上,被你天长地久地吻下去。”

    “那当时为何推开我?”

    赵鸢勾起嘴角,转头在他耳边柔情似水地说:“因为你弄湿了我。”

    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在李凭云脆弱不堪的神志上。他牢牢按住赵鸢的腹部,将她贴紧自己。

    赵鸢做完坏事,逃脱无门。

    李凭云的喘息越来越重,衣袍的摩擦声都被他的呼吸声掩盖了,直到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喂。

    赵鸢气急败坏地指责他:“你...”

    李凭云站起来,衣袍掩盖了一切,他面无波澜:“赵大人自找的。”

    赵鸢急着逃往人群,李凭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

    他们二人,一瘸腿,一断臂,一人额间有烈日,一人额间生流云。

    正月十五,月团圆。

章节目录

扶云直上九万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佛罗伦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佛罗伦刹并收藏扶云直上九万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