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子规取出冷魂钉五日后的黄昏,风雅楼的马车才姗姗至了候雪亭。

    见了那幂篱,得知她于五日前到了成都,随后就离了城,沈亦之未作任何表态,只将幂篱递给何方,让他拿着。

    眼下即将入夜,城门快要关了。眼下既知何子规已顺利抵达成都,更没有什么需要着急的,二人便在候雪亭休整一夜,等明日一早再往竹林小筑去。

    候雪亭中,专为楼主亲临而设的隔间名为“浣雪”。

    入夜的浣雪间很静——长安沐风间、洪都抱月间、扬州拈花间亦是如此。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为未曾踏足蜀地,或是由于日夜对亡妻的挂念,此时沈亦之躺在床帐之内,却无半点困倦,反倒生出几分颇似近乡情怯的心绪来。

    只不过,近的并非是他的“乡”罢了。

    他与戈月年少相识,那时他们一见面便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谁也不曾想到往后两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牵绊,更想不到最后那些过往竟都只能留待他一人默默独藏。

    初见之时,她应当就是自成都郊外竹林小筑而出,远赴千里之外的长安,金发碧眸、一身月白。

    因着第一次见二人便大打出手,此后她虽对谁都是一副知礼温柔的模样,却惟独对他不假辞色,俩人一旦碰上了就是活生生的“针锋相对”四个字,谁也不让谁。

    莫说在霁月居的那几次见面,纵是之后他们于战场上重逢,这一点也未有半分更改。

    是以他们之间留存的记忆中,总是年少的交锋时多、后来的温存时少,以至于如今去回想时,除了能从兵荒马乱、烽火连城中抠出几分相互扶持或是碧衣青庐,便只能往那些恍如隔世的年少时光里去寻。

    想着想着又越是悔憾,若是当初见她之时未将她当作心怀不轨的歹人,若是当初能与她好好说上几句话,若是当初能就着以往诸多事先与她赔个不是……

    若是当初啊。

    谁又能料得到,就在宝应元年,那已是战乱将要平定之时,他们都熬过了这么久的战火,眼看便要能安定下来,所有的念想与企盼却都在那个中秋夜尽数化了泡影。

    当时见那把红尘剑钉在戈月心口时,惊、怒、怨,不解与悲愤,自然都有,乃至当时听那戴着张冰冷妖异玫瑰银面具者说出那些话,同样也是恨她的。

    后来的事桩桩件件赶着他往前走,直到他已身处江湖高位,坐于风雅楼中执掌八方风声,便也隐隐触到了当时那一夜真相的边角。

    再往后,他就已经大致明了,那夜究竟为何会如此。

    别无选择。他们都别无选择。

    就像戈月一定会在那时赴死,何子规一定会在那时为她了结,而他也只能独自殓葬亡妻、带着女儿离开。

    那一年多的“心安理得”……他又何尝有过半刻心安?

    沈亦之抬起手,手背覆上双眼。

    四下寂然的浣雪间里,徒落一声低长的叹。

    ···

    翌日清晨,沈亦之与何方动身去了城郊竹林。

    马车抵达竹林小筑时肖沉璧正于石案前抚琴,他的生活似乎依旧如常,练剑、抚琴、读书、配药。

    他们并未第一时间就见到何子规。问过才知,在服了三天的药初步稳住躁乱内力后,何子规便借了竹林小筑间一处静室闭关。

    不过,见不见面其实都无所谓。知她已取出冷魂钉且情况应该算是稳定后,沈亦之问了戈月生前曾居住的房间所在,登上竹制阶梯,推开了那扇门。

    屋里陈设相当简洁,陈设虽略略显旧,却不落什么灰尘,应是肖沉璧时常有打扫。入眼是地上竹簟药枕,一侧是放书卷与药瓶的竹柜,墙角是衣箱。而窗下是颇有些简陋的妆台,其上一枚菱花铜镜、一个漆木妆奁。

    他慢慢关上门,放轻步子走近窗边,望向那在这一片素雅简约里极为显眼的铜镜与妆奁。铜镜是鸾鸟荷花菱花镜,而妆奁上螺钿鸟雀花枝。

    他记得戈月曾说过,这是紫嫣赠予她的礼物。

    戈月留下来的遗物不多,其中最重要的,应当就数这两件了。

    沈亦之敛了衣袍,在妆台前坐下。若无宝应元年中秋夜的变故,战后他应当是会与她一同回到这竹林小筑中,收拾旧物,或是随她留于此处,或是带着她一起回长安。每日晨间,她也该是会像从前一样坐在窗边,迎着曦光与晨风打开妆奁,对镜着妆。

    而他大概是会效仿汉代张敞,为她描眉。

    这间屋子的陈设布置或许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只是主人已离开太久,且一去便再无归期,屋内无论是铜镜妆奁,还是竹簟药枕,抑或她曾翻看的书卷、用过的瓶罐,都不曾残留半分故人温度。

    他垂首望着妆台,出神了半晌,忽听得竹门轻响,便回头望去。

    是肖沉璧。

    他依然神色清淡,放了两个空的竹编箱子在门口,只道:“师妹的旧物大都按原样放着。素寒九针的武针在她衣箱里,沈兄可以一并带走。”

    戈月与沈亦之同年,较肖沉璧年纪要大四岁,不过因为入门晚,还得叫他一声“小师兄”。

    “素寒九针……你不留着么?”

    “武针是师父传给她的。”

    紫嫣师承孙素衣,素寒九针自然也承孙家针法的习惯,分医针与武针。当初紫嫣临终前,将素寒九针分传给两个弟子,医针传与了肖沉璧,武针传与了戈月。

    沈亦之叹了口气,颔首道:“好。”

    “沈兄信中提到,风雅楼欲拟十二谱,其中一谱名为‘天工’。”肖沉璧顿了下,问道:“你要将素寒九针列入谱中么?”

    “天工”一谱借“天工”端木红念之名号,列天下精巧机关与神兵利器等,其下又分刀、剑、长兵、奇、机五谱。而若是不刻意隐去,出于端木红念本人之手的机关与兵器,自当名列其中。

    “会。”沈亦之道,“但只有医针。”

    至于武针,则会随着他将其作为亡妻遗物敛藏起来,而彻底于这江湖中销声匿迹。

    “那不知漱雪在剑谱上,能排几何?”

    沈亦之自然知他言下之意。

    “……你想清楚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多余。红尘既已入江湖,漱雪又怎会甘于隐居南山?

    这两人的秉性……

    沈亦之静默片刻,妥协般道:“漱雪既是端木前辈仿风月而作,名列自不会低。”

    这话倒是提醒了对方什么事,肖沉璧沉吟片刻,道:“我见何方手中,似乎并无趁手的剑。”

    “我先前本要为他寻一把,不过还要些时候。他自己也说,正好先把剑法再练练。”

    “沈兄觉得‘流云’如何?”

    沈亦之眉头稍一蹙,站起身来,面色沉凝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时言语间多了几分迟疑:“可是端木前辈为重铸风月所作的……那第一把剑?”

    昔年端木红念观风月虽轻灵飘逸,刃极薄,为举世无双之利器,却有易折之险,故仿风月铸了数把剑,以此为基尝试重铸,所得第一把剑名“流云”。

    漱雪虽也是仿风月而作,但因其无鞘,只以公输机关藏于琴中,铸造之时便又有多处与风月略有不同。而端木红念仿风月铸漱雪、藏于肖彧之所作枕玉琴的初衷,不过是将其作为一件礼物,赠予好友紫嫣。

    “是。”

    “若你愿送,何方也愿接,那便随意吧。”

    风月剑法当配风月剑。沈亦之虽忧心于这把剑会为何方招致些祸患,但他也深知,若有了这把流云剑,那少年于剑法一道上,又将大有进益。

    肖沉璧稍一颔首,不再多言,自行离开,只留沈亦之一人在此。沈亦之按了按额角,回身慢慢收拾起戈月的遗物来。

    衣箱里的东西不多,只有两三套衣衫,铺在底部,边角熏着些防蛀的药。而一方天蚕丝包温玉的锦盒正端放其中,内里应当就是那“素寒九针”的武针。

    他把柜上那些书卷也一一整理好,放在肖沉璧拿过来的一个箱子里。这里面有她少时初习汉字时的帖,其上字迹生涩稚拙;亦有后来她研读的医书,边角处有方正秀丽的注记。

    当最后的菱花铜镜与螺钿妆奁被小心翼翼地包在软布之中、安放入箱内卷起来的竹簟与药枕旁后,这间竹屋里已不再有太多能够承载主人过往年岁的物什了,所剩的惟有带不走的柜子与妆台,其上尚留岁月斑驳。

    三个箱子皆未装满,一个衣箱、一个书箱,还有一个放着包括那妆奁铜镜、药枕竹簟在内的各种杂物。东西实在是少,但所有承载她这段年华的旧物、所有她能留给他的看得见触得着的念想,已俱都在此了。

    沈亦之将箱子搬出来时何方本想搭把手,他只摇了摇头,执意要自己一个人来。当他将三个箱子都搬到马车上,回过头,正见少年静立于竹影横斜之下,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那已非是他先前来时所持。彼时他手中的,不过是普通铁匠所打的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实在无法与现下他手中这把相比。

    这剑剑身修长,剑刃寒光凛然,柔和剑脊间落了一抹絮白,如取了段天边聚散无常的流云。

    流云。

章节目录

夜雨疏灯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酒空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空雪并收藏夜雨疏灯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