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是要死了。

    她把身子向下滑,把半张脸埋进浴缸的水里,咕咕噜噜地吐泡泡。意识变得混沌的同时,她的手也变得软得像没骨头,她整个人沉进水里。浴缸里深红色的水被她挤出来,哗啦啦都涌到浴室地板上。

    这下终于能死了。

    好累。眼睛睁不开,嘴巴张不开。她胡乱想着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比如今天去药房拿药花了五百多,一口气买了那么多盒舍曲林,自己却没机会吃了。她一小时前给游戏氪金把一直想要的那张卡氪毕业了,反正要死了,钱什么的也无所谓了。

    热乎乎的水涌进鼻腔里,好辣。

    ……好累。

    嘴唇好干、为什么环境突然变得这么亮?

    失去意识的下一秒,突然一股强烈的疼痛钻开脑子、她猛地睁开眼睛,好像溺水之后突然获得了充足空气一般,她猛地喘息起来。原先呼吸道里浸满的液体令人惊讶地消失不见,她大声咳嗽起来,扣着嗓子好像要从那可怜的、粉红色的通道里呕吐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呼嘶呼嘶地发出濒死一般的呼吸声,她低头看自己湿润的掌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周围的环境。

    这不是她家,这不是她的小小的、拥挤的浴室。显而易见的这是病房,崭新的干净的病房,窗户上安着铁栏杆,风呼呼地从打开的窗户里灌进来,阳光、花香、鸟鸣,还有热得不成样子的室内。她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汗,抬起手来抹下巴,心想着自己应该是被哪个多管闲事的给救了。

    多管闲事。她试着去拿床头的玻璃杯,里面装着深褐色的液体,她从杯壁上看到自己摇晃着的影子,这确实是自己。长得没什么精气神,脸还臭。她嗅了嗅杯子里的东西是什么,闻出一股甜味。

    那这救她的人还挺有童趣。

    她身上被换了病号服,领子松松垮垮的。她掀开被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撸起袖子来看自杀的痕迹,瞳孔紧缩着、她震惊地抬着自己的手腕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用力地扣挖皮肤,摁压它。直到那块儿地方被挠得出血了发红了才停下,她没感觉到疼痛,剩下的只有震惊。

    ……没有了。

    没有割开的印子,没有!甚至连缝合的痕迹都没有,她记得自己割的可用力可用力,皮肉都绽开了,可吓人了,她还拍照留念了,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手腕干净得可怕,简直不像她的小臂,她的皮肤明明因为多次割伤变得粗糙干燥又发暗,很难看的,可是现在却和其他地方的皮肤没有任何差别。

    她还在震惊的时候,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发男生,身后跟着几个人。她心想这几个人应该是救了她的,但她可并不想向他们道谢。领头的黑发男生抱着一束花,包装纸是淡粉色的,缠着淡粉色的丝带。

    她闭上嘴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衣服款式他没见过,他只是在肩膀上披了个大衣,里面裸着上半身,在小腹上缠了一圈绷带。这么一看这几个男孩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点伤,发型也奇奇怪怪的。

    喔――这就是那种精神小伙吧,不过既然选择救她那心应该不算太坏,但是身体的变化又是怎么回事……先问问他好了。

    “你好,我――”

    “起きたのか!”

    ……?

    她听到这句不明白的语言,猛地愣了一下,和明显也愣住的男孩大眼瞪小眼,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姑且也是玩过日本卡牌游戏的女人,她能听出来这是日语,不过真要让她说日语那可是一窍不通,于是她使劲对着男生憋出一句毕生所学:“…こんにちは。”

    男生愣愣地点头,回了她一句。他身后的、歪着身子倚在他身上的朋友,噗嗤一声爆发出超级大声的笑。他用力打着黑发男生的后背,把他打得脸埋进花束里,又红着脸、脸上沾着一片花粉打了个大喷嚏。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飞快地交流着,她听不懂,但大概是能猜出来是在插科打诨,于是向后一仰缩进被窝里。

    被日本人给救了。

    但是好奇怪,她住的地方不会有外国人才对。她看着天花板,黑发的男生抱着花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探头看她,在她身上打下一片大大的阴影,脸通红地把花放在她的床头上,蹩脚地、发音歪歪扭扭地,对她说出一句中文的“你好”来。

    她好歹也是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说日语不会,说英语还是在行的。她想了一会儿即将要说的英语是否通畅,于是从床上坐起来,边用手比划着边用英语对他说话:“你好。我是中国人,不会说日文,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男生听得一愣一愣地点头,皱着眉使劲对她扯出一句磕磕巴巴的、日本口音极重的英语来。她听傻了,看她没有反应,男生开始用手疯狂对她比划,搭配一些断断续续的英文单词,还有他朋友“哈哈哈哈哈哈”的背景音。

    姑且还是能听懂一点点的,大概就是在表达:他们路过桥边时看到她溺水了,于是下去施救,然后把她送到了医院。她听得奇怪,皱起眉想自己应该是在自己的浴缸里失去了意识,于是下意识觉得他是在说谎。戴着红色长耳坠的少年已经笑够了,于是弯着腰擦眼泪,抬起头来她和他突然对视上,那眼神真是冷得吓人,她一下子知道这人压根不把她当回事。

    所以这个房间里唯一把她当事的、就只有黑头发一个人。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额头上,他发现她在看他,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两下脸颊,把刘海向后一抹,露出白洁的额头来。

    “……这是,这是。”他慢慢地、说出几个英文单词来,“游泳,游泳,在水里。”

    她想着根据这人刚才说的话,应该是救她弄湿的。如果他没有撒谎,那现在在她身上发生的就是超自然事件。

    “这里是日本?”她很有耐心地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讲给他听,“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点了点头,奇怪地看看她,又低头从裤兜里掏出个翻盖手机,点亮屏幕给她看。上面数字显示是2002年。

    真是超自然事件。这事要是真的,2002年她还没出生呢。她下意识摩挲起自己割过的左手腕,没摸到熟悉的疤痕,只摸到住院病人要戴的塑料手环,还愣了一下。

    男孩的朋友叼着根烟干抽,被他用胳膊肘用力戳了一下,又扭过头来对她笑,那笑容带着点儿安抚意味。他问她的名字、家人、家住在哪里,她寻思根本没有隐瞒这些东西的必要,于是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告诉他。发正确的中文音对于他来说显然比较难,她想了想又告诉他个对于日本人来说比较熟悉的名字。

    “美子。”她对着他说,“美子。”

    她取自己名字里的一个字,再在后面加上经典日本女性称呼,就拼成一个对她自己来说都有点儿陌生的名字。但是他终于从她嘴里听到个好理解的词,显然很高兴。他指着自己,告诉美子他的名字:“sano――sano,sinichiro。”

    美子跟着他读了一遍。他开始在床尾翻找医生留下的纸和笔,蹲在床尾悄悄写些什么,然后笑着凑过来,对着美子露出一口白牙、和他的手掌心。

    板板正正的五个汉字,佐野真一郎。

    她用中文读了一遍,又用刚才记下的日文读。佐野真一郎夸她好聪明,夸完又觉得不好意思。他抬头和朋友讲话,讲完对她深深鞠了个躬,佐野真一郎又站的直直的,他是真的很高,她得抬着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如果你感到舒服,你可以回家。”他用很烂的英文说,“我要走了。”

    她点头:“麻烦你了。”

    他好像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讪讪地笑了,带着一帮大男孩走出病房。刚才显得拥挤和吵闹的小房间现在变得好空旷,吸入空气也变得容易一些。她试着下床,没看到自己的鞋子,只有一双医院的棉拖鞋。美子先坐在床上活动两下腿部肌肉才下地,站起来的一瞬间视野猛地一暗,她扶着床边缓了一会。

    现在的情况大概是她穿越了,穿越到日本了。死了之后再穿越对于一些人来说应该是一种重获生命的喜悦,但是对美子来说很显然不是,毕竟她想了一年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自杀,她还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准备,好不容易花光自己全部存款痛痛快快准备告别人世间,结果又活了。

    真该死。想到这,她又想死了。

    美子用力拉扯手腕上的塑料环,扯不断,只是越扯越长,干脆用牙齿咬、再把床头的杆子套进去扯。好不容易把它从手上弄下来,手腕也被勒出一道红痕,她转了两圈,顺便在病房里上了个厕所,才出门。顺着走廊漫无目的地走,和她擦肩而过的都是些忙碌的护士和病人。

    她摸过自己身上除了病号服几乎没有东西,当然病房里也是什么都没有,属于是干干净净地死了,又干干净净地穿越到这边儿来。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小哥给自己的花带出医院,但那实在是太大了,只好把外面的包装纸撕开从里面挑出最好看的几朵来。她看不懂日语,但是她知道只要顺着大道走总能出大门,于是美子顺利地出了医院。

    不知道是不是年代不同,反正门口保安对她出入医院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手里攥着三朵花,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走在大街上,周围人投来看精神病的目光。不冤枉,她本来就是精神病,但是个人形象还是需要注意一下的,于是她停在路边把上衣边缘掖进裤子里。

    穿着拖鞋走在大马路上有点儿咯脚。美子感觉手心疼,张开手掌一看才发现是花枝子上有刺,扎手里了。

    微弱的疼痛感勾起她对于上学时候拿着圆规划手的回忆,于是突然生出一股恍惚感。感觉像梦一样,自己还活着,自己穿越了,本身就是在梦里才能发生的事。没人记载过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会看到什么东西,这或许是轮回开始前的美梦,再让她体会一把做人的快乐。

    可是做人并不快乐。

    而且她也不想有下辈子了。

    她看着周围。有好多看不懂的字、好多不认识的人。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感到恐慌的下一秒,她突然想通了――

    只要她再死一次,不就不用为这些事烦恼了吗?

    反正她已经用一次死亡来解决自己面临的一切痛苦了,感觉一旦开启了这扇大门,一切就像刹不住车一样回不去了。从现在开始遇到什么事情都先想着用死亡来解决,死了就不用顾忌这么多了!确实!

    有道理!真理!

    美子感觉大彻大悟,然后走的越来越快。现在城市还没发展到像未来一样那么壮观,美子走几步又看到动画片里经典的河堤,高高的、种着一大片绿绿的草,河水缓缓流动着,在夕阳底下波光粼粼。她想到自己在家里自杀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刚才在佐野真一郎手机上看到的是下午六点。

    她脱了鞋,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提着鞋和花,一只手撑着地,笨拙地马路上挪到草岸上,又一屁股一屁股地挪下去,挪到河边。

    她坐在石子上,脚一点点往水里放。冰冰凉凉的,水很深,漫到小腿肚时、脚趾头还没够到最深点。美子把拖鞋和花放在碎石子拼成的岸上,艰难地站在石子上,摁着脚底的疼痛往河里走。很快脚底下踩着的就是泥巴,她的脚软软地陷进去,吸饱了水的病号服在水里晃晃悠悠,每抬起脚来走一步都变得好艰难。

    美子一边走,一边张开双臂,等水漫到她胸口时,她向后一仰。脸被浸泡进水里、腥腥的河水涌进鼻腔耳道口腔的前一秒,她回忆起几个小时前的自杀。

    她拿着刀割开自己的手腕,一次没割到位,又割了好几次。第五次的时候血液终于如她所愿喷涌出来,直直溅在她脸上,眼睛里,弄得她睁不开眼睛。疼痛变得麻木,把手腕放进温水里之后一股诡异的抽离感和肿胀感蔓延到全身,她闭着眼睛将自己下沉、下沉,光溜溜的身体蹭着浴缸底,她的下半张脸陷进水里,膝盖露出水面。

    美子想到自己还在上学的时候。她飘浮在学校游泳池水面上,正值秋季,她像每一片落叶一样浮在水上,是一片等待人回收、等待人清理的垃圾。

    从水下看天空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她看到自己吐出来的泡泡慢慢上升着、最后破裂在水面。水弄得她的呼吸道火辣辣的,在视野因为缺氧变得昏暗之后,她远远地听到人大声呼喊的声音。

    …声音真大,真大……吵死了……快死了都不让人安分。

    “嘭”地一声、有什么又沉又大的东西猛地跳进水里,快速地逼近到她眼前。她惊讶地瞪大眼睛想看那是什么,之后手腕就被牢牢抓住,死死抓住,用力拽着她往岸边游。她反应过来这是个人类,而这个人类正把她往更痛苦的一边拽――这可不行!

    美子用力挣扎起来,但是她已经开始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感觉好沉,这是濒死的标志,明明就差一点就要死了,明明就差一点!

    差一点啊!

    她被人拉着手臂拖上岸,又被人托着腋窝搬起来、放在斜着的草坪上。他们嗡嗡嗡地说话,她听不清,只觉得自己耳鸣了,然后是大力地按压胸口、甩出口耳鼻里的水,在温热的呼吸逼近她之前,美子猛地睁开眼睛侧过头咳嗽起来,呕吐着液体。湿漉漉的美子和同样湿漉漉的小男孩对上视线,她想他一定是被她的表情给吓到了,因为他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子。

    她现在的表情一定不好看。湿淋淋的、带着怨恨的、烦躁的……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被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厌恶逼出来,她仍觉得视野模模糊糊暗暗的,于是躺在地上瞪着眼看天上的云,试着抬起手把插进眼里的头发拨开,做不到,手太沉了。

    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小男孩蹭过来看她,在她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突兀地闯进她视野里的天空。她转动眼珠去看他,他叼着根棒棒糖观察她,眼睛是深黑色的,逆着光,显得死气沉沉。

    他又在说日文。她闭上眼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什么话,懒得去辨认,张开沙哑的嗓子用英文对他说:“我是中国人。”

    “……哈?”

    这句她听懂了。她太累了,真的没心思去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或者再睁开眼看吵吵闹闹的、善心大发的小孩们。她只觉得烦。一个两个的阻挠她自杀,怎么她死之前没见得被这么多人关爱啊?

    过了一会儿,她在迷迷糊糊之间培养起困意时,突然又被拉着胳膊架着腋窝抬起来,然后把她放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体上。直到腿窝被人抬起,她才知道她被人给背了。从小到大背过她的人就只有她妈妈,这种被陌生人背起来的感觉颇为奇妙,她心情复杂地睁开眼看这小孩的耳朵根,发现他头上有一条龙。

    ……纹身?纹身贴?又是精神小伙?

    她听到两个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用日式英语对她说话。她听清几句,又含含糊糊地猜了几句,大概是一些劝她不要去死的话,再加上一个“先带你去mikey家”。

    mikey是谁啊。

    她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觉,背着她的男生把她一颠、向上一托,托住她的大腿。

    她只想到这下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

    美子醒来的时候身旁坐着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小女孩,她正忙着擦拭桌面,于是美子眼睛一闭试着先动动手指头。溺水带来的沉重感减轻许多,在食指成功抬起之后,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把重量压在右边,用右小臂撑着自己上半身坐起来。整个过程都顺利得不得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睡了特别特别长时间,身体才这么有劲。

    她从床铺里坐起来,脑子里还朦朦胧胧的。女孩在这期间已经凑到她身边,嘟嘟囔囔对美子说话,原本轻松的心情又因为听不懂日语而烦躁起来,她感觉耳朵深处嗡嗡响。她想自己不应该对小孩子发脾气,于是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停下来。女孩“噢”了一声,小心翼翼弯腰低下头,对她说:“……你好?”

    日本小孩咬中国字,显得格外稚嫩而怪异。美子揉自己的太阳穴,突然感慨自己九年义务教育把文科学满是件好事。

    她抬眼和推门进来的金发男孩对上视线。他推门推得用力,门框猛地碰撞在墙上,蹲在女孩旁边饶有兴致地看她。美子突然觉得自己像什么动物园里的动物,被人随意救上来、随意观赏。男孩慢吞吞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他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头上披着一块白毛巾。小孩用手指剥开糖纸,将浅黄色的糖果递给她。

    “糖。”他说,“嗯……橘子味的。”

    说罢他指了指自己:“mikey!”然后又指了指女孩:“艾玛!”

    几个简单的英文单词,就算音节被日本口音含糊过去她也听得懂。美子接过他的糖,糖棍被她在手指之间滚动,mikey满意地点头,牵着艾玛的手火速离开了房间。她把糖塞进嘴里,首先去看窗户。

    一楼,跳下去没有杀伤力。窗户从内锁住了,锁款式相当老,她想办法扣了两下,除了窗户框振动几下之外没有任何反馈。她想要是死在这几个小孩子的家里,八成会给他们留下心理阴影…但是这样好像也不错,一股奇异的感受随着口腔里融化的糖水一同流淌进喉咙,咕噜噜地冒泡泡。

    这应该是叫“艾玛”的女孩的房间。内饰整洁漂亮,床头放着小熊玩偶。她打开门沿着走廊走,是和式大宅子,美子第一次亲眼见这种房子,她先前和妈妈住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楼层隔音不好,有个浴室已经是谢天谢地的好格局。在靠近类似于客厅的宽敞房间时停下脚步,她贴在墙上听里面的人说话。

    两个人…啊,三个人?三个都是小孩子。她能听出里面与中文发音类似的音节,却猜不出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如果日本人说话真的是“死啦死啦滴”之类的就好了,她被自己逗乐,在身后的脚步声逼近之前、稳稳地转过身,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腕。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显得很无辜地笑了。美子认出他是先前叫佐野真一郎的男人,他轻巧地把手从她指间抽出,伸出大拇指指客厅大门。

    “那是我弟弟们。”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染上一层薄红,“去吧,你。”

    美子没有想要加入他们谈话的欲望,她在与人接触时下意识将左臂用身体遮住,在这诡异的时空穿越之前、她左臂前端还很难拥有知觉,而如今却能轻松挪动指尖。真一郎的视线向她左边微偏下,然后又笑着直视她的眼睛。

    他说:“去吗?”

    ―

    龙宫寺坚感觉这回他和佐野万次郎摊上了个大麻烦。

    “所以说从一开始就不该救她。”佐野万次郎打哈欠,“或者,你把她救上来之后,直接放走就好了嘛。”

    “这是个活人啊!”龙宫寺坚懊恼地拍桌子,“又不是小狗小猫的!再说了,救人也是mikey你先说的……”

    “那怎么办?”佐野艾玛问,“把她带到警察局?”

    龙宫寺坚陷入沉思:“……我觉得,像她这种不会说日文的外国人,肯定是遇到什么难事才被逼得跳河的…比如……”

    他嗫嚅着,忍不住把事情往最差的方向想。在红灯区长大的孩子天生要比同龄人懂的多一点儿,他不太敢把猜测讲给佐野们听,总之他还是用手掌把脸捂住。

    “真一郎不是要回来了。”佐野万次郎用毛巾搓自己的头发,然后又把水珠甩干,“问问他不就行了。”

    距离把那个中国女孩子从河里救上来,已经过去三个小时。时间不长,碰巧也遇上佐野家大哥回家,龙宫寺坚选择相信真一郎。敲定这个主意之后,门框被轻轻敲了三下,万次郎唤他大哥的声音轻快得像一只小鸟。

    “真一郎!”

    和他一起出现的是已经能自由行走的、被他从水里拖上来的女性。她被艾玛换了身衣服,艾玛的睡衣对她来说有点小,于是她细长的胳膊露出半截,趿拉着毛绒拖鞋,慢吞吞地死气沉沉地抱着胸看他们。

    龙宫寺坚下水拽她,直到今天才猛地意识到一个人在濒死时能爆发出多大的潜力――倘若这潜力能作用在正确的方向就好了。她长手长脚在水里奋力想要挣脱他,甚至几乎要把他一同拽进深处,龙宫寺坚呛了一口水,喉咙火辣辣的,他用“死沉”这个词来形容突然停止挣扎的女人,她像一具尸体,冰凉凉,硬邦邦,紧紧闭着眼。佐野万次郎见情况不对,迅速脱了衣服下水帮他,两个男孩一同把她拖上岸,在阳光照耀下,她苍白的脸让龙宫寺坚浑身发抖――他可不想救上来一个死人,于是他用力学着教科书上的姿势,帮她按压出口鼻里的水。

    她歪着头咳嗽,发出一种极为痛苦的悲鸣,好像被截断脖子的鸟。

    于是龙宫寺坚不敢抬眼看她,他不晓得佐野万次郎怎么有勇气对着真一郎叽叽喳喳,他光是和她对上视线,就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这是美子。”

    真一郎领着她坐在沙发上,龙宫寺坚注意到她的视线黏在茶杯上。也许是因为不会讲话?总之她看起来特别乖巧,先前的戾气和愤怒都褪去,她只是老老实实看着茶杯,他和她凝视着同一个茶杯。

    在佐野真一郎说完他们上午的相遇之后,三个小孩陷入了相同的沉默。龙宫寺坚看到她的视线转向敞开的窗户。

    佐野万次郎面色复杂地说:“……不是,她就这么想死吗?那拦着她的我们是不是做错事了?”

    “mikey!就算人家听不懂也不可以这么失礼!”

    艾玛慌乱地捂他的嘴,真一郎干笑着去瞟她,美子安静地用食指去扣左臂,龙宫寺坚听说有精神疾病的人会自我伤害,于是小心翼翼去瞟她的手臂内侧,很光洁,没有什么伤痕,他沉沉地吐一口气。

    “那美子还和我们挺有缘的。”真一郎垂着眸子,半截身子向前倾斜,“……如果她无处可去的话,在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也不是不行。”

    万次郎瞪圆了眼睛,用一种“怎么可能”的意思使劲给佐野真一郎使眼色。佐野真一郎缓慢地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赴死也太可怜了!”

    他握紧拳头:“如果她给我们家带来什么麻烦,再请她离开也不是不行!”

    佐野万次郎半晌一边鼓掌一边趴到龙宫寺坚耳畔对他说话:“真一郎绝对是看上她了,这见色忘家的男人。”

    龙宫寺坚只是紧张地悄悄用手指摩挲膝盖上的布料。他和美子面对面坐着,突然觉得口渴,在佐野家决定她去留时、她全程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真的好像一只小猫小狗,被任性地决定了命运。龙宫寺坚并非觉得她可怜,他是佐野家的外人,也没得管。他只是口渴,想要喝水,而他的茶杯在美子面前放着。

    ……怎么去拿呢。

    美子泛红的指尖,推茶杯给他。他猛地瞪大眼睛,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挪到美子放在桌子上的手上、好像她是什么珍稀动物。

    她说英文:“你……,请?”

    龙宫寺坚尴尬地挺直脊背。

    他听不懂。他小学六年的读书经验,只支撑他听懂一个“you”。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坚仔才听不懂呢!”万次郎笑得前仰后合,居然伸手在美子面前晃了两下,“你真的听不懂我们说话吗?但是英语说的很好耶!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佐野真一郎打开手机,在上面先输入一句日语,把这句话给屋里所有人看,又运作翻译软件。龙宫寺坚忙着喝他的茶水,他突然觉得吞咽这件简单事对他来说都十分困难,他忍住不去看对面的美子,她的手指甲在小臂上留下长长弯弯的一道红痕。

    机械女声读出佐野真一郎输入的那句话。

    “如果你无家可归的话,你愿意住在这里吗?”

    龙宫寺坚终于可以随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同去打量她。从艾玛的粉红色毛绒睡衣下露出的白皙手臂一路看到她抿起来的淡色嘴唇,她好像陷入思考,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每个人脸上,真一郎忙不迭输入第二句话:“免费的。”

    她朝真一郎勾了勾指尖,示意他将手机拿过来。她打字很快很快,手指像在键盘上跳舞,佐野万次郎包括龙宫寺坚本人、对电子设备的了解仅限于游戏厅里的格斗机器,美子好像和他们不是同个时代的人,处处透着一种“我很优秀”的气质。

    机械女声说:“这是我的荣幸。麻烦您了。”

    龙宫寺坚看到万次郎在后背对他悄悄比耶,这么看来,大家对她都还是友好且好奇的。他想美子在佐野家总不会活得很差,佐野家都是些好人。女性静静观察着他们的笑容,他们与她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屏障,龙宫寺坚将其归类于语言不通导致的陌生。

    万次郎举手:“我我我!我来教她读书写字!”

    “明明艾玛来比较好,而且艾玛和姐姐都是女生。”

    “哈?应该是我吧!按加入这个家的时间来说我算是美子的哥哥吧!”万次郎扁嘴,“艾玛来家里的时候都会讲话了,就算是我也有一个教妹妹说话的梦!”

    “笨蛋mikey,美子姐姐横看竖看都比你要大吧!”

    “我不管,我就是哥哥。”佐野万次郎把手臂盘到后脑勺,一偏头向龙宫寺坚讨说法,“坚仔觉得我和艾玛哪个对?”

    ……怎么看都是艾玛对。

    但是,龙宫寺坚一时忘了回答佐野万次郎的话。真一郎也好、mikey也好、艾玛也好,都没注意到缩在沙发角落的美子在做什么。被她用指甲反复剐蹭的位置已经冒出血珠,而她本人还无意识地看窗户外面。龙宫寺坚想提醒她一下,或者干脆直接把她的手拍开,在他犹豫的时候,美子突然用手掌遮住那块渗血的位置。

    她对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

    好吵啊。

    实在无处可去,又一时半会不清楚究竟怎么死,所以姑且答应下来了。男孩的音量相当大,美子实在不想动脑子想他们在讨论什么,干脆开始发呆。她想可以趁着这个家里没人时偷偷用菜刀剁手,这样一想是挺好的――她和对面坐着的、头上纹了一条龙的男孩子对上视线,下意识朝他笑了笑。

    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应该是初中和小学那时候…那时候生活还是挺好的。

    好吵啊。真的好吵。她真的好想在现在冲向厨房,就地插进自己肚子里,用这种方法堵住他们的嘴好像也不错。对面坐着的男孩突然扒起桌子上的橘子,然后剥开一半,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她指了指自己,对于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想到自己的男孩表示一丝感激和惊讶,他歪着头笑了下,用手遮住额上的龙。

    美子把橘子塞进嘴里,酸涩的汁水溅进喉咙。

    …算了,恶趣味的事情等到真的要死了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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