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国永宁二十一年,岁暮大雪。

    温迎站在廊下,寒风吹过身后的青丝随之起舞,在满院淡白的映衬下远远望去似有些无助的悲凉,她在这异国他乡看簌簌白雪已经七年了。

    父皇病逝幼弟登基,早已没了母妃的他们,只能任由太后把持朝政并借着稳固两国情谊的借口将她送入俞国为质。

    温迎也便从原来金贵无忧的公主成了寄人篱下处处小心的质子。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神来,远处顾慈恩怀中抱着食盒正加快步子朝她走来,“公主,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温迎抬眸看向飘落的雪花,“下雪了,我出来瞧瞧。”

    “外面冷公主还是快些进屋吧,这饭菜也得趁热吃。”

    “好。”

    殿内虽无炭火却也比外面的暖和,瞧着顾慈恩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温迎有些心疼上前握住不停地揉搓,“姑姑先暖暖,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公主,您别费心了奴婢不冷,您还是快些用膳吧。”

    顾慈恩抽出手将食盒打开,里面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想来是被一路护在怀里才不至于冷掉,可这样一来她的手便全程置于风雪中。

    温迎叹了口气,“这食盒内本就有棉布裹着,姑姑以后不必如此。”

    “公主是千金之躯,这饭菜可不能吃凉的。”

    温迎眼中略带几分惆怅,声音却淡然不显波澜,“不过是个在异国为质的公主,算不上什么千金之躯。”

    闻言,顾慈恩心中亦是倍感酸疼,但却还是笑着安慰她,“公主放心,您一定可以回去的!”

    温迎垂下眼,“姑姑原本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却赶上我被送来俞国,平白连累了姑姑多年。”

    “公主说的哪里话,您那时候才十岁,若一个人来俞国,可怎么活下去?”

    这些年也多亏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温迎才能过得舒坦些,两人在此相依为命多年,于她而言顾慈恩已胜似亲人。

    温迎执起竹筷开始进食,这寒冬腊月饭菜凉得快,她得快些吃才算不辜负顾慈恩的苦心。

    “姑姑,近日可有听闻什么新鲜事吗?”

    顾慈恩倒了杯茶递给她暖暖身子,“年关将至表面看上去都风平浪静,唯一一件算得上大事的,就是萧将军平定了漠北的叛乱大捷而归。”

    温迎眉间漫起忧愁,“不败战神萧士骄果然是名不虚传,听闻此人用兵灵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异常,将来万一……必是我朝一大劲敌。”

    顾慈恩想起传闻,“最近城内都在传,这萧将军虽斩杀无数将士,却对妇孺孩童手下留情,实乃大义之人。”

    温迎轻扣茶杯,冷哼,“留下她们又如何?都是老弱病残,没了家中顶梁柱她们又能活多久呢,只不过是为博声名而已。”

    顾慈恩恍然,“原是如此,因这此事京中对他纷纷赞扬,又生的英俊,能文能武,贵女们也都所愿得此夫郎。”

    温迎轻笑一声,“功高震主,此事如此惹眼想必背后定是有人推波助澜,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便是先让其树大招风放松警惕,后一招毙命。”

    “公主这么说,奴婢竟没想到这一面。”

    温迎心中忽的有了思量,此人没准也能为她所用。

    她还在思忖着朝局,顾慈恩却念着时辰,“公主,奴婢该去取炭火了。”

    温迎回神不忍,出言劝阻,“要不以后还是让他们送吧,这大冷的天姑姑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着实辛苦。”

    顾慈恩轻拍她的手安抚道,“尚寝局给公主备的碳火本就不多,那些个没心肝的再贪了一半这冬日您还怎么活,还是奴婢亲自去取吧。”

    温迎无奈一笑,命她将自己那件斗篷披上才出门。

    顾慈恩走后,温迎将未读完的《七略》拿起来翻看,殿中寒冷她便边走边看缓解凉意。

    只是过了不到一刻钟殿门又被打开。

    “姑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声低喃后温迎起身去看,来人不是顾慈恩。

    “李公公?”

    不等她细细琢磨,李公公已经走到面前,眼神中带着轻蔑,“今日陛下于奉天殿设家宴,奴才奉旨请华阳公主过去。”

    “请我过去?”

    “是!”

    温迎有些疑虑,俞国的家宴请她去做甚?

    温迎开口询问,“公公可知,圣上为何请我过去?”

    李公公甚不耐烦,语气也越发不恭,“奴才只是个传话的,其余一概不知。华阳公主还是快些随奴才过去吧。”

    温迎不知这其中用意心里自然忐忑不安,但皇帝让她去,她也不得不从。

    顾慈恩尚未回来李公公又催得急,看来她只能孤身前往了。

    “公公等我片刻,我留个字条给姑姑告诉她我的去向。”

    “公主快些。”

    ……

    温迎到时宴席早已开始,看样子俞国皇帝此番叫她过来是临时起意。

    大殿正中央,俞国皇帝季君临坐在铺好黄麾的御座之上,离得最近的便是太子和诸位亲王,其余官员按文左武右分列两侧,身上所穿都是金钗华服。

    皇帝挥手停下奏乐,众人皆侧目向殿门望去,见来人是她周围窃窃私语,不时传来几声笑声。

    李公公先前只跟温迎说是俞国家宴,又催的急她便只穿着寻常的衣裳,如今看来怕是有人想看她的笑话。

    温迎稳住心神,面色如常的缓步走到皇帝跟前,朝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却不下跪,“姜国华阳公主,见过陛下。”

    季君临眉头微锁,他虽已近花甲两鬓微白,但龙威仍在,“见了朕,为何不跪?”

    温迎不卑不亢,沉声回答,“温迎只跪天地,跪君师,跪父母。陛下是俞国的君,而我身为姜国公主不便下跪行礼,陛下以礼治国想来也会认同。”

    皇帝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冷光,这姜国公主看上去柔柔弱弱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气节。

    堂下坐着的高官率先忍不住噗嗤一声,轻蔑开口,“华阳公主莫不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境地,既是质子了又何必装模作样,你们国家不还是抛弃了你,对俞国俯首称臣。”

    “是啊!好歹也是一国公主竟一点礼数也不懂,这姜国人果然粗鄙。”

    见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坐不住了纷纷附和。

    “华阳按规矩行礼并无过错。”

    温迎坚定的站在那里。

    一旁的李公公见她如此不识抬举皱起眉正欲出声提醒,皇帝却忽然笑了,“既然如此那便不用跪了,入席吧。”

    “谢陛下。”

    旁边候着的侍女领着温迎走到左侧最后面空置的位子坐下,游走在她身上的目光也逐一散去。

    只是见她坐在身侧,官眷们纷纷撇来嫌恶的眼神。

    “华阳公主好歹也是国公主,怎么竟穿的如此寒酸,倒不如我府中的丫头。”

    “可不是嘛,你们瞧她那说话的语调,不像公主倒像是…村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嘲笑,温迎听着却不予理会。

    见她不生气,前旁头戴金钗的贵夫人向温迎开了口,眼神里却是掩盖不住的鄙夷,“话不能这么说,华阳公主在小国待了那么多年,一时粗鄙的习惯改不了也正常。”

    “不过你既来了我们俞国,便要学着我们大国风范这服饰也得改改。”

    说着便和善的牵起温迎的手,“想来姜国国力衰落,这好东西自然也没有,若是公主不嫌弃,我府中还有去年剩余的一些料子,过几日送到公主殿中裁几件好衣服,免得让人笑话。”

    官眷们又怎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嘲讽之意,都捂着嘴偷笑。

    等她们笑完,温迎这才缓缓将手抽回,直视她,“虽说姜国地处偏远,比不上俞国,但也从小知道莫笑他人穿破衣,人比破衣历练低。”

    “如今到了俞国见多了“人”,也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历练低,不愧泱泱大国,温迎佩服。”

    那贵夫人自是听出她在含沙射影,脸上笑容一僵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怒视,“好一个伶牙俐齿!”

    “夫人过奖。”

    温迎笑意盈盈的接受,那贵夫人更是气急败坏,却因在宴席上也不敢闹出动静。

    温迎转头不再理她趁此环顾了席间众人,正欲收回目光的一瞬,冷不防与上坐之人的眼神交汇。

    那人坐在武官一列的首位但未着官服,年纪不大却凛然有度,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愣是有几分苍劲之感。

    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温迎眼波轻动,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

    能坐在那个位置,又不穿官服的人,想来只有今日凯旋的大将军萧士骄了。那么今日这场宫宴,十有八九也是为他而设。

    片刻,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想当年你来的时候才是个孩童,没曾想时间一晃都长这么大了,若不是仪贵妃提醒朕还没察觉。”

    说着,皇帝还朝自己身侧那位女子看了一眼,温迎这才意识到原来坐在上面的竟不是皇后。

    按照礼节,宫宴一般都由皇后陪伴君侧,但此时贵妃高坐皇后却不露面。看来俞国皇帝近年沉迷美色,荒废朝政的传闻不假。

    “陛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本就不用放在心上,难为娘娘还记得。”

    仪贵妃轻笑一声,“本宫也是忽然想起,见你一人孤苦无依便把你也叫了过来。”

    听说这仪贵妃是前几年皇帝新得的美人,自她进宫后便独得恩宠,连母仪天下的“仪”字都能讨来做封号,性子自然也就愈发跋扈。

    “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瞧着自己桌案上已经斟满的酒杯,温迎虽不太情愿,却还是举了起来,“温迎便借陛下的酒敬陛下一杯,愿俞国和姜国永修两国之好。”

    皇帝只是敷衍的点头,“好。”

    温迎几乎没饮过酒,唯一一次便是尝了一口自己酿的桂花酒。虽然有桂花的香气在但还是被那浓烈辛辣的酒味狠狠呛了一口。

    从此,那几坛桂花酒便被长埋地下,至今还未重见天日,温迎深吸一口气将那杯酒迅速饮下,即便如此入喉时,她还是皱紧了眉头强忍着吞了下去。

    皇帝很快便转移了注意,眼角带着喜色,“今日设宴也是为了给大司马庆功,来,朕再敬大司马一杯,这些年南征北战着实辛苦卿了。”

    温迎顺着皇帝的眼神望去,坐在自己对面那人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多谢陛下。”

    萧士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啊,大司马不仅为俞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为人又无偏无党,实属我朝之幸,本王也得敬大司马一杯。”说话间,季請已经端起酒杯。

    萧士骄亦起身回敬,“端王过誉了。”

    温迎悄悄地看着对面那人的反应,自始至终都冷着张脸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傲骨。

    皇帝放下酒杯对着季請温慈一笑,“说起来,請儿年纪也不小了,先前你皇兄尚未娶妻,所以你不敢抢在前头。”

    “如今太子妃已定,你这端王妃也该定下来了,跟朕说说你自己可有中意的人选?”

    季請似是有些羞报,“父皇又在取笑儿臣了,儿臣愚鲁连女子都不识几位,更别说有什么意中人了,且儿臣自幼以皇兄为榜样,如今见皇兄皇嫂琴瑟和鸣甚是羡慕,只盼父皇早些为儿臣做主呢。”

    不知道的人见他如此以为是个纯情郎,可京城内谁人不知端王生性暴力好色,最爱将良人女子拐入府内虐待致残,再赏给街边的乞丐玩弄,如今少说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

    就算有人敢冒死申冤,可人乃是当今天子的亲儿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呢?

    如今见要与端王联姻,众人纷纷都跟个鹌鹑似的低着头,生怕选上自己家女儿。

章节目录

明月降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蟒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蟒女并收藏明月降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