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午时末。

    日光耀眼,京都晨间凝的霜、结的雾,到这会儿已蒸发殆尽。

    掖门前。

    言福抬手抵在额头遮住刺眼的光,看着马车前身形颀长,头戴遮阳笠帽的人,有些惊讶:“怎么是你来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殿下不仅救我一命,还替我重申官籍,将我收留于府,我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有……”宋乾说着,牵马车走上前,帽檐下的面庞从鼻梁至下颔斜下一道光影线,一半拢在阴影里,一半映照着日光下,浅粉色的唇向两侧一样勾起一个无害的笑来,“给殿下牵马驾车,以工代恩。”

    “以工代恩?”言福摸了下眉尾,笑着摇头,“你倒学得挺快。”

    宋乾只是一笑,拿来杌扎摆在车侧:“殿下请上车。”

    言福提起衣摆,脚踩杌扎,弯腰进了车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车壁上,闭眼假寐,还不忘揶揄:“别人都是无以为报,做牛做马报还之。到你这就成了无以为报,牵马驾车报还之?”

    宋乾这会儿已经收了杌扎,侧坐在马车前室,扬鞭抽打在马身上,马车缓缓行进:“来世为牛马,当世以身许。

    “可我宋乾的当世恩得当世还,只是你我二人同为男子,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又因我生而为人,变不得牛马,就只能再退一退,做个替殿下牵马驾车的……人,咳咳咳。”

    他说话未留神,呛了风,咳了起来。

    言福听到咳嗽声只是微微一挑眉,并未有多在意,偏生脑袋响起黄色预警:

    【温馨提醒】

    【救人可折换金钱,与之相对的是——】

    【被救之人再次死亡会扣除双倍金钱数,同时所有使用技能归零】

    车轮碾过石头,整个车厢颠簸了一下,言福翘腿未坐稳径直从座上滑了下来,愤愤敲了下车座。

    她就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在她为求活命与学习机作绑之时,这种被动的、薅羊毛的、被坑一脸血的情况就不可避免的会发生!

    她算是明白了,她赊账救下的人,是摇钱树的同时也是——祖宗!

    奉劝各位不要在路边救男人,家里也不行!

    尤其是长相上佳的!

    外面的搞不好灭族抄家,家里的搞不好就是个祖宗!

    “殿下?”耳尖一动,宋乾敏锐的捕捉到车厢发出的声音,以及帘后不明意味的、略带攻击的视线。

    他试探的喊了一声,见车厢里的人未有回应,就放缓了驾车的速度,又喊一声:“太子殿下?”

    言福:“怎么了?你刚刚是不是咳嗽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乾:“……”

    言福这撩开帘布,探身而出,一连抛出三问,让宋乾哑口,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回话。

    不知回答,但身体却以先一步转动,看向半身探出来言福。

    于是,宋乾的目光正对上言福那双滟滟桃花眸。

    那双眼眸水波潋潋的眸子里,倒影着的是他错愕的神情。

    她微皱起的眉间隐含着担忧,似是真的在为他方才的咳嗽,而紧张一般。

    宋乾撞进言福的眼里。

    言福自然也撞进了宋乾的眼里。

    言福出马车车厢的动作就停那,她怔怔地看着那张猝然放大的上佳的皮囊,看着那双纯澈的凤眸,干净的眼神,仿若秋月的面庞……

    她蓦地想起这个男人斜靠在床沿,说着“求殿下怜我”的那幕……

    然后……心头一梗,自我警告。

    这厮就是个人形警告牌,上书——禁色!

    宋乾错开目光,勒停马车。言福抬手掩唇,轻咳一声,掩饰方才的失态,随后转移话题,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斥道:“你当毒解了身子就能立刻好利索了?你身有痼疾,见不得风,还跑来给我驾车?行了,别整感恩报恩这一出了,你的药钱、住宿费、误工费都给你算到账上了。到时候一文都不能少。”

    宋乾被她的变脸弄得有些懵,但却有着良好打工人的心理素质:“可是宋某哪里做的不对?”

    言福:“……”

    总觉得,对着这样一张脸和略有些逆来顺受的宋乾,把话说重了,她心里满是负罪感。

    嗯。

    果然,美色误我。

    言福秉承眼不见,心不烦,用手肘抵了抵他:“去车里躺着,我来驾车。”

    宋乾也不推脱,伸手将绳鞭递给她,只不过在言福来接的时候,他还时忍不住问了句:“殿下会驾车吗?”

    言·暂无古代驾驶通行证·福:“……”

    ·

    车轮滚滚,驶过街巷,在灰白的地面上压下浅浅的、歪扭的车辙印。

    “驾!”

    “殿下,慢些。”

    “莫慌!我很稳的!”

    “咳咳咳……”

    “你把脑袋缩回去,别毒刚解就着了风寒。生病耗钱,太子府的月俸得等到明年年初才发,悠着点。”

    “……”

    一刻钟后。

    “殿下,有件事你可能需要知道一下。”

    “什么事?”

    “太子府应该在刚刚的巷口左转。”

    “……”

    -

    太子府。

    言福因错过巷口,又调转不得车头,只得绕道而回,故而在外耽搁了许久。

    等她绕路回到太子府,宫中派来传罚抄禁足口谕的宦官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她索性就在府门前听宣。听宣完毕后,她跪地接过明黄色的圣旨,便打算回府。

    不过,言福甫一起身,传旨的宦官就给她跪下了,伏地叩首:“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言福摆手,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往前院走去,顺道吩咐人,见六顺回来后,让他去书房找自己。

    宦官站在门口,捏着兰花指,咬着唇犹豫着,见太子殿下迈腿进了府门,忙开口喊:“太子殿下!”

    “公公可还有事?”言福止了步子,回头看他。瞧人站在门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才恍然想起大齐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凡是宫中奉诏宣旨的宦官万万惹不得,即便品阶低,年纪轻。在其宣旨结束后,接旨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清廉与否都需给这位宦官赏钱,俗称“点花”。

    她想起归想起,但没钱也真的是没钱。

    身为大齐太子,她手头存款只有现银九两,外加三十文!

    用这些钱拿来打点宫里的饕餮兽,他们吞了,回过头来还能挤兑你是不是看不起他们拿这点钱打发乞丐,如此还不如直接摊牌——钱没有。

    言福单手托举着圣旨,想了想,转身大步走回那宦官身边,同他打官腔:“公公辛苦了!劳你跑了这么一趟,若不嫌弃府上有些古董玉器、名家字画,可任君挑选,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太子迁宫匆忙,太子府上的器具物品、字画古玩都是陛下赏赐,这点宫里人都知道。

    她这话虽说得委婉,但表达的意思确是明明白白:没钱!真没钱!

    那宦官毫不在意,脸上的笑灿烂如花,他捏着尖细的嗓音,温温柔柔道:“太子殿下说得哪的话,奴才此番前来就是宣旨的。既然旨已宣完,奴才这就回宫复命了。”

    “辛苦公公了。劳烦公公代本宫向陛下问安。”言福不管他话中掺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全当他心口统一,抬手摆了个邀请的姿势,“本宫送你。公公,请。”

    原身模样生得极好,一双潋滟桃花眼似笑非笑,两弯肆意生长又添勾画的浓黑粗眉上挑着,不显粗犷反倒意蕴出几分少年豪迈之感,兼之一身赤色朝服将人衬得如玉般清冷无俦,看得那宦官心神荡漾,胸口某处砰砰作响。

    “哎哟!”他捏起手指,眼珠一转,眸中带媚,竟羞羞地低下了头,“哪……哪敢让殿下相送,真是折煞奴才了。”

    言福:“?”

    这宦官年纪不大,长相算得上清秀,害羞带怯地看着她,直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粗眉一拢,顺着他话,故作遗憾:“既然公公不愿,本宫也不好让你为难。”

    随即后退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朝立在府前等她的宋乾招了招手:“替我送送公公。”

    宦官听此言灿笑瞬间垮在脸上,他瞥眼,上下打量了番宋乾,一瘪嘴似是很委屈一般,凄然拱手向言福行礼,拒绝道:“多谢太子殿下,但不劳殿下费心,奴才有手有脚能自己回去的。”

    言福:“……”

    她抬手蹭了下鼻子,觉得此人话里话外透、行为举止都透着莫名的诡异。

    “公公走好。”虽觉奇怪,但无意深究,她卷了圣旨夹在腋下,吩咐一旁的人,“公公走后,将太子府大小门都锁了,本宫奉旨禁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宦官觉得太子此言此行都是在逐客,嘴巴向下一拉,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他哭嚎了句:“太子殿下,禁足期间要照顾好自己哦!不然奴才会担心的!”

    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正下台阶的言福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好在一旁的宋乾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殿下小心啊!殿下可有受伤?”

    那宦官吓得花容失色,哭嚎着就要上前。言福忙喝声制止:“站那!不许动!”

    宦官委委屈屈地杵在门口,脸挂两行清泪,不甘心的喊了句:“殿下……”

    他一顿,目光掠过宋乾搀扶殿下的手,神色陡然一变,抬起兰花指指着宋乾,出声命令:“你还不快去找郎中啊!太子殿下要是出了什么事,杂家就要了你的命!”

    言福:“……?”

    她借力稳住身子,僵直着背回头瞥了一眼,就见那宦官本眼含怒火却在看见她是瞬间化为似水的柔情,还带着被窥见凶相后的慌张。

    宦官:“太子殿下,奴才,奴才……”

    言福:“?”

    不对劲……不对劲!

    封建制度下的宦官,断然不会在公开的场合如此作态,不分尊卑……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向他吟诗一首:“红酥手,黄藤酒,两个黄鹂鸣翠柳!”

    那宦官一愣,喜极而泣:“殿下,你心中果然有我!”说罢拎起衣摆踩着石阶,张开双臂,朝她奔来。

    言福:“……”

    裂开.JPG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是台阶上下罢了,她气血一股脑的涌上头,扯过宋乾挡在身前:“拦住他!关门!”

    被宦官抱了个满怀的宋乾:“……”

    他额角突突,一拳将人打出了太子府,府上的人随即关门落锁。

    出完拳的宋乾只觉眼前忽黑忽白,身体脱力有些站不稳,强撑着在偌大的院子里搜寻太子的身影,见其往书房走去,便咬牙跟上。

    倒也要倒在太子面前。

    他想。

    -

    言福一溜烟窜到书房门口,肩抵着门沿喘着气,她摘了官帽,抬手搓了搓手臂,仍觉宦官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十分不自在。

    本以为他乡遇故知,谁曾料真是个疯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嘶……”

    她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抬眼瞧见跟来的宋乾,就见他眉头紧拧,脸色苍白,思及刚刚自己毫无人道主义精神拿他挡人的无耻行为,稍有些不好意思:“日后你的药,太子府包了,但名贵药材除外,回头我们拟个合同……”

    “太子殿下。”宋乾打断她的话,抬手扣在她肩头,将人转了一周,神情严肃。

    言福拧眉刚想说什么,却赫然发现一群离她不足半丈的人……

    他们双眼冒心,面羞且红,与刚才宫里那位不太正常的公公如出一辙!

    惊得她下意识口吐国粹:“卧,哔——”

    手握铲勺的厨子:“太子殿下想吃什么?”

    提着白瓷茶盏的侍女:“殿下今日想喝什么茶?”

    高举修枝剪的婢子:“殿下殿下,您想看什么盆景,奴婢愿为您裁?”

    手握刀柄的侍卫:“只要殿下想要,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奴才都为您取来!”

    “殿下……”

    “殿下……”

    言福:“……”

    我真谢了.JPG

    能让这么多人在瞬间进入一种奇怪的状态,除了学习机还能有谁?

    她深吸了口气,揉着发疼的额角,许久,咧嘴扯出个假笑问宋乾:“你还正常吗?”

    宋乾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苍白的面庞上满是复杂之色。

    言福:“你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宋乾合上眼,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殿下,我好像……不行了。”

    不待言福开口说话,人已贴着墙倒了下去,彻底昏倒前还死死抱住了言福的小腿。

    言福:“……”

    【滴!大齐太子,人见人爱】

    【恭喜达成——万人迷】

    言福握了握拳头:“先救人。”

    不,是救祖宗……

    ·

    这般备受瞩目在言福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她苦皱着脸,愣是没敢在众人热情消失前踏出书房半步。

    六顺是从北镇抚司回来的,隔着门与太子说了两句话,便被遣去守门了。

    言福抵住门:“还正常吗?”

    六顺答:“一切正常。”

    言福沉默一会,问:“你可有话要对本宫讲?”

    六顺瞬变心心眼:“山无陵,江水为竭……”

    言福无奈:“行了!别背了,继续守着门。正好吹吹风醒醒神。”

    六顺不甘心,软声求道:“殿下,不嘛!”

    言福:“……”

    她手握拳头,思及当下情况是自己造成的,赖不得旁人,所以一个“滚”字卡在喉头,吞也不是说也不是。

    她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情,耐心哄了句:“六顺你是本宫身边唯一的干将!武力超群,见识非凡,有你在这守着,本宫心里踏实。”

    “多谢殿下厚爱。”六顺抱拳,郑重起誓,“六顺此生永不负太子殿下。”

    言福:“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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