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不会梦到春天
我负责的病人叫佐野万次郎。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病房里背着光吃东西。见多了那种会发疯的患者，我在见到他第一眼时是有些庆幸的，庆幸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我把药盘放在他床铺边的小柜子上，惊讶地发现柜子里塞满的不是杂物，而是鲷鱼烧。
这个传奇患者，空空一身，只带了一行李箱鲷鱼烧入院。并且他当时也在吃鲷鱼烧，我观察了他全过程，他就吃了一口，然后开始拿着鲷鱼烧在空中舞动。缺了一块尾鳍的鱼，在他手下活蹦乱跳，他舞着舞着居然扭过头转向我这边，鲷鱼烧精准无比地和我嘴对嘴，动作之快我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说：“张嘴啊，鲷鱼烧来咯――”
于是我张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显然也没想到我会乖乖弯下腰来吃他的鲷鱼烧，张着嘴啊了一声，这下鱼是又没有脑袋又没有尾鳍，他遗憾地盯着他的鲷鱼烧：“你的一口好大啊。”
佐野万次郎皱起眉毛难过的样子，倒真有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也确实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生了极其优秀的皮囊，并且没有要残害它的意思，如果刨去他的眼睛不看的话，他就是最完美的正常人，可是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病人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佐野万次郎的病都表现在他的眼睛里，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我的目的是要他映出水光。
于是我放软了声音，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硬糖：“吃吗？”
他一下子眉开眼笑。
―
拜读过佐野万次郎的病历，他的临床诊断是双向情感障碍。问过当时诊断他的医生，得出结论是他的情绪异常平稳，平稳到一种没有波澜的程度。无论是让他做什么测试、他都会眯起眼笑，乖乖地把要干的事做完。据说他在测试注意力那环节对着书坐了半个小时，丝毫没有服从性上的问题，就是测试结果不忍直视。
我总觉得他抑郁的成分大过喜悦的成分，我没见过他情绪特别高涨的时候。佐野万次郎只是待在医院里，偶尔会有人来看看他，他一概不见，好像来住院是为了隔绝自己和其他人，把医院做成自己天然的保护罩。
我接待过来见他的人。都是几个年轻的小孩，在登记的时候写一手很丑的字，染着头发，发根已经悄悄掉色，紧张得一直在裤子上擦手。他们的插科打诨，在我说出佐野万次郎不愿意见他们之后，迅速冷却下来，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佐野万次郎不爱吃药，我得好言好语伺候着他，把他每顿要吃的药按量收拾好，端给他。不过比起我接待过的其他几个病人来说，他算是好的了，在这个楼层待着的基本也都是精神状况相对还可以的患者，佐野万次郎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起床看看我的书，又面色极差地放下说看不懂，对我的心理咨询是避而不谈。
我不强求他。我至今为止没见过他的家人，那我也不多过问。给他拿药时，会跟他提起探望他的朋友，还得把他们送给他的水果零食之类的送过去。我看了看，基本都是零食，一大袋子鲷鱼烧。佐野万次郎大概就是靠鲷鱼烧续命。
第一次看到他们送来的礼物时，佐野万次郎突然情绪失控了。他突然从床上越过我打翻了可怜的鲷鱼烧们，连带着我给他烧的热水。有点温度的水就洒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我第一反应居然是“药对他来说有这么不管用吗…”，然后才是火辣辣的疼痛。我抬头先安抚佐野万次郎的情绪，却发现他怔愣地瞪大眼睛，瞳孔颤抖着，对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不好意思…”
说的话像是蚊子叫，颤抖，虚浮。
我说不用在意，这里毕竟是医院，我会及时处理的。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佐野万次郎又死死拉住了我的手腕，他小心翼翼避开我的伤口，他问我疼不疼，叫我不要害怕，叫我不要离开他。我一眼就看出他现在的情绪很混乱，于是及时掏出药物要他吃下去。今天他格外的乖，连水都没喝就吞下了药片，然后又面色一紧，掏出床底的垃圾桶呕吐起来。
我突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庆幸自己是刚来才烧上水，烫伤不严重。佐野万次郎吐得眼泪流出来，房间里一下子弥漫起胃酸的臭味，他紧紧攥住自己胸口处的衣服，艰难地呼吸着。
我突然意识到，就算他表现的再正常，他内里也还是我的患者。情绪不安定、焦虑、会因为不知道什么的契机，一下子发病。我的职责就是安慰他、疏导他，被伤害是常态。
于是我在厕所简单处理伤口之后，优先选择了佐野万次郎。我给他擦脸、给他收拾呕吐物，所幸他还有一些良知知道要吐在垃圾桶里，不是很费事。我拍着他的脊背，才发现他是真的很瘦。骨骼的轮廓好像只被一层皮包裹起来，我没摸到肉，他明明还在发育期，我却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好好吃饭。
佐野万次郎的人生观终于被我摸出来一点，那就是摆烂。就好像进入了医院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一样，跟他只带着人和鲷鱼烧住院这离谱事一样。他不愿意再见到别人、就好像那样会让他回忆起不堪的过去，我十分怀疑他曾受过很严重的心理伤害，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在给别人带来不幸。
我也是。所以我为了给别人带来爱，站在他身边了。
他在我手底下颤抖着，像猫崽子。
第二天他又极其快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笑容满面地面对我，好像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只口不提昨天的狼狈模样。他主动从我兜里掏出水果硬糖，有些谄媚地、用手指剥开一颗，有些笨拙而害怕地塞进我嘴里。
“……你还好吗？”他问我。
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就是为此站在这里。”
佐野万次郎不笑了，眼里混浊地滚动着情绪。
―
他从那以后对待自己以前几个朋友的态度宽松了很多，我给他送朋友的礼物时，他总是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大大咧咧地躺在病床上，晒得身上有淡淡的阳光香气，不紧不慢地抬眼看我，喊我的名字，问我这回他们送来的是什么。
“鲷鱼烧。”我实诚地回答，他就失望地扭头：“我想吃铜锣烧了。”
他对我的态度也宽松了很多，他开始跟我聊天。很可惜佐野万次郎并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角色，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开个话头，然后愣愣地听我说。我会尽力讲些他喜欢的内容，然后再适时地问问他的感想，得到结论是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会笑着听。他的脸颊还是挺有肉的，笑起来很可爱，也可能是我监督他好好吃饭的原因。比几个月前真诚多了。
我会跟他聊不良的话题。他的那几个朋友看起来就是不良。第一次跟他聊附近不良帮派、还有摩托车、纹身、染发、摇滚乐时，佐野万次郎噗嗤一下笑了，他捧腹大笑，笑倒在床上。
“…有这么好笑吗？”我好奇。
佐野万次郎说：“你在努力讨好我，感觉超搞笑。”
他笑出眼泪，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他会回应我了。在聊起这些我不熟悉的话题之后，他说的显然比我多。他对于摩托车这方面特别有自己的见解，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聊到自己的过去、他讲他有个非常帅的大哥骑着非常帅的摩托，后来把摩托传给了他，不过自从他入院以来也很久没开了。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记下今天的日期。让佐野万次郎坦白自己的过去，是真是假也好，总之今晚我得来瓶啤酒庆祝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酸的。
“你明明不了解这些，为什么要和我这么聊天？”
我说：“害怕你无聊。”
他嘟起嘴唇：“我才不无聊呢，我天天晒太阳。”
说谎。佐野万次郎的日常就是吃药睡觉吃饭吃药睡觉，就算药物会带来睡意也不可能这个睡法，佐野万次郎很无聊，我都害怕他哪天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意思自残来玩玩，我年轻的时候反正经常干这种事，我不想让他无聊，我努力让他有点事做，单纯地开心起来。糖分上瘾也挺不好的。
佐野万次郎又想到什么一样补充：“…你想坐摩托车吗？我可以载你。”
我被惊到了，开摩托车意味着他要出医院，于是我使劲点头仿佛小鸡啄米：“那我可以弹吉他给你听。”
佐野万次郎愣住了，不知道想到什么，惊讶地瞪大眼看我：“……你会弹吉他…？”
我意识到这也是关键点。
“你有喜欢的歌吗？”
“不，没有。”他慢吞吞地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说罢，他躺在床上，怔愣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我有个哥哥。”
我知道他很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话时，才会从喉咙里好不容易挤出来几个字。
“他会弹吉他。我还没见过，但是他给大哥弹过。”
煎熬的话语从空中消散，变成寂寞的余热。
―
佐野万次郎失眠。
这事是有一天他不经意透露给我的，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这个病患通常会有的问题，于是郑重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他，因为按铃唤来的是当天值夜班的护士，而不是我。我告诉他有睡不着的时候就打电话叫我，他点头了，但是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佐野万次郎的黑眼圈已经堪比熊猫，我得负责好好照顾他的睡眠，于是我那天晚上在护士站呆了一晚，定好闹钟，睡到凌晨两点准时起床，偷偷溜到佐野万次郎的病房前，却听到里面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我急忙踢门进去――我和站在窗台旁的佐野万次郎面面相觑，他□□着足站在大开的窗户前，风呼呼地刮起他的金发，他惊讶地对我睁大双眼。
他摔碎了用来喝水的玻璃杯，他的手里攥着玻璃碎片，正哗哗流血。
我感慨自己来的真是巧的同时，深深地感觉自己的呼吸凝固。所以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在他身上发生了，我只是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他的病房在二楼，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伤害，但我不想让他受伤，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佐野万次郎的表情变得茫然而悲伤。
他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会收拾干净的。”
“所以你经常这么做？”
他恍惚着开口：“……不要过来了。”
我才不听。我一下子冲过去、伸手关掉了窗户。玻璃渣扎在我的鞋底，弄得我一阵幻痛。佐野万次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似的浑身湿漉漉，我怀疑他是这么穿着衣服洗了凉水澡，我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手腕，他顺势张开手心，露出里面的血肉模糊。一大块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他手心，血液还在不停涌出来，我一下子想哭，大概是回忆起以前的自己。
我哭了。佐野万次郎反而手忙脚乱：“你晕血？？”
我抽泣着说：“一定要这样吗？”
他沉默了。半晌，他猛地把玻璃从手心拔了出来。我惊呆了，看到血液溅射在我脸上，他居然伸手摩挲了我脸上那块皮肤，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笑，然后摘下了我的套袖。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是因为我从来没摘下它们吗？――总之，我丑陋的伤疤、丑陋的过去、现在，都完完全全展现在佐野万次郎面前。我不为所动，因为佐野万次郎看上去并不像是因为医生有心理问题而放弃求医的人，他捏住我的手腕，开始打量那些伤疤，张了张嘴，说出跟我一样的话。
“一定要这样吗？”
佐野万次郎说：“你明明知道的，你也有病。”
其实这句话我也想对曾经的我说。
我妥协了。但在此之前，我突然意识到佐野万次郎和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病人都不一样。他确实是不想活了，他抑郁而焦虑，但他似乎还想从糟糕透顶的人生中看到些什么，我对他感到好奇，如果他的过去真的不堪入目，那么现在他在追求什么呢？
佐野万次郎张扬地在月光下笑。
“我在等我一个朋友的结婚邀请函！”
仅此而已，他伸出手指抚摸我的疤痕，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我被这理由逗笑，于是哭的更厉害了。我说，未来会好的，未来会有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做梦，好好生活。
佐野万次郎用看异类的眼神看我，犹豫着开口了：“…那你为什么还在哭？”
我哭着说：“我后悔了，我在那个时候怎么没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也没遇到你。”
佐野万次郎又沉默了。
―
我总觉得在遇到佐野万次郎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也跟着变得不稳定了。我专门又深入研读了上学时的教材，佐野万次郎就在我旁边啃鲷鱼烧，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他把鲷鱼烧塞进我嘴里一块，他说：“我想出去。”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天籁之音。
我那天激动到把自己的课本给撕了，小跑着去给佐野万次郎办理出医院的手续，并不是说让他出院，而是让他出医院走走，这已经是足够跨世纪的惊人壮举了。佐野万次郎站在住院部底下的草坪上时整个人是很痴傻的，他怔愣地伸出手挡了挡眼睛前的阳光，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很多。其实他本可以在医院里走走，只是他不愿意，他就这么硬生生在病房里把自己憋了五个月，是个人都会发疯的。
我站在他身旁，他下意识伸手拉我，感觉他走路都走不利索，我亲切地问他：“你想去干什么？”
他犹豫着：“我想骑车。”
我托关系给他弄来一辆CB250T。他还是不出医院大门，我也觉得这种事不能强求，毕竟见到车流人流会感到害怕是每个病人的通病。我和他在晚上九点推着摩托车，他想在医院里骑车被我制止了，不满地瘪了瘪嘴，他就推着车走，我在他旁边。我们绕了整个医院两大圈，医院真的很大。我还从没这么认真地用脚丈量它。
走累了，佐野万次郎就把车停下，靠在上面看夜空。九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对我说话，聊天，聊一些没有内容的东西，过了一会他开始对我说他的事，我就静静地听。他说他有好多好朋友，还有很多家人。陪他大晚上遛摩托车，这事是他以前一个朋友会干的。
“最后他们都走了。”他极其冷静地说。
事到如今再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显得太虚伪，他又问我：“你呢？”
我说：“不知道呢，在你走之前，应该不会。”
他说：“我老害怕你自杀。你看起来就是会自杀的那种类型。”
我说：“我熬过来了。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
佐野万次郎笑了，他眼睛里沉重的疲惫，在对我说完那些话之后变得轻松起来。我也从未有一刻感觉到如此轻快，我忍不住想要把他抱起来转圈圈，我感觉自己这五个月已经足够成功，佐野万次郎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他定了定身形，一下子拉住我的领口。
他吻了我。
一个笨拙的吻，像他剥糖塞进我嘴里那时一样。唇瓣短暂相贴又极快地分别，佐野万次郎狡黠地看着我，他说：“我忍不住。”
呼吸变得急促，于是我也俯身吻了他。
我颤抖着，想对他说些什么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说：“我感觉你就是我。”
佐野万次郎笑起来：“什么啊，这么不浪漫的吗！”
这个传奇患者，空空一身，只带了一行李箱鲷鱼烧入院。并且他当时也在吃鲷鱼烧，我观察了他全过程，他就吃了一口，然后开始拿着鲷鱼烧在空中舞动。缺了一块尾鳍的鱼，在他手下活蹦乱跳，他舞着舞着居然扭过头转向我这边，鲷鱼烧精准无比地和我嘴对嘴，动作之快我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说：“张嘴啊，鲷鱼烧来咯――”
于是我张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显然也没想到我会乖乖弯下腰来吃他的鲷鱼烧，张着嘴啊了一声，这下鱼是又没有脑袋又没有尾鳍，他遗憾地盯着他的鲷鱼烧：“你的一口好大啊。”
佐野万次郎皱起眉毛难过的样子，倒真有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也确实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生了极其优秀的皮囊，并且没有要残害它的意思，如果刨去他的眼睛不看的话，他就是最完美的正常人，可是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病人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佐野万次郎的病都表现在他的眼睛里，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我的目的是要他映出水光。
于是我放软了声音，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硬糖：“吃吗？”
他一下子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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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过佐野万次郎的病历，他的临床诊断是双向情感障碍。问过当时诊断他的医生，得出结论是他的情绪异常平稳，平稳到一种没有波澜的程度。无论是让他做什么测试、他都会眯起眼笑，乖乖地把要干的事做完。据说他在测试注意力那环节对着书坐了半个小时，丝毫没有服从性上的问题，就是测试结果不忍直视。
我总觉得他抑郁的成分大过喜悦的成分，我没见过他情绪特别高涨的时候。佐野万次郎只是待在医院里，偶尔会有人来看看他，他一概不见，好像来住院是为了隔绝自己和其他人，把医院做成自己天然的保护罩。
我接待过来见他的人。都是几个年轻的小孩，在登记的时候写一手很丑的字，染着头发，发根已经悄悄掉色，紧张得一直在裤子上擦手。他们的插科打诨，在我说出佐野万次郎不愿意见他们之后，迅速冷却下来，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佐野万次郎不爱吃药，我得好言好语伺候着他，把他每顿要吃的药按量收拾好，端给他。不过比起我接待过的其他几个病人来说，他算是好的了，在这个楼层待着的基本也都是精神状况相对还可以的患者，佐野万次郎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起床看看我的书，又面色极差地放下说看不懂，对我的心理咨询是避而不谈。
我不强求他。我至今为止没见过他的家人，那我也不多过问。给他拿药时，会跟他提起探望他的朋友，还得把他们送给他的水果零食之类的送过去。我看了看，基本都是零食，一大袋子鲷鱼烧。佐野万次郎大概就是靠鲷鱼烧续命。
第一次看到他们送来的礼物时，佐野万次郎突然情绪失控了。他突然从床上越过我打翻了可怜的鲷鱼烧们，连带着我给他烧的热水。有点温度的水就洒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我第一反应居然是“药对他来说有这么不管用吗…”，然后才是火辣辣的疼痛。我抬头先安抚佐野万次郎的情绪，却发现他怔愣地瞪大眼睛，瞳孔颤抖着，对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不好意思…”
说的话像是蚊子叫，颤抖，虚浮。
我说不用在意，这里毕竟是医院，我会及时处理的。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佐野万次郎又死死拉住了我的手腕，他小心翼翼避开我的伤口，他问我疼不疼，叫我不要害怕，叫我不要离开他。我一眼就看出他现在的情绪很混乱，于是及时掏出药物要他吃下去。今天他格外的乖，连水都没喝就吞下了药片，然后又面色一紧，掏出床底的垃圾桶呕吐起来。
我突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庆幸自己是刚来才烧上水，烫伤不严重。佐野万次郎吐得眼泪流出来，房间里一下子弥漫起胃酸的臭味，他紧紧攥住自己胸口处的衣服，艰难地呼吸着。
我突然意识到，就算他表现的再正常，他内里也还是我的患者。情绪不安定、焦虑、会因为不知道什么的契机，一下子发病。我的职责就是安慰他、疏导他，被伤害是常态。
于是我在厕所简单处理伤口之后，优先选择了佐野万次郎。我给他擦脸、给他收拾呕吐物，所幸他还有一些良知知道要吐在垃圾桶里，不是很费事。我拍着他的脊背，才发现他是真的很瘦。骨骼的轮廓好像只被一层皮包裹起来，我没摸到肉，他明明还在发育期，我却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好好吃饭。
佐野万次郎的人生观终于被我摸出来一点，那就是摆烂。就好像进入了医院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一样，跟他只带着人和鲷鱼烧住院这离谱事一样。他不愿意再见到别人、就好像那样会让他回忆起不堪的过去，我十分怀疑他曾受过很严重的心理伤害，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在给别人带来不幸。
我也是。所以我为了给别人带来爱，站在他身边了。
他在我手底下颤抖着，像猫崽子。
第二天他又极其快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笑容满面地面对我，好像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只口不提昨天的狼狈模样。他主动从我兜里掏出水果硬糖，有些谄媚地、用手指剥开一颗，有些笨拙而害怕地塞进我嘴里。
“……你还好吗？”他问我。
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就是为此站在这里。”
佐野万次郎不笑了，眼里混浊地滚动着情绪。
―
他从那以后对待自己以前几个朋友的态度宽松了很多，我给他送朋友的礼物时，他总是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大大咧咧地躺在病床上，晒得身上有淡淡的阳光香气，不紧不慢地抬眼看我，喊我的名字，问我这回他们送来的是什么。
“鲷鱼烧。”我实诚地回答，他就失望地扭头：“我想吃铜锣烧了。”
他对我的态度也宽松了很多，他开始跟我聊天。很可惜佐野万次郎并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角色，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开个话头，然后愣愣地听我说。我会尽力讲些他喜欢的内容，然后再适时地问问他的感想，得到结论是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会笑着听。他的脸颊还是挺有肉的，笑起来很可爱，也可能是我监督他好好吃饭的原因。比几个月前真诚多了。
我会跟他聊不良的话题。他的那几个朋友看起来就是不良。第一次跟他聊附近不良帮派、还有摩托车、纹身、染发、摇滚乐时，佐野万次郎噗嗤一下笑了，他捧腹大笑，笑倒在床上。
“…有这么好笑吗？”我好奇。
佐野万次郎说：“你在努力讨好我，感觉超搞笑。”
他笑出眼泪，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他会回应我了。在聊起这些我不熟悉的话题之后，他说的显然比我多。他对于摩托车这方面特别有自己的见解，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聊到自己的过去、他讲他有个非常帅的大哥骑着非常帅的摩托，后来把摩托传给了他，不过自从他入院以来也很久没开了。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记下今天的日期。让佐野万次郎坦白自己的过去，是真是假也好，总之今晚我得来瓶啤酒庆祝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酸的。
“你明明不了解这些，为什么要和我这么聊天？”
我说：“害怕你无聊。”
他嘟起嘴唇：“我才不无聊呢，我天天晒太阳。”
说谎。佐野万次郎的日常就是吃药睡觉吃饭吃药睡觉，就算药物会带来睡意也不可能这个睡法，佐野万次郎很无聊，我都害怕他哪天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意思自残来玩玩，我年轻的时候反正经常干这种事，我不想让他无聊，我努力让他有点事做，单纯地开心起来。糖分上瘾也挺不好的。
佐野万次郎又想到什么一样补充：“…你想坐摩托车吗？我可以载你。”
我被惊到了，开摩托车意味着他要出医院，于是我使劲点头仿佛小鸡啄米：“那我可以弹吉他给你听。”
佐野万次郎愣住了，不知道想到什么，惊讶地瞪大眼看我：“……你会弹吉他…？”
我意识到这也是关键点。
“你有喜欢的歌吗？”
“不，没有。”他慢吞吞地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说罢，他躺在床上，怔愣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我有个哥哥。”
我知道他很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话时，才会从喉咙里好不容易挤出来几个字。
“他会弹吉他。我还没见过，但是他给大哥弹过。”
煎熬的话语从空中消散，变成寂寞的余热。
―
佐野万次郎失眠。
这事是有一天他不经意透露给我的，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这个病患通常会有的问题，于是郑重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他，因为按铃唤来的是当天值夜班的护士，而不是我。我告诉他有睡不着的时候就打电话叫我，他点头了，但是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佐野万次郎的黑眼圈已经堪比熊猫，我得负责好好照顾他的睡眠，于是我那天晚上在护士站呆了一晚，定好闹钟，睡到凌晨两点准时起床，偷偷溜到佐野万次郎的病房前，却听到里面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我急忙踢门进去――我和站在窗台旁的佐野万次郎面面相觑，他□□着足站在大开的窗户前，风呼呼地刮起他的金发，他惊讶地对我睁大双眼。
他摔碎了用来喝水的玻璃杯，他的手里攥着玻璃碎片，正哗哗流血。
我感慨自己来的真是巧的同时，深深地感觉自己的呼吸凝固。所以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在他身上发生了，我只是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他的病房在二楼，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伤害，但我不想让他受伤，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佐野万次郎的表情变得茫然而悲伤。
他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会收拾干净的。”
“所以你经常这么做？”
他恍惚着开口：“……不要过来了。”
我才不听。我一下子冲过去、伸手关掉了窗户。玻璃渣扎在我的鞋底，弄得我一阵幻痛。佐野万次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似的浑身湿漉漉，我怀疑他是这么穿着衣服洗了凉水澡，我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手腕，他顺势张开手心，露出里面的血肉模糊。一大块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他手心，血液还在不停涌出来，我一下子想哭，大概是回忆起以前的自己。
我哭了。佐野万次郎反而手忙脚乱：“你晕血？？”
我抽泣着说：“一定要这样吗？”
他沉默了。半晌，他猛地把玻璃从手心拔了出来。我惊呆了，看到血液溅射在我脸上，他居然伸手摩挲了我脸上那块皮肤，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笑，然后摘下了我的套袖。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是因为我从来没摘下它们吗？――总之，我丑陋的伤疤、丑陋的过去、现在，都完完全全展现在佐野万次郎面前。我不为所动，因为佐野万次郎看上去并不像是因为医生有心理问题而放弃求医的人，他捏住我的手腕，开始打量那些伤疤，张了张嘴，说出跟我一样的话。
“一定要这样吗？”
佐野万次郎说：“你明明知道的，你也有病。”
其实这句话我也想对曾经的我说。
我妥协了。但在此之前，我突然意识到佐野万次郎和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病人都不一样。他确实是不想活了，他抑郁而焦虑，但他似乎还想从糟糕透顶的人生中看到些什么，我对他感到好奇，如果他的过去真的不堪入目，那么现在他在追求什么呢？
佐野万次郎张扬地在月光下笑。
“我在等我一个朋友的结婚邀请函！”
仅此而已，他伸出手指抚摸我的疤痕，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我被这理由逗笑，于是哭的更厉害了。我说，未来会好的，未来会有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做梦，好好生活。
佐野万次郎用看异类的眼神看我，犹豫着开口了：“…那你为什么还在哭？”
我哭着说：“我后悔了，我在那个时候怎么没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也没遇到你。”
佐野万次郎又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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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在遇到佐野万次郎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也跟着变得不稳定了。我专门又深入研读了上学时的教材，佐野万次郎就在我旁边啃鲷鱼烧，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他把鲷鱼烧塞进我嘴里一块，他说：“我想出去。”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天籁之音。
我那天激动到把自己的课本给撕了，小跑着去给佐野万次郎办理出医院的手续，并不是说让他出院，而是让他出医院走走，这已经是足够跨世纪的惊人壮举了。佐野万次郎站在住院部底下的草坪上时整个人是很痴傻的，他怔愣地伸出手挡了挡眼睛前的阳光，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很多。其实他本可以在医院里走走，只是他不愿意，他就这么硬生生在病房里把自己憋了五个月，是个人都会发疯的。
我站在他身旁，他下意识伸手拉我，感觉他走路都走不利索，我亲切地问他：“你想去干什么？”
他犹豫着：“我想骑车。”
我托关系给他弄来一辆CB250T。他还是不出医院大门，我也觉得这种事不能强求，毕竟见到车流人流会感到害怕是每个病人的通病。我和他在晚上九点推着摩托车，他想在医院里骑车被我制止了，不满地瘪了瘪嘴，他就推着车走，我在他旁边。我们绕了整个医院两大圈，医院真的很大。我还从没这么认真地用脚丈量它。
走累了，佐野万次郎就把车停下，靠在上面看夜空。九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对我说话，聊天，聊一些没有内容的东西，过了一会他开始对我说他的事，我就静静地听。他说他有好多好朋友，还有很多家人。陪他大晚上遛摩托车，这事是他以前一个朋友会干的。
“最后他们都走了。”他极其冷静地说。
事到如今再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显得太虚伪，他又问我：“你呢？”
我说：“不知道呢，在你走之前，应该不会。”
他说：“我老害怕你自杀。你看起来就是会自杀的那种类型。”
我说：“我熬过来了。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
佐野万次郎笑了，他眼睛里沉重的疲惫，在对我说完那些话之后变得轻松起来。我也从未有一刻感觉到如此轻快，我忍不住想要把他抱起来转圈圈，我感觉自己这五个月已经足够成功，佐野万次郎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他定了定身形，一下子拉住我的领口。
他吻了我。
一个笨拙的吻，像他剥糖塞进我嘴里那时一样。唇瓣短暂相贴又极快地分别，佐野万次郎狡黠地看着我，他说：“我忍不住。”
呼吸变得急促，于是我也俯身吻了他。
我颤抖着，想对他说些什么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说：“我感觉你就是我。”
佐野万次郎笑起来：“什么啊，这么不浪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