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了两下输液管,在液体冒出两三滴之后将管子接进乾青宗手背上的滞留针里。他扭着头看窗户旁边,一般来说病人身旁都会摆满家属和朋友送来的礼物,比较常见的是花束和果篮,可是乾青宗身旁简直空得离谱,窗台上只有一点灰尘。

    我将湿巾叠成方块状然后开始擦拭他注视的那块地方。乾青宗因为我的动作转移了视线,他今天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可能是伤口又疼了。垂着眸玩手指甲的乾青宗的睫毛弯弯长长的,阴沉的眼睛里好像有絮状的沉淀,看起来气色很差。其实在病院里很少能看到气色好的病人,只不过乾青宗年龄这么小的、还没有人陪护的病人,是有些罕见的。因为怜悯之心,经常有护士在他的病房里多停留一会,就是为了陪陪这个小孩,我也不例外。

    我擦干净他的窗台,乾青宗换了个姿势开始看我。他的嘴唇很薄,抿起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我知道一般这时候他是有什么需求了。

    我放软了语气:“有什么事吗?”

    “…能帮我把床调一下吗?谢谢。”

    我俯下身帮他把床支起一个弧度好让他倚着又不至于躺下,他又对我说了一声谢谢。要让乾青宗说出他的需求堪称困难,我和他磨了很久才变成现在这样。他只是紧紧闭着嘴,连护士铃都没摁过一次。乾青宗一个人待着,如果没有人帮他调床,他就一直躺着或者坐着。他先前在重症病房时是插尿管的,后来状态稳定下来转移了病房,在可以自由活动之后,我们取掉了他的尿管。乾青宗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输液,按理说很难一个人去卫生间,他可能连取下输液瓶都困难,但是他还是坚持着要自己处理这些事。

    我觉得他这个孩子有点倔,明明缴纳了数额相同的费用,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把费用物尽其用。他似乎总比别的病人要求的少一点儿,如果那天我不是恰好路过他的病房,恰好看到他伸长胳膊试图取下输液瓶、却整个人摔倒在地面,撞到伤口疼得蜷缩起来的模样,我真要以为乾青宗是个年龄小小的超人。

    我急忙过去把他扶起来。乾青宗摔倒的动静很大,滞留针被用力一拽在手背里弯曲了,我让他坐在床上给他拔针,取下医用胶带后看到乾青宗被扎得青青紫紫的手背,针头陷进去的一块肿出一个弧度。摸乾青宗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孩真的很瘦,我也摸过其他病房里小孩的手,大都是肉乎乎的,再不济手心里的肉也是软软的,乾青宗的手却呈现出一股不正常的白,我清晰地抚摸出指节的形状。

    我给他暂停输液取掉滞留针,准备重新进行。在这期间乾青宗一直低着头。他的头发因为治疗剃得非常短,有烧伤的位置都剃光了,被绷带严实地缠住,从我的角度看就是一个略显斑驳的毛茸茸的头、以一种要把自己埋起来的力度用力垂下。这是一种不正常的举动,我试探着安抚意味抚摸了两下他的脊背,明明是正好的尺码,病号服在乾青宗身上穿着就是有一种人在衣中晃的感觉,一手摸下去先是空气,再是乾青宗。

    他被我吓了一跳,把头抬起来惊慌地看我,眼眶瞪得大大的、瞳孔在其中不安地颤抖着。我心想他应该是有一些创伤后应激,于是开始懊悔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会帮你处理的。”

    乾青宗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撞击再次渗出液体,额头的绷带暗下去一小块。更换绷带的事归我管,但拿药要从医生那里拿,我做好联系负责乾青宗的医生的准备,笑着问他想去做什么。

    乾青宗的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对我说他要去卫生间。

    病房里有独立卫生间,我拉着乾青宗的手给他打开门。他走进去之后我又给他关上门,乾青宗在卫生间里待了很长时间,我就在外面看他空荡荡的病房,干净得离谱,窗户一直关着,屋里净是从楼道里蔓延出来的消毒水味。

    我见过乾青宗的父母,当然也只是他刚入院的那段时间。他们来签手术同意书,办理入院手续,缴费,同时表现出一种极度的悲伤。妻子哭嚎的声音好高好长,转着弯地在医院里回荡,他们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在纸质文件上,到最后手里湿的不成样子,连笔都握不住。我心想乾青宗的母亲和他长得真像,都一样漂亮,就算被泪水和悲伤扭曲了脸我也觉得漂亮。他们有两个孩子,我看着文件得知一个叫乾赤音,一个叫乾青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两位,他们停止了缴费,我几乎以为他们要放弃两个孩子,结果倒是一个黑色头发的小孩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缴费处,他不比台子高多少,手里却拿着包的严严实实的一叠钱。

    我从别的护士那里得知黑色头发小孩的事,才想起来我初次见乾青宗那天他也在。乾青宗和他重度烧伤的姐姐那天下午被推进医院,我远远地看到血肉模糊,又快步走进看到昏迷的乾青宗。他那时候也好漂亮,苍白的左半边脸上却有一大片暗红色的燃烧痕迹,焦黑的皮肤边缘流出□□,他的面部被烧得凹陷下去一块,头发也被烧去了一大块,我闻到人体组织燃烧的腥味,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到他优越的五官,我也许对这样的他感到恐怖,又一见钟情。从救护车上紧跟着下来一个抽泣的小孩,他从车上下来、先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着推车那边奔跑过去。

    有好事的护士告诉我那个小孩叫九井一,后来乾青宗也告诉我他叫九井一。九井一比乾青宗父母更像父母,给他们缴费,却从来不看护他们,他匆匆地来,又急忙忙地走,有时候身上很脏,我都怀疑他被打了,有时候又很干净,看起来一表人才。有次正好在住院部楼下看到抹着脸往外跑的九井一,我顺口问了一句:“你不去看看他们吗?”

    九井一猛地一刹车停下,险些摔倒,他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嘴比脑子快地回答了我:“…不用。”

    他飞快地离开,好像医院是恶鬼,在追他。

    所以,乾青宗从未被人看护过,也从未有人给他送过礼物,他的病房是如此干净,就连一日三餐都是护士给他打好送过去,这当然是好意而不是义务,乾青宗总是接过去然后说很多次谢谢,他却从来不笑,乾青宗看起来总是很迷茫,总是很平淡,看不出悲伤,也没有喜悦。

    乾青宗终于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我意识到有些奇怪。

    “怎么了?”我没开门。

    他说:“…对不起。”

    我很有耐心地对他说:“怎么啦?”

    他打开门,朝我展示了湿漉漉的裤子。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太伤害乾青宗的自尊心,于是快速地摁住他的肩膀让他背朝我,帮他脱掉了裤子。在这个过程中乾青宗一动不动,他的皮肤暴露在冷空气中起了鸡皮疙瘩,我推了两下他。

    “我帮你处理了就好,你先去床上躺着吧,被窝暖和。”我说,“你去呀,没事的,没事的,青宗。”

    乾青宗不动,我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看他的侧脸,发现他垂着眸背着脸,整片耳朵和脸颊都崩溃地染上红色。他在流泪,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左眼流出的泪水打湿了绷带,右眼流出的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嘀嗒到衣领,他一直在哭,把下唇咬得发白、咬的流了血,我着急地摁压他的下巴叫他不要再咬了,无果,干脆抱住他,抚摸他的后脑勺。

    记不得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我只记得我当时想的是幸好病房门关的死死的。我抱着乾青宗,他把脸躲在我怀里一直哭,从没有声音变成抽泣、像遇到噩梦的孩子一般难过而无助。他的手紧紧攥住我背后的衣服,我才发现他的力气这么大,拽得我的皮肤都有些疼痛。我一直说些安慰的话,直到我发现他可能并不需要这些,于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哭完。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把通红的脸从我怀里抬起来然后用两只手遮住,用力抹着。

    我说:“没关系,我真的会帮你处理好一切的。”

    我说:“青宗。”这个音节在我嘴里辗转了好久才被吐出来,然后是良久的沉默。乾青宗点着头,慢慢地走到病床上去、躺进去。

    我记这件事记了很久,因为他聚着水光的湿润的碧色眼眸和染上水珠的睫毛,还有惊恐地颤抖着抽动着的嘴角与瞳孔。我一直记得。

    乾青宗刚恢复清醒意识的时候,有时候会问乾赤音和九井一的事。他叫九井一“可可”,叫乾赤音“姐姐”,是有些依赖和渴望的成分在里面。可是随着时间过去、他沉默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因为无论是问哪个,都得不到结果。

    我再一次为乾青宗更换药物,乾青宗突然伸手拽住我即将离开的衣袖。我蹲下来看着这个小孩,他的头发稍微长出来了一点,软软地趴在头顶。

    乾青宗问我:“赤音怎么样了?”

    他没有叫姐姐。我愣了一会,话语在嘴里艰难地盘旋了一圈。乾赤音的状况不好,可以说是非常差劲,她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她长时间戴着呼吸机维持生命,伤口感染再感染,烧伤面积实在太大了,我甚至觉得她活着便是痛苦,每一次喘息都耗尽全身力气,像乾赤音这样青春靓丽的年纪本应该化妆打扮,然后干干净净地享受生活去,而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乾青宗看我不说话,居然伸手攥住了我的小手指,好像这样给了他很大勇气,他对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赤音不会再活过来了。”他的话语极度冷静,冷静得让我觉得全身都好冷,他的手却疯狂颤抖着,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见到可可,请告诉他不要再努力了。”

    乾青宗蜷缩起来,他试着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手仍然和我的紧紧纠缠在一起:“…不要再赚钱了。”

    “赤音的事,已经没办法了。父母的事也一样。”

    他不再说话了,呼吸好像突然对他很困难,于是他痛苦地大声喘息起来。我想去查看一下他是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他却用双手用力捂上我的眼睛。他的手好热,湿漉漉的,出了很多汗,罩在我的眼睛上,手指收起来只留指腹对着我,他没想过伤害我,他只是这么捂住我的眼睛。手指缝之间透出光来,我想到他这样会让输液管回血,又转了转视线看向被他的泪水打湿的被子。我想到他这样哭会恶化伤口,可我又实在说不出口要他别哭了。

    逼着小孩子去看理想的尸体,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他好像还想对我说话,可是话语磕磕绊绊地都变成呜咽和喘息,滴滴答答流在被子上。他重复了几个词,比如“可可”“赤音”“爸爸”“妈妈”,他说:“如果没有这样就好了!”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到,甚至为了他的朋友,他连放弃治疗都做不到,无论是赤音的,还是青宗的。

    乾青宗收回了手,背对着我,留给我他的左半边侧脸看。那一块被燃烧的痕迹,用白皙的绷带紧紧包裹住,泪水却透过它们让他的左半边脸变得湿润,在光下闪着光。

    他的人生从燃烧开始,而我只好为他抹去燃烧痕迹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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