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琴逢玉必须去一趟招桐的原因,还是大司命拍她的那一掌。

    当时大司命手上握着装神蛊的盒子,盒子的尖刺上涂有招桐族的特制毒药。

    五月底天气热,尖刺穿透薄衫,琴逢玉毫不意外地中毒了。那毒只有招桐族中的圣泉能解,所以她得走一趟招桐。

    很难说大司命是否是有意的,李相夷觉得他是。

    阿金和阿情熟知大司命的个性,也很难辩解说他不是,毕竟名为阿延的大司命,虽然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但只要遇上和招桐有关的事,这根筋不仅变灵光了,还能七歪八扭,拐出许多常人想不出来的弯。

    他下了决心杀人,觉得打出一掌还不保险,索性上毒,这很像他会做的事。

    幸运的是,这毒大司命能下,阿金和阿情也能解。

    只不过即便有了解法,李相夷仍然看大司命不爽。大司命昏迷在床,李相夷杀意渐起。

    阿金拖着病体,阿情绞尽脑汁,拦在大司命床前,承诺必定为琴逢玉解毒。她们又说,回到招桐后,一定奉上族中丹药为琴逢玉修身健体,甚至愿意交出《蛊经》,这才勉强说服李相夷。

    “圆圆的确想看《蛊经》,”李相夷语气平而冷,“但以此为由交给她,她怕是不会要。”

    《蛊经》的事是阿金提出来的,阿情也同意。

    阿金说:“我同阿玉之前已经说起过《蛊经》,那时我就想说给她听,但一直没来得及。你放心,我总会想个办法,不叫她难做。阿玉屡次救我和阿苗,即便不是为了阿延,她想看《蛊经》,我也只有同意的。”

    李相夷背着手不置可否,又道:“还有,你们这事的前因后果,得说给圆圆听,让她有个着落。”

    圆圆只是无辜医者,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为了救人又受伤又中毒的,李相夷认为她有知情权。

    阿情爽快点头:“自然。”

    之后三人便商量了旅途安排,主要是李相夷根据琴逢玉的习惯,给阿金和阿情提要求。

    他事无巨细,一一仔细打算,越打算神色越沉,眉头越皱得紧。

    阿金和阿情对视一眼,彼此都不解。

    她们觉得李相夷考虑得已经十分周全,连招桐地处西南,夏天蚊虫多,马车要备纱帐都想到了,她们想不到还会有什么遗漏。

    李相夷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替圆圆计划得很是完满,她一定可以顺利又舒适地抵达招桐。

    但不知为何,完满的计划无法弥补他心底的空洞。

    计划越是完满,空洞越是坍塌扩大。空洞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他也感到莫名。仿佛是他说完“她喜欢苹果”一句,顿了片刻,下一句一时有些接不上的瞬间,突然出现的。

    李相夷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心中有一种再会杳然的预感,而他对这份预感难以接受。

    他下山时没有这种感觉。

    圆圆比他小一岁,他先一年下山,她一年后当然也会下山。她下山了,当然就会来找他。

    但现在,她要去招桐。她早就想离开杭州。这次走了,她何时才会归来?

    这个疑问产生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李相夷没有料到。

    他从小一起和圆圆在山上生活,两人真正分开,也就是这一年。

    这一年里,他忙于四顾门,觉得分别轻如鸿毛。

    似乎只需要忙完手上的事,他的师妹自然就会和从前一样,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许她时不时要离开,但总会回来。

    也或许,其实不是这样。

    李相夷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阿金和阿情还不敢完全放松,但房间里最年轻、说话也最管用的那个人,毫无预兆,突然转身往外走。

    “圆圆该醒了,我去看看她。”

    李相夷突兀地说,他的语气莫名变得温和。

    打开门,日光炫目,他眯起眼睛,看向仿佛往无尽的远方延伸的光芒,“去招桐的事,我来和她说。”

    *

    于是招桐之行就这样定下来。

    为了抑制毒发,阿情打算教琴逢玉一套心法,让她早晚修习。

    同时,为了早日出发,早日解毒,李相夷不仅从四顾门送来了不少行装,同时还要教琴逢玉另一套心法和招式,好让她来得及路上教阿苗。

    琴逢玉:“……我觉得你和小师兄都对我的武学天分有特别离奇的想象。”

    她身体还没好全,靠在床头坐着,阿情坐一张雕花圆凳,面带微笑。

    阿情皮肤黝黑,眼睛黑亮,平日话少,此时也一样,说了三个字:“你能行。”

    琴逢玉真的觉得自己不行,她要同时学两套心法,还要学新招式,这是在山上时一个月的任务量,现在挤到十天之内,她可能最后一样也学不成。

    琴逢玉:“其实这个毒,我没有什么感觉……”

    阿情摇头:“这正是此毒特性,一旦毒发,就地丧命。”

    “那,我先学这个,小师兄的心法和招式缓一缓……”

    “不必。像你师兄一样纵着你,对你反而不好。你能行。”

    琴逢玉:“……”

    阿情毫不疾言厉色,像个道心已成的仙长,脾气温和如水,意志不可动摇。琴逢玉说自己不行,阿情就真挚又耐心地说她行。

    琴逢玉没招了,败下阵来。

    而事实证明,她的确行。

    阿情教的心法更要紧,她先学。老老实实认真学,在三天之内学会了。

    黄昏余晖融融,琴逢玉感受到功力在体内顺畅流动循环,忍不住惊讶地低头看看自己双手,阿情则非常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转过天,小师兄来教她新的心法和招式。

    这几天,四顾门的两位先生轮番施针,李相夷的内力也用不完似的不断输给她,琴逢玉伤势好了不少,能下地,坐在窗边的榻上,晒六月初可怕的太阳了。

    之前李相夷打算带她回四顾门休养,但要不了几天又要出发,琴逢玉还要和阿苗她们商量各种事宜,于是就还留在阿苗家,和阿苗一个屋。

    琴逢玉前一天乖得很,现在对着小师兄,一下又故态复萌。

    她手肘撑在窗棱上,肘下垫了李相夷拿过来的丝绸软枕,还不敢动受伤的肩膀,就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只是轻轻搭着,一脸不情愿和懒洋洋。

    “小师兄,我昨天真的练到很晚,不信你问阿苗……”

    小师兄站在窗外廊下,一身红衣,长发束成高马尾,替她挡了大部分太阳,低头默默不语地看着她:“……”

    琴逢玉:“?”

    李相夷仍旧没有言语。

    琴逢玉:“……小、小师兄?”

    小师兄“嗯”了一声。

    因为背光,琴逢玉抬着头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神思不属,像是……像是他今天早上灵光一闪,不知怎么突然反应过来,单孤刀原来真的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善良正义的大师兄。

    因为他的样子,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认知转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意识到了从前全无预料的事,面上看平稳镇静,其实心里已经惊惶失措。

    “你不是还要教阿苗吗?”

    李相夷抬手,自然地抚了抚她的发髻,微笑道,“现在不学,回头怎么教她?”

    听声音好像一切正常,琴逢玉松了口气:“阿苗很聪明的,你直接教她,她一定能学会。唔……就算学不会,至少也能背下来,之后我再帮她参详参详,一定没问题的。”

    李相夷却说:“我只教你。”

    琴逢玉:“那招式和心法这么难吗?”

    “不难。”

    小师兄说着,袖子晃了一下,琴逢玉眼角划过一线光。

    她以为是小师兄身上什么饰物反光,下意识稍稍侧头,半阖着眼躲避。再睁开眼时,柔软的织物轻轻覆在她脸上,夏日的阳光穿透红色纱衣,将她的视野映成一片暖暖的粉。

    是李相夷的外衣袖子。

    琴逢玉不由得伸手抓住:“小师兄?”

    是有点儿生气了,在故意逗她?琴逢玉心想,头上却微微一动,似乎是什么有一点重量的东西,被插进了她这些天来第一回挽起的发髻里。

    “诶?什么——”

    琴逢玉往头上摸去,手立刻被李相夷一把抓住。力道不算轻,她觉得自己是被他攥住的。

    琴逢玉心跳停了一拍。李相夷的袖子落下,她的视野变得明晰,但她脖子僵硬,不敢抬头看。

    好像……

    容不得她思索,李相夷说:“你来的那天,我去了趟琳琅阁,本来是想给你买副金针。”

    他顿了一下,声音浅浅地沉下去,“但这簪子……我想会衬你,就买回来了。想着见面就送你,但你说我穿着华丽,我一时又打不定主意该不该送。”

    是一支檀木簪,簪头以白玉青玉和金丝攒出了一小簇茉莉,几颗细细的金珠似露珠一般垂下,此时轻轻颤动,就如同露水在太阳下闪光。

    是一支精美,且价格昂贵的簪子。

    琴逢玉刚来的那天,李相夷和她站在桥上,心里斟酌着送簪子的时机,耳旁却听到她惊讶于他如今繁复的衣着。

    是了,李相夷想,圆圆其实不爱装饰。她喜欢舒适,轻便,不耽误行动的衣着打扮。心情好时,或许会戴些首饰,换身惹眼的裙子,但或许也不会。

    她不讨厌这个,但是嫌麻烦。这簪子送给她,不会讨她欢心,反而只会让她徒增烦恼。

    所以李相夷迟迟没能送出去。

    然而今天,他忽然想送给她。

    他只在自己也不敢认真审视的心底最深处承认,他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怀好意,他想在她心里,留下一点无法当作理所当然的、令她在意和牵挂、让她时不时想起来,都不得不愣怔一瞬的烙印。

    “好看。”李相夷说。

    他放轻了力道,慢慢将琴逢玉的手搭在软枕上。然后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嗓音清亮,语气爽朗,倾身往琴逢玉的方向弯腰,半笼罩在她上方,屈起的双指在窗棱上轻敲两下:

    “别偷懒,圆圆。我平日对你心软,但这件事,我不打算放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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