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昭行坊。

    霁月居前,身着春衫的少年人披了件薄氅,怀中抱着两卷书,茫然地望向紧锁的大门。

    有风自坊中过,晨风还有些凉,他偏过头去,轻轻咳了几下。

    不一会儿,另一个身着锦绣胡袍的少年匆匆自坊外打马而来,见着他便下了马,扶着鞍,气喘吁吁地道:“总算找到你了……你果然在这儿。”

    他说着就要将手中一书袋塞到薄氅少年怀里,半道突然顿住,反而将其手中两卷书拿了过来,放进书袋,挂到马鞍上:“算了,我帮你拿着吧。你这大病初愈,怎么不好好在家休息?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已跟先生告假太久了,稍微好些就想过来听讲。可是……”

    薄氅少年抬手指了指霁月居的门,向胡袍少年投过来一个问询的眼神。

    “昨天先生说他要出门去拜会久别的友人,可能要夏天才能回来。你也知道先生放人晚,归家之后就宵禁了,我本打算今天早上去你家告诉你的,顺便把先生留的课业交给你。”胡袍少年说着拍了拍鞍上挂着的书袋,“结果没想到,扑了个空。”

    “啊,可是先生的腿……何师姐和那位小郎君不是都不在吗?”

    “兴许是有别人陪着吧。先生一向思虑周全,你就别瞎担心了,回去好好把课业完成吧。若是做得不好,可是会让先生失望的。”说到此处,他又扁了扁嘴,垮了下脸,“而且先生很严的……你也不想被先生罚吧?”

    薄氅少年没忍住笑了声,因刚病愈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多添了几分生气:“我可没被先生罚过。”

    “啧,你……算了。”胡袍少年咬了咬牙,忽又没了脾气,只拍了下春衫少年的肩膀,牵了马,带着他一起往昭行坊外走,一边还念叨道:“你病好透了没?这几天落的课你别担心,我让人抄一份我听讲的注记给你,你先勉强看看……”

    ···

    自昭行坊西门出,沿街向北而行,经过两边和平与归义、常安与永轨、永和与永平、待贤与嘉会,左侧便能瞧见丰邑坊了。

    丰邑坊,东北隅,清虚观。

    清虚观始建于隋开皇七年,为隋文帝为道人吕师玄而立,因其于此辟谷练气,故名曰“清虚”。然而,此后无论是史书或是江湖传闻,皆再寻不得这位惊鸿一现的道长半点影子,曾名满京城的清虚观也渐渐没落荒芜,沉寂下去。

    直到后来开元年间,“道法自然”清虚子柴炫圻入长安,修葺此观并于此安身,论剑修道,清虚观又日益兴盛起来。

    甚至因着这名列“剑中三青”的观主,清虚观在江湖上的名声远胜以往,前来求教者络绎不绝。

    而自清虚子羽化登仙后,接任观主的便是他惟一的弟子,“春晓一梦”涵云子李未眠。

    庄生化蝶,春晓一梦。

    涵云子静坐于蒲团之上,千息之后,他缓缓睁眼,望向身前案上的一封已拆开看过的信。

    信的内容平平常常,换作其他人读来,不过只会以为是家中长辈在出远门之前随意与小辈话个家常,顺便叮嘱几句。

    但关键是,写信的这个人。

    信上字迹清俊,如霁月光风落了满纸,又于转折处暗藏不尽的疏狂与锋芒。

    他长长地低叹一声。

    饶是成名已久、颇有道行的清虚观现任观主,遇到这种事,都不禁有些发起愁来。

    涵云子再度闭上眼睛,心中默想:

    “师叔入长安后,为不牵连师父,便甚少与清虚观往来。但此次离京,却又特意往观中递了消息……何师妹去年也出了城去。”

    “昔年的‘清风朗月’,如今的‘醉居长安仙’……师叔啊,你此行,又是否能如愿呢。”

    “二十年了,这个江湖……怕是又要生变了。”

    ···

    出长安后走子午道入梁州,再自梁州转入金牛道一路向西南,翻越大巴山入蜀,经过剑门关南下六七百里,便至成都。

    一辆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马车正行驶在这条路上。

    身着金缕梨花裳的公孙清平正坐在车内一边,妆靥一丝不苟,发却已是花白,膝头横着把精致华美、纤细修长的剑。

    另一边的宁子清依旧坐在轮椅之上,手中一卷书,温然含笑:“此行有劳大娘了。”

    昔年一作别便是二十余年了无音信,今再次相逢,故人一则盛妆雍容,一则清俊淡然,似乎岁月不曾流转,又似乎转瞬已是沧海桑田。

    曾经梨园第一的佳人如今浪迹江湖,旧时惊艳四方的少年已是体衰身残。

    漂泊已久、年纪越大,公孙清平本该有的愤懑与心气也渐渐消去七八分,徒留了一声叹:“我只是未曾想,那般情况下,你竟连我都算计进去了。”

    那时解决完霁月居外突然出现的刺杀者后,宁子清自顾自慢悠悠落了几子。公孙清平不解其意,秋娘站在一旁发呆,许久才听得这白衣如雪者说道:“如今已是好时机,执棋者皆归于其位,我们都不过是他们手中之棋。”

    公孙清平略蹙了眉——这着实不像这个人会说出来的话。

    “——不过人虽命如草芥,无知无觉便会成为他人手中棋子,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宁子清轻声笑了,复又将一子落入机要之位。

    “大娘。”他悠然道,“而这一棋,是妳。”

    想到此处,公孙清平只得暗暗叹气。她隐退江湖多年,此次无意间打听到故人消息,便千方百计寻来看看,却因此落入了新的江湖乱局。

    她望着这已年华老去的旧时少年,他散落于江湖的传说与记忆如吉光片羽,却是无论如何都拼不出他如今的模样:“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梨园见到你,那时你还小,一身红衣,却压得满园的梨花都失了神采。”

    宁子清抬头,看向这堪称是自己剑法启蒙之人,淡笑道:“都是年少轻狂时的事了。不过在梨园时,幸得大娘教导,方才得有后来的‘清风朗月’。”

    “你十三岁便离了梨园,此后入长云门下,剑法一道,我并未教你许多,不过引你打了根基……”公孙清平顿了一下,忽地扶额笑了,“瞧我,在你面前自谦什么。”

    “江湖上‘三青’并称,可宫禁之中,还要数大娘和裴将军。”宁子清叹道,“虽说裴将军不入江湖,但若算上大娘,实则该是‘四青’才对。”

    公孙清平顺着此话想起一事,只抚着膝头长剑道:“安史作乱后,我不久就改了名。不再是此剑之青萍,而是天下太平之清平。”

    曾有梨园中之公孙青萍,今有江湖中之公孙清平。

    宁子清微微颔首,见她眼神渺远似有所思,便安静倾听着。

    “……我收了个来自临颍的孩子作关门弟子,叫李倩,称十二娘。她天资不错,此后应当也能将我这剑法传下去。”

    虽已渐入晚年,她亦曾于那烽火狼烟间仗剑而行,护得所见者平安周全。而这后世称李十二娘的弟子,便是她在这其间所收的孤女。

    “对了。”公孙清平掌心按着青萍剑鞘,忽然又道:“那日在霁月居见到的那位,身着裙衫的……”

    她一时迟疑,一时不知是该以“郎君”还是“娘子”称那人,宁子清从容接了:“秋娘子。”

    “……那位秋娘子,似乎也是当初梨园中的孩子。不过是天宝年间的,后来长安城破、梨园之人散落各地,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下落不明。”

    宁子清声音依旧温和,手中书卷展开下一段:“如今秋娘子她有了新的生活,是好事。”

    “的确。他如今这般……应当比以往快活。他曾在梨园时就钟爱女儿衣妆,背地里有不少闲言碎语,甚至还有人以此欺辱于他……我若见着了还能帮一把,若未见得,便只能他自己吃苦了。”

    复又长叹一声,公孙清平收敛思绪,回过神看向宁子清:“那么你呢,子清,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你决定离开霁月居,往西南而去?”

    宁子清抚过书卷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下。

    公孙清平试探着问道:“……因为紫嫣?”

    那是一抹仍存于江湖只言片语和多少人记忆间的雪青色。

    “有这个原因。”他轻声道,“我已二十年未见过她,甚至也从未去过她墓前。近日来我总觉昏睡时渐多,想来也快大限将至,总该……去见她一次。”

    他说这话时候声音极柔极轻,仿若梦呓。

    “不过不止如此。去年我那大弟子来了消息,五仙情势不妙,我的故友乌木兰正是五仙教主,我须得去助他。”

    他身份特殊,出一次长安要做太多准备,还要留下相当多的后手,而引公孙清平入局正是之一。幸而他先前在五仙那边布下了些许安排,能够帮乌木兰支撑一段时间。

    “还有……我那三弟子,应该也在成都。”他靠在轮椅上,轻轻一叹,“我有些话要与她说。”

    “是那位……靖轩将军?”

    “她并不喜此号。”宁子清含笑道,“想来大娘已对扬州择菁的结果有所耳闻,她既已入江湖,妳如今或可以直接称她为……‘红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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