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胖胖的，但是超级受欢迎？！
高二分了新班级，爱花坐在凳子上怎么都感觉别扭。新班级的凳子太硬、位子太小，挤的她好难受。她提着校服裙子小心翼翼地把腿迈到座位里面、又小心翼翼地把椅子往后推了下，最后把腿艰难地从椅子和桌子之间挤进去。自己的椅背碰到了后座的桌面，被那声音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动不动地绷直了背。
今天下雨了，爱花的老雨伞无论是打开还是收起来都很困难，所以为了避免在教学楼前雨伞合不上、挡路的情况，她提前在校门口把伞合上，然后用书包挡在头顶，闷着头往班里跑。
爱花跑的很慢，跑的很累，皮鞋和地面打了个滑，她猛地一歪身子又迅速撑着墙站起来。在心里比较着自己丑陋的跑姿被同学看到和淋了一身雨被同学看到这两者哪个比较可怕，她深吸一口气，用力调整着砰砰跳的心脏和彻底乱掉的呼吸，扭头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在看她，挺直了腰稳定地慢慢地走向班级，好像个勇士。
爱花被老师叫过去做自我介绍，她提前把半边身子挪出椅子，好让自己离开座位的身影不那么狼狈。
她走路都是很小心的，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幅度，害怕自己的一身赘肉会随着动作露出来。特别是夏天，她被学校要求着穿女子制服，可是根本就不合适嘛，大大的、高高的爱花，挤进女子高中制服的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圆滚滚的球。
没有人这么说过爱花，但是爱花就是知道。肩膀好宽、好圆，腰周围的肥肉坠在胯上，把衣服撑得像个圆筒。她根本不敢照镜子，只是看着自己，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就涌上心头。
好像自己只是存在着就是做错了什么事，爱花总是活的小心翼翼的。小的时候，大人们都夸爱花乖，都夸她贤淑，甚至说她内向。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如果不努力迎合大家的话，一转眼就要被抛下了、要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给抛下了。
爱花接过老师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前原爱花”四个字，声音不大不小地对着底下的同学介绍自己，目光却没法好好聚集在他们身上。爱花感觉自己身上淋了雨变得粘粘的，头发都被雨水凝成一团。
好狼狈，好想逃跑。
“前原同学，还是擦一下吧。”
这种窘迫感在班主任递给她纸巾之后达到顶峰，她咬了舌头，差点儿在“讨厌的东西”那里打哏，所以在接过老师的纸巾之后，她直接结束了自我介绍，一边低着头擦脸上和衣服上的水渍，一边一脚踩下讲台，慢慢地缩回座位。
爱花有时候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
爱花讨厌被抛下。讨厌别人比她好，更讨厌自己。
爱花有一身从小到大跟着她的肉肉，无论再怎么控制自己的饮食、再怎么运动，这累赘就是甩不掉。可能她天生就不应该减肥，因为她的脑子很好使呀！她初中连着三年都是年级第一，读书很厉害，所以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她。不良学生与爱花好像有油与水的分别，因为她很讨人喜欢嘛。她肉肉的、圆圆的脸，天生就叫人感受到善意，她总是把自己的态度放的很低，温柔地恭维所有人，融入所有人里，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明明没有人欺负她，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活的不顺心、不如意。
爱花讨厌别人笑话她的身材。同龄人最喜欢把这种低俗当作玩笑讲给她听，他们模仿她运动的动作，用力在胸前挤出和爱花一样的形状和重量，比划着那些肉在空中上下颠簸时、带起的水一样的波浪。
谁叫爱花是这么臃肿，是这么好脾气，不得不磨练出好脾气来呢？她只好跟着他们笑呀，装模作样地追赶他们两步，再轻轻地捶一捶他们的肩膀，这事就以玩闹的形式过去了。
初中的时候，班里男生张扬地要评比个班花出来。爱花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看书，漫不经心地听他们打闹，连续报出几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儿的名字。
“爱花呢？”突然有个男孩问，“爱花怎么样？”
“――她呀！”有人大声回答，“她那么胖，不行的啦！”
站在黑板下面的人都笑了，有女生笑着给爱花说这件事，爱花也笑，等笑够了，作势要拿着书揍他们，慢慢地走出教室。她跑到洗手间看自己的圆圆的脸，然后蹲在厕所隔间里抹眼泪。
她一直哭，一直哭，等到上课铃打响了，她出去洗脸，又慢吞吞地回到教室里。
爱花就是觉得自己活的不顺心、不如意。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她缩在座位上心想新班级的第一次自我介绍真是糟糕透顶，这副淋湿了的模样要被新同学记着一整天，然后当作笑柄…她胡思乱想着，悄悄地挪挪屁股，把自己弄得离同桌再远一点儿。
同桌好像是个男生，一直把头埋在臂弯里，桌面上放着一副眼镜，刚才她走上讲台时也没能看到他抬起头的模样。
不过他的头顶是黄色的…是混血？是染的？不良？爱花想这都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打算和男生来往。爱花没谈过恋爱，她自觉不配谈恋爱，怎么会有人喜欢她呀，女生之间说说就算了，哪里会有男生喜欢她呢。没有。
班主任继续让学生上来自我介绍。按理说爱花后面就是她的同桌，年纪偏大的女性低着头看花名册，拼着同桌的名字。
“灰…灰谷，灰谷龙胆！”
坐在爱花身旁的男生动了一下，吓得爱花揪紧了自己的裙边。淋湿的衣服多少已经干了一些，她又把一边的腿伸出椅子，如果同桌要出去的话就一定会经过爱花，而她要迅速地给她让开道路…爱花盘算的好好的，班主任连续叫了三声灰谷龙胆的名字，她感觉周围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聚集在她身上，还是灰谷龙胆身上？爱花紧张得驼背，试图把自己变得再小一点儿、小一点儿……倘若自己真的生的小小的，那就好了！
爱花低着头，看到灰谷龙胆的运动鞋。底子好厚，好白，好干净，有闪亮亮的镀金鞋边，看起来就好贵。爱花把自己脏兮兮的小皮鞋挪得离他远一些，他的鞋跟不快不慢地敲击着地面，爱花好不容易捕捉到嗒嗒的声音，悄悄抬眼看到同桌正在抬头。
他黄黑相间的长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慢慢被拉起、柔软地垂在他的肩膀上、大臂上。他瘦削的肩膀和脊背直直挺起，露出他校服外套底下的薄衬衣。他就这么伸了个懒腰，又细又长的手指从桌子上拿起眼镜来，左右一甩打开眼镜腿，架在鼻梁上。脸上就算被衣服压出些红印子、就算爱花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脸，爱花还是因为他的优越的五官而在心里赞叹着。
原来她的身边是这么漂亮的人呀。这样不就更显得她难看、她丑了吗？
灰谷、灰谷……灰谷龙胆。
爱花在心里重复着他的名字，试着给他让开道路。她把身子离开座位后才站起来，然后手里拿着笔下意识看向周围。同学们都像害怕着什么一样瞬间把脑袋转向别处，爱花奇怪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不叫它露出太多弧度，又看向灰谷龙胆。
他长得漂亮的同时又显得很凶，正吊起眼角一只手捏着眼镜，奇怪地看着她。
他们的视线对接上，爱花又乱瞟着快速看向别处。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得太难看，一只手作出请的姿势。灰谷龙胆把左胳膊架在桌面上，对着班主任伸长了右胳膊。
“老――师，我不去自我介绍可以吗？”
爱花惊讶地看向班主任，发现她居然面色为难地点了点头。灰谷龙胆咧着嘴笑，爱花只好又像不协调一样缩回座位里，她努力告诉自己灰谷同学没有在看她、可是在好不容易坐进座位之后她偷瞟灰谷龙胆时，他们第二次对上眼睛。
爱花尴尬地朝灰谷龙胆笑，夹紧了胳膊。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皱起眉，又趴在桌子上。
爱花听到他对她说：“一会儿要是有发书的事，你帮我整理好。”她心想灰谷同学原来是这么不礼貌的人…手却主动帮他收拾好了书本，从大到小摞得整整齐齐，放在灰谷龙胆的桌角上。
―
……灰谷同学好像是不良。
但是和爱花初中时见过的不良都不一样，灰谷龙胆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长得也很好看…他好像在维持着最低出勤率的样子，每周上三天学，在学校按时上课，下课就跑出去。
爱花像对待其他任何人一样柔和地对待灰谷龙胆。他有一些大少爷脾气，指使爱花做什么事都很顺手，并且毫无悔改的样子。她心想自己除了听他的话也没什么能做的，爱花下意识就会答应别人的请求，更何况灰谷同学的要求都是很普通的、朋友之间会帮着做的事，收拾卷子和课本，记作业，不会做的题给他抄一下之类的……很简单的事。
听他的话总比不听要好一些。
爱花不想惹出什么乱子，这个想法在她观察到同班同学都很怕灰谷龙胆之后更加坚定。她不知道灰谷龙胆为什么被人害怕，但她知道只要和他打好关系就不会出错。
她和灰谷龙胆关系确实好了一些，总归是变成了会说上几句话的普通同学。爱花坐在树荫底下抱着膝盖看操场上打球的同学，把汗淋淋的脸埋进臂弯里，看着自己肚子上被挤压出来的重叠的赘肉。
好讨厌，明明同学们都在休息时间结伴运动，她却只能笑着拒绝他们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因为，爱花真的很笨，真的很不会运动…她的手指撸起短袖侧着头看自己大臂上的肥胖纹，肉把皮肤撑开的、紫红色的纹路，不管怎么搓洗都没法和其他皮肤颜色一致，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她用手指勾着自己冰袖的边缘，让被紧紧勒住的肉们有喘息的机会，看着那被勒成深色的皮肤发呆。
“你很热？那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个？”
爱花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向身后躲去、却让后脑勺直直撞上灰谷龙胆的小腹，疼得她抬头看他，灰谷龙胆站得直直的，先看了一圈操场上的人，又看爱花。他用膝盖踢了踢爱花的背，弯着腰看她的胳膊，伸手指她的大臂。
“这是生长纹？”
爱花心想他还好没有再追究冰袖的事，拽着短袖挡住肥胖纹：“……这是，脂肪把皮肤撑开了…大概就是这样……”
她越说越小声，有一种把自己的弱点放在灰谷龙胆牙齿下的感觉。
要被嘲笑了、要被拿这个开玩笑了。她低着头不敢看灰谷龙胆，他“喔”了一声，盘腿坐在爱花身旁很久没说话。爱花悄悄地抬起一只眼睛看灰谷龙胆，发现他正托着腮看操场上打羽毛球的女生，朝着爱花的脸微微一瞥，又去看她们。
爱花有点儿坐立不安，有点儿胡思乱想。灰谷同学一直盯着她们是因为喜欢吗？毕竟她们很瘦很好看…是不是在拿她和她们作比较，还是因为她实在太难看了，实在需要看点好看的人来净化眼睛……
爱花的手指扣进自己的胳膊里，听到灰谷龙胆问她：“我刚才看到有女生邀请你一起去玩来着，为什么不去？”
“灰、灰谷同学，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了……？”她震惊地回忆刚才起周围的身影，发现自己完全没注意到灰谷龙胆。她又悄悄地用视线爬过灰谷龙胆那边，少年盘起来的腿很细，把黑色的校服裤撑直，被工整地包裹着。
她把目光缩回到自己膝盖上，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嘛没办法，因为我运动很差啦，跑起来的话超――级难看的。灰谷同学不去和男生们打篮球吗？灰谷同学的话一定很擅――”
“不去。”他没等爱花说完话，沉着眼睛看着操场，“他们很无聊啊，很脏。”
诶？话说到这个份上……？
爱花觉得还是不要和没礼貌的同桌说话比较好。默默扭过头时，灰谷龙胆突然向她伸出手、不轻不重地隔着校服捏了两下她的大臂内侧。
肥肥的垂下去的肉被他用手掌托起来又按压着，这种揉法好像她小时候揉橡皮泥一样，让她浑身汗毛竖起，惊恐地看向他。灰谷龙胆和她对上视线，噗嗤一声笑了，手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好像他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呜哇，不可思议。这真的是肉？不是水？”
“……请、请不要这样！”爱花猛地把他推开，用手撑着自己向后退了两步。
“抱歉抱歉。”
他笑嘻嘻地把手收回去，歪着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因为我太好奇了，原谅我嘛…爱花…是叫爱花是吧？你和她们不太一样，所以没忍住。”
这话在爱花听来就是明晃晃的嘲笑。“和她们不太一样”的意思不就是比她们胖吗？可是、可是…就算再讨厌，也只好讪讪地对他一笑而过，因为爱花已经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
爱花把脸埋进胳膊里，遮住自己湿润的眼睛，哼哼地笑：“我也觉得我很特别喔！”
“是啊，你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的事一样，居然很平和地和我拉近关系了。”她听灰谷龙胆清脆的声音，“真厉害，而且叫你做什么你就真去做了，而且做的很好，你好厉害。”
爱花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可是灰谷同学却像刹不住闸一样一直说，一直说：“你该不会真不知道吧？我的事。”
“……不知道。”爱花闷闷地说，“没兴趣知道。”
灰谷龙胆把尾音拖的很长很长，赞叹一般发出“诶――”的声音。
“那你就不要知道了。”他又把手伸过来，慢慢地、重重地揉了两下爱花的头发，手指头夹着她的头发拽她的头皮，拽得她好痛好痛。
他往后一仰躺在树荫下不再说话了，但是爱花知道他一直坐在她旁边。下课铃打响的时候，爱花猛地从原地坐起来，急匆匆地要离开灰谷龙胆身边，扭头看到他保持着躺平的姿势闭目养神，抬起一只眼睛看她。
“你还不走？”
“我要走了。至于灰谷同学在这里睡觉，会着凉。”
“烂好人。”灰谷龙胆把胳膊摊平，摆出个大字型，“话说，我昨天看到你的便当好厉害，是你自己做的？”
“……啊，嗯。”
“喔――厉害。”他从树荫下坐起来，笑嘻嘻地对她说，“给我也做一份呗。”
“……我拒绝。”
“为什么？！我们不是同桌吗？不是朋友吗？”
被朋友这个词刺痛耳朵，爱花气鼓鼓地扭头想对他说出一些恶毒的话来，对着灰谷龙胆那双眼白偏多的眼睛、又泄了气。
“……就一次。”她闷闷地说，“就给你带一次。”
不能惹事、不能惹事。不能和男生们开玩笑。
―
爱花今天被安排去倒垃圾，她把垃圾袋封好口，抱着黑色的袋子稳稳地走到教学楼背面的垃圾箱处，把垃圾扔进去。低头看自己的手表，距离同班同学放学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以为是刚才扔进去的垃圾有什么易燃物，走近垃圾桶旁边的拐角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是不良少年，或蹲着，或站着，在教学楼背面聚成群。
灰白色的烟雾飘到爱花眼前，爱花心想自己应该要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离开这里，刚迈出一步，她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灰谷龙胆的声音，于是又悄悄地探出头来，看到在一群少年中背对着她站得直直的灰谷龙胆，一只手抄着兜，另一只手夹着烟。
以往披散着的及肩发现在被扎在脑后，他好像只说了那一句话，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圈的不良少年们就哈哈大笑起来，摆出讨好的表情小心翼翼再靠近他一点儿。爱花最熟悉那种神态了。
……灰谷同学不简单啊。她心思复杂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她把头缩回去之后、灰谷龙胆突然向着她的方向扭过头。他抖了一下烟灰把湿润的烟蒂塞进嘴里，用牙齿叼住它、又从兜里掏出烟盒来晃，听里面剩余几根碰撞的声音。
“…龙胆老大？”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那个问他话的不良。把还燃烧着的、吸了半根的烟从嘴里抽出来，他把它摁灭在那人的肩膀上，又碾着转了个圈。
“没听到。”
灰谷龙胆看着爱花离开的位置，挑了挑眉毛：“……你们班的女人？想要的话就直接去上啊，关我什么事，这么无聊的事别跟我说。”
他掏出手机找到今天新加的爱花的联系方式。
【便当的菜要吃肉。】
―
……又这样了。
明明是特地收拾好的便当，自己却总是都吐出来。只要感受到胃里沉甸甸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存在，就感觉好奇怪，就感觉自己有罪。
沉重的负罪感让爱花喘不过气来，事实上她也确实喘不过气来。粘稠的消化物从鼻腔和口腔火辣辣地涌出来，刚吃进去的食物混合着液体大块大块地热乎乎地被吐掉，喉咙好痛，食道好痛，难听的声音和酸臭的气味冲得爱花头疼。她一直开着水龙头试图冲洗遮盖它们，但爱花还是觉得好响、好臭、好难过。
好难过。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流出来，被刺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感觉自己是这么不争气，浪费了食物，浪费了钱，还糟践了自己。就算这么做也不会变瘦的、可是好像只有吃饭这一件事能让她感到幸福，除此之外怎么办才好……
爱花哭着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室里。这节课是体育课，但是爱花的脚扭伤了，她本来就不擅长运动，甚至恐惧运动，所以扭伤了脚不能上课反而正好。她能在教室里写会儿东西，或者读读书，哪样都比运动好。
可是一旦进入轻松的独处时间，爱花就开始觉得浑身不痛快。一种孤独和她习以为常的悲伤疯狂地冲击着她，逼得她吐个不停，哭个不停。只要自己待着的话就什么都没法正常运转，她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变得更坏。
她从书包的夹层里摸出一把美工刀，刀的外壳黏糊糊的，是她昨天弄上去的血。她摘下冰袖，冰袖的边缘把她胖胖的肉勒出深紫色的印子，但是她必须得戴着这个，不然就会被人认成怪胎。她虔诚地把刀片从外壳里推出来，咔哒咔哒的，把用钝了的最上面一节掰断，露出崭新的锋利的刀刃，她把手掌根冲着桌角用力捶了一下，好不容易停止了手部的颤抖，把刀尖对准，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用力地把刀子摁进肉里，从手腕到柔软的手肘、竖着在手臂上割出一大道痕迹。
小臂内侧完全被割开，肉先是被刀子摁得陷进去，又缓慢地舒张来，露出底下红红的深深的，被割开的肉。爱花紧张地捏紧手肘，却在看到血液像河流一样涌出来时，不可避免地变得舒适、变得幸福。这种疼痛她早已感知不到，反而分担了很多精神压力。血顺着胳膊滑落又滴在她垫着的纸巾上，汇聚成一个红色的水泊，爱花小心翼翼地把刀再次对准胳膊，看到刀刃上留下白色的皮屑。
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哟。”他说，“你在做什么？”
他走路没有声音！爱花被吓得浑身颤抖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种自己不堪的模样被发现的这种最深层的恐惧被激发出来，她顾不得血的事，无力而苍白地把胳膊藏在桌子下面，结结巴巴地放软语气问灰谷龙胆怎么突然来上学。
男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他今天披散着及肩发，垂下头时，发尾挠着爱花的脸颊。
“突然想来上学，所以就来了。你在干什么？”
“怪不得戴冰袖…”
灰谷龙胆的手撑着她的椅背，悄悄靠近她，然后用力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几乎在碰到伤口的一刻把它弄得涌出很多血珠来。爱干净的灰谷龙胆好像一点儿都不嫌弃她的血弄脏了手，只是好奇地打量她的胳膊。爱花突然有种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的感觉，无论再怎么挣扎、再怎么想死，都没用，都逃不开。
好痛苦，要呼吸不上来了……好疼，好疼……灰谷龙胆的手指摁得太用力了，他蛮横地挤入她的伤口，扩张她的皮肤，她感觉自己撕裂着，从未有过的钝痛传到身体里，好难受。
“就算割掉肉放掉血，你也不会瘦的喔。”他说着，再次抓住她试图挣脱的手，“莫非你有这种病？”
爱花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灰谷龙胆仍然玩着她的伤口，像个小孩子。
“求你了、求你了，灰谷同学！”她猛地抬起头，瞪大那双泪汪汪的眼，“求你了，不要和别人说！不要！”
灰谷龙胆还以为她要求他放开她，结果居然是求他不要说。他歪着头看他和爱花紧挨着的皮肤，他的手掌已经变得湿漉漉红通通的，在爱花的手臂上留下大大的红手印。爱花软得奇怪的肉从他的指缝里溢出，他发现他居然无法一只手抓过爱花的小臂来，他再次感慨她是真的很胖，她抬起头时圆圆的眼泪从圆圆的脸上滚下来，看起来真可怜。
他闻到血腥味，不只是血腥味。第一次来到这个班级的时候就想说，爱花身上有一股味道。不是男生身上那种臭味，而是一种奇怪的香味。有点像…啊，鱼味，鱼油味？好土啊。灰谷龙胆猛地被自己这比喻逗笑，噗嗤一声，捏得爱花的手臂更紧了。
爱花被捏得好疼，咬着嘴唇忍着，用力眨眼睛让自己的眼泪流出去，让视野变得清晰一些。
灰谷龙胆稍微松开手，被血液润得滑溜溜的手臂就从他的手掌心里逃出去了。爱花急忙掏出纸巾，先塞给灰谷龙胆两张，又自己用一张。血液已经有些凝固，灰谷龙胆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每一次攥拳又松开，都发出粘腻的声音。爱花的纸巾也有股香味，他随意将它们团成团塞进裤兜里，在爱花的桌面上留下个血指印。
他两只手撑着爱花前后的桌子，用膝盖推推爱花，把她推到他的座位上。他凑近急得流眼泪的爱花，只觉得她这样真有意思。
“那我给你保守秘密。”他说，“没关系啦，我这么尊重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你的好同桌。”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我们是朋友吧，爱花。”
灰谷龙胆再次伸手触碰爱花的伤口。刚才用力擦拭过，现在里面混进一些纸屑，灰谷龙胆把纸屑用手指揪出来，又扳着她的手腕看。边看，他边夸赞着爱花厉害，爱花有勇气。
被这种审视的目光刺激，爱花在恍惚中、在灰谷龙胆对她说的好话中，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他很放松，很淡定，丝毫没表现出对她的恶意。除了恐惧和压力之外，她居然还有一些得到解放的轻松……她居然从这种暴力行为中，感受到轻松。
酥麻从灰谷龙胆与她触碰的皮肤中传来，灰谷龙胆的手原来这么热，他的目光原来这么尖锐，灰谷龙胆的眼睛原来这么亮，别人对自己感兴趣时，这种莫名其妙的快乐原来这么爽快。爱花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被各种情感冲击着，最终变得茫然，变得无助。
无助。所以只能选择相信灰谷龙胆说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谢谢。”
灰谷龙胆愣住了，他看着爱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于是笑个不停，笑倒在爱花的座位上：“什么叫谢谢？你居然对我说谢谢！”
他和爱花对视着，爱花的眼眶也是圆圆的，湿润的眼睛看着别人时有种纯天然的无害。他这才发现爱花的右眼下有三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痣，被发丝遮住，她不好意思地将视线挪到膝盖上，那些痣颤抖着，含蓄地闭上双眼。
灰谷龙胆想她这副模样就像即将赴死的动物一样。他再次对着爱花皱眉。
―
灰谷兄弟很少在同一天上学。他们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出勤率，像今天这样一起吃午饭更是少之又少。灰谷兰拆开面包的塑料袋，看着灰谷龙胆心不在焉地从包里掏出一个便当盒。盒子是蓝色的，上面贴着一个纸条，灰谷兰还没看、就被龙胆匆匆揉成团塞进兜里。
灰谷兰看到这便当盒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不是龙胆的东西，灰谷龙胆掏出筷子戳着米饭，把菜送进嘴里。
“是追求你的女生做的？”
灰谷龙胆噎了一下，好不容易把一口饭咽下去，没有立刻回答灰谷兰的问题，而是下意识在操场上寻找什么，半晌用筷子指着操场对面树荫下、一个人坐着的女生。
“那个。”灰谷龙胆说着，又吃了一口，“叫…前原。前原。她送给我的。”
灰谷兰从灰谷龙胆饭盒里夹了一块肉，眯起眼睛看那边的爱花。爱花从远了看也很胖，灰谷兰感慨了一声好胖。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呢，手艺也一般。”
灰谷龙胆低着头吃，把筷子头塞进嘴里，突然有些得意地对着灰谷兰笑。
“你等她过来，看到她就知道了。”他说，“圆滚滚的、笨笨的，而且还有点病，是越对她坏就会越高兴的类型。稍微对她好一点，就会自我怀疑，她想的好多。
“而且啊，大哥你要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喔，湿漉漉的，圆圆的，跟狗一样…还是仓鼠？狗吧。”
“那种眼神，那种明明觉得害怕还看过来，不得不满怀爱意和信任的眼睛。”
灰谷龙胆把筷子从牙齿间松开。
“恶心死了，那种眼睛。”
今天下雨了，爱花的老雨伞无论是打开还是收起来都很困难，所以为了避免在教学楼前雨伞合不上、挡路的情况，她提前在校门口把伞合上，然后用书包挡在头顶，闷着头往班里跑。
爱花跑的很慢，跑的很累，皮鞋和地面打了个滑，她猛地一歪身子又迅速撑着墙站起来。在心里比较着自己丑陋的跑姿被同学看到和淋了一身雨被同学看到这两者哪个比较可怕，她深吸一口气，用力调整着砰砰跳的心脏和彻底乱掉的呼吸，扭头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在看她，挺直了腰稳定地慢慢地走向班级，好像个勇士。
爱花被老师叫过去做自我介绍，她提前把半边身子挪出椅子，好让自己离开座位的身影不那么狼狈。
她走路都是很小心的，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幅度，害怕自己的一身赘肉会随着动作露出来。特别是夏天，她被学校要求着穿女子制服，可是根本就不合适嘛，大大的、高高的爱花，挤进女子高中制服的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圆滚滚的球。
没有人这么说过爱花，但是爱花就是知道。肩膀好宽、好圆，腰周围的肥肉坠在胯上，把衣服撑得像个圆筒。她根本不敢照镜子，只是看着自己，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就涌上心头。
好像自己只是存在着就是做错了什么事，爱花总是活的小心翼翼的。小的时候，大人们都夸爱花乖，都夸她贤淑，甚至说她内向。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如果不努力迎合大家的话，一转眼就要被抛下了、要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给抛下了。
爱花接过老师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前原爱花”四个字，声音不大不小地对着底下的同学介绍自己，目光却没法好好聚集在他们身上。爱花感觉自己身上淋了雨变得粘粘的，头发都被雨水凝成一团。
好狼狈，好想逃跑。
“前原同学，还是擦一下吧。”
这种窘迫感在班主任递给她纸巾之后达到顶峰，她咬了舌头，差点儿在“讨厌的东西”那里打哏，所以在接过老师的纸巾之后，她直接结束了自我介绍，一边低着头擦脸上和衣服上的水渍，一边一脚踩下讲台，慢慢地缩回座位。
爱花有时候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
爱花讨厌被抛下。讨厌别人比她好，更讨厌自己。
爱花有一身从小到大跟着她的肉肉，无论再怎么控制自己的饮食、再怎么运动，这累赘就是甩不掉。可能她天生就不应该减肥，因为她的脑子很好使呀！她初中连着三年都是年级第一，读书很厉害，所以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她。不良学生与爱花好像有油与水的分别，因为她很讨人喜欢嘛。她肉肉的、圆圆的脸，天生就叫人感受到善意，她总是把自己的态度放的很低，温柔地恭维所有人，融入所有人里，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明明没有人欺负她，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活的不顺心、不如意。
爱花讨厌别人笑话她的身材。同龄人最喜欢把这种低俗当作玩笑讲给她听，他们模仿她运动的动作，用力在胸前挤出和爱花一样的形状和重量，比划着那些肉在空中上下颠簸时、带起的水一样的波浪。
谁叫爱花是这么臃肿，是这么好脾气，不得不磨练出好脾气来呢？她只好跟着他们笑呀，装模作样地追赶他们两步，再轻轻地捶一捶他们的肩膀，这事就以玩闹的形式过去了。
初中的时候，班里男生张扬地要评比个班花出来。爱花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看书，漫不经心地听他们打闹，连续报出几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儿的名字。
“爱花呢？”突然有个男孩问，“爱花怎么样？”
“――她呀！”有人大声回答，“她那么胖，不行的啦！”
站在黑板下面的人都笑了，有女生笑着给爱花说这件事，爱花也笑，等笑够了，作势要拿着书揍他们，慢慢地走出教室。她跑到洗手间看自己的圆圆的脸，然后蹲在厕所隔间里抹眼泪。
她一直哭，一直哭，等到上课铃打响了，她出去洗脸，又慢吞吞地回到教室里。
爱花就是觉得自己活的不顺心、不如意。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她缩在座位上心想新班级的第一次自我介绍真是糟糕透顶，这副淋湿了的模样要被新同学记着一整天，然后当作笑柄…她胡思乱想着，悄悄地挪挪屁股，把自己弄得离同桌再远一点儿。
同桌好像是个男生，一直把头埋在臂弯里，桌面上放着一副眼镜，刚才她走上讲台时也没能看到他抬起头的模样。
不过他的头顶是黄色的…是混血？是染的？不良？爱花想这都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打算和男生来往。爱花没谈过恋爱，她自觉不配谈恋爱，怎么会有人喜欢她呀，女生之间说说就算了，哪里会有男生喜欢她呢。没有。
班主任继续让学生上来自我介绍。按理说爱花后面就是她的同桌，年纪偏大的女性低着头看花名册，拼着同桌的名字。
“灰…灰谷，灰谷龙胆！”
坐在爱花身旁的男生动了一下，吓得爱花揪紧了自己的裙边。淋湿的衣服多少已经干了一些，她又把一边的腿伸出椅子，如果同桌要出去的话就一定会经过爱花，而她要迅速地给她让开道路…爱花盘算的好好的，班主任连续叫了三声灰谷龙胆的名字，她感觉周围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聚集在她身上，还是灰谷龙胆身上？爱花紧张得驼背，试图把自己变得再小一点儿、小一点儿……倘若自己真的生的小小的，那就好了！
爱花低着头，看到灰谷龙胆的运动鞋。底子好厚，好白，好干净，有闪亮亮的镀金鞋边，看起来就好贵。爱花把自己脏兮兮的小皮鞋挪得离他远一些，他的鞋跟不快不慢地敲击着地面，爱花好不容易捕捉到嗒嗒的声音，悄悄抬眼看到同桌正在抬头。
他黄黑相间的长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慢慢被拉起、柔软地垂在他的肩膀上、大臂上。他瘦削的肩膀和脊背直直挺起，露出他校服外套底下的薄衬衣。他就这么伸了个懒腰，又细又长的手指从桌子上拿起眼镜来，左右一甩打开眼镜腿，架在鼻梁上。脸上就算被衣服压出些红印子、就算爱花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脸，爱花还是因为他的优越的五官而在心里赞叹着。
原来她的身边是这么漂亮的人呀。这样不就更显得她难看、她丑了吗？
灰谷、灰谷……灰谷龙胆。
爱花在心里重复着他的名字，试着给他让开道路。她把身子离开座位后才站起来，然后手里拿着笔下意识看向周围。同学们都像害怕着什么一样瞬间把脑袋转向别处，爱花奇怪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不叫它露出太多弧度，又看向灰谷龙胆。
他长得漂亮的同时又显得很凶，正吊起眼角一只手捏着眼镜，奇怪地看着她。
他们的视线对接上，爱花又乱瞟着快速看向别处。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得太难看，一只手作出请的姿势。灰谷龙胆把左胳膊架在桌面上，对着班主任伸长了右胳膊。
“老――师，我不去自我介绍可以吗？”
爱花惊讶地看向班主任，发现她居然面色为难地点了点头。灰谷龙胆咧着嘴笑，爱花只好又像不协调一样缩回座位里，她努力告诉自己灰谷同学没有在看她、可是在好不容易坐进座位之后她偷瞟灰谷龙胆时，他们第二次对上眼睛。
爱花尴尬地朝灰谷龙胆笑，夹紧了胳膊。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皱起眉，又趴在桌子上。
爱花听到他对她说：“一会儿要是有发书的事，你帮我整理好。”她心想灰谷同学原来是这么不礼貌的人…手却主动帮他收拾好了书本，从大到小摞得整整齐齐，放在灰谷龙胆的桌角上。
―
……灰谷同学好像是不良。
但是和爱花初中时见过的不良都不一样，灰谷龙胆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长得也很好看…他好像在维持着最低出勤率的样子，每周上三天学，在学校按时上课，下课就跑出去。
爱花像对待其他任何人一样柔和地对待灰谷龙胆。他有一些大少爷脾气，指使爱花做什么事都很顺手，并且毫无悔改的样子。她心想自己除了听他的话也没什么能做的，爱花下意识就会答应别人的请求，更何况灰谷同学的要求都是很普通的、朋友之间会帮着做的事，收拾卷子和课本，记作业，不会做的题给他抄一下之类的……很简单的事。
听他的话总比不听要好一些。
爱花不想惹出什么乱子，这个想法在她观察到同班同学都很怕灰谷龙胆之后更加坚定。她不知道灰谷龙胆为什么被人害怕，但她知道只要和他打好关系就不会出错。
她和灰谷龙胆关系确实好了一些，总归是变成了会说上几句话的普通同学。爱花坐在树荫底下抱着膝盖看操场上打球的同学，把汗淋淋的脸埋进臂弯里，看着自己肚子上被挤压出来的重叠的赘肉。
好讨厌，明明同学们都在休息时间结伴运动，她却只能笑着拒绝他们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因为，爱花真的很笨，真的很不会运动…她的手指撸起短袖侧着头看自己大臂上的肥胖纹，肉把皮肤撑开的、紫红色的纹路，不管怎么搓洗都没法和其他皮肤颜色一致，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她用手指勾着自己冰袖的边缘，让被紧紧勒住的肉们有喘息的机会，看着那被勒成深色的皮肤发呆。
“你很热？那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个？”
爱花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向身后躲去、却让后脑勺直直撞上灰谷龙胆的小腹，疼得她抬头看他，灰谷龙胆站得直直的，先看了一圈操场上的人，又看爱花。他用膝盖踢了踢爱花的背，弯着腰看她的胳膊，伸手指她的大臂。
“这是生长纹？”
爱花心想他还好没有再追究冰袖的事，拽着短袖挡住肥胖纹：“……这是，脂肪把皮肤撑开了…大概就是这样……”
她越说越小声，有一种把自己的弱点放在灰谷龙胆牙齿下的感觉。
要被嘲笑了、要被拿这个开玩笑了。她低着头不敢看灰谷龙胆，他“喔”了一声，盘腿坐在爱花身旁很久没说话。爱花悄悄地抬起一只眼睛看灰谷龙胆，发现他正托着腮看操场上打羽毛球的女生，朝着爱花的脸微微一瞥，又去看她们。
爱花有点儿坐立不安，有点儿胡思乱想。灰谷同学一直盯着她们是因为喜欢吗？毕竟她们很瘦很好看…是不是在拿她和她们作比较，还是因为她实在太难看了，实在需要看点好看的人来净化眼睛……
爱花的手指扣进自己的胳膊里，听到灰谷龙胆问她：“我刚才看到有女生邀请你一起去玩来着，为什么不去？”
“灰、灰谷同学，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了……？”她震惊地回忆刚才起周围的身影，发现自己完全没注意到灰谷龙胆。她又悄悄地用视线爬过灰谷龙胆那边，少年盘起来的腿很细，把黑色的校服裤撑直，被工整地包裹着。
她把目光缩回到自己膝盖上，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嘛没办法，因为我运动很差啦，跑起来的话超――级难看的。灰谷同学不去和男生们打篮球吗？灰谷同学的话一定很擅――”
“不去。”他没等爱花说完话，沉着眼睛看着操场，“他们很无聊啊，很脏。”
诶？话说到这个份上……？
爱花觉得还是不要和没礼貌的同桌说话比较好。默默扭过头时，灰谷龙胆突然向她伸出手、不轻不重地隔着校服捏了两下她的大臂内侧。
肥肥的垂下去的肉被他用手掌托起来又按压着，这种揉法好像她小时候揉橡皮泥一样，让她浑身汗毛竖起，惊恐地看向他。灰谷龙胆和她对上视线，噗嗤一声笑了，手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好像他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呜哇，不可思议。这真的是肉？不是水？”
“……请、请不要这样！”爱花猛地把他推开，用手撑着自己向后退了两步。
“抱歉抱歉。”
他笑嘻嘻地把手收回去，歪着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因为我太好奇了，原谅我嘛…爱花…是叫爱花是吧？你和她们不太一样，所以没忍住。”
这话在爱花听来就是明晃晃的嘲笑。“和她们不太一样”的意思不就是比她们胖吗？可是、可是…就算再讨厌，也只好讪讪地对他一笑而过，因为爱花已经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
爱花把脸埋进胳膊里，遮住自己湿润的眼睛，哼哼地笑：“我也觉得我很特别喔！”
“是啊，你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的事一样，居然很平和地和我拉近关系了。”她听灰谷龙胆清脆的声音，“真厉害，而且叫你做什么你就真去做了，而且做的很好，你好厉害。”
爱花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可是灰谷同学却像刹不住闸一样一直说，一直说：“你该不会真不知道吧？我的事。”
“……不知道。”爱花闷闷地说，“没兴趣知道。”
灰谷龙胆把尾音拖的很长很长，赞叹一般发出“诶――”的声音。
“那你就不要知道了。”他又把手伸过来，慢慢地、重重地揉了两下爱花的头发，手指头夹着她的头发拽她的头皮，拽得她好痛好痛。
他往后一仰躺在树荫下不再说话了，但是爱花知道他一直坐在她旁边。下课铃打响的时候，爱花猛地从原地坐起来，急匆匆地要离开灰谷龙胆身边，扭头看到他保持着躺平的姿势闭目养神，抬起一只眼睛看她。
“你还不走？”
“我要走了。至于灰谷同学在这里睡觉，会着凉。”
“烂好人。”灰谷龙胆把胳膊摊平，摆出个大字型，“话说，我昨天看到你的便当好厉害，是你自己做的？”
“……啊，嗯。”
“喔――厉害。”他从树荫下坐起来，笑嘻嘻地对她说，“给我也做一份呗。”
“……我拒绝。”
“为什么？！我们不是同桌吗？不是朋友吗？”
被朋友这个词刺痛耳朵，爱花气鼓鼓地扭头想对他说出一些恶毒的话来，对着灰谷龙胆那双眼白偏多的眼睛、又泄了气。
“……就一次。”她闷闷地说，“就给你带一次。”
不能惹事、不能惹事。不能和男生们开玩笑。
―
爱花今天被安排去倒垃圾，她把垃圾袋封好口，抱着黑色的袋子稳稳地走到教学楼背面的垃圾箱处，把垃圾扔进去。低头看自己的手表，距离同班同学放学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以为是刚才扔进去的垃圾有什么易燃物，走近垃圾桶旁边的拐角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是不良少年，或蹲着，或站着，在教学楼背面聚成群。
灰白色的烟雾飘到爱花眼前，爱花心想自己应该要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离开这里，刚迈出一步，她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灰谷龙胆的声音，于是又悄悄地探出头来，看到在一群少年中背对着她站得直直的灰谷龙胆，一只手抄着兜，另一只手夹着烟。
以往披散着的及肩发现在被扎在脑后，他好像只说了那一句话，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圈的不良少年们就哈哈大笑起来，摆出讨好的表情小心翼翼再靠近他一点儿。爱花最熟悉那种神态了。
……灰谷同学不简单啊。她心思复杂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她把头缩回去之后、灰谷龙胆突然向着她的方向扭过头。他抖了一下烟灰把湿润的烟蒂塞进嘴里，用牙齿叼住它、又从兜里掏出烟盒来晃，听里面剩余几根碰撞的声音。
“…龙胆老大？”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那个问他话的不良。把还燃烧着的、吸了半根的烟从嘴里抽出来，他把它摁灭在那人的肩膀上，又碾着转了个圈。
“没听到。”
灰谷龙胆看着爱花离开的位置，挑了挑眉毛：“……你们班的女人？想要的话就直接去上啊，关我什么事，这么无聊的事别跟我说。”
他掏出手机找到今天新加的爱花的联系方式。
【便当的菜要吃肉。】
―
……又这样了。
明明是特地收拾好的便当，自己却总是都吐出来。只要感受到胃里沉甸甸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存在，就感觉好奇怪，就感觉自己有罪。
沉重的负罪感让爱花喘不过气来，事实上她也确实喘不过气来。粘稠的消化物从鼻腔和口腔火辣辣地涌出来，刚吃进去的食物混合着液体大块大块地热乎乎地被吐掉，喉咙好痛，食道好痛，难听的声音和酸臭的气味冲得爱花头疼。她一直开着水龙头试图冲洗遮盖它们，但爱花还是觉得好响、好臭、好难过。
好难过。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流出来，被刺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感觉自己是这么不争气，浪费了食物，浪费了钱，还糟践了自己。就算这么做也不会变瘦的、可是好像只有吃饭这一件事能让她感到幸福，除此之外怎么办才好……
爱花哭着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室里。这节课是体育课，但是爱花的脚扭伤了，她本来就不擅长运动，甚至恐惧运动，所以扭伤了脚不能上课反而正好。她能在教室里写会儿东西，或者读读书，哪样都比运动好。
可是一旦进入轻松的独处时间，爱花就开始觉得浑身不痛快。一种孤独和她习以为常的悲伤疯狂地冲击着她，逼得她吐个不停，哭个不停。只要自己待着的话就什么都没法正常运转，她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变得更坏。
她从书包的夹层里摸出一把美工刀，刀的外壳黏糊糊的，是她昨天弄上去的血。她摘下冰袖，冰袖的边缘把她胖胖的肉勒出深紫色的印子，但是她必须得戴着这个，不然就会被人认成怪胎。她虔诚地把刀片从外壳里推出来，咔哒咔哒的，把用钝了的最上面一节掰断，露出崭新的锋利的刀刃，她把手掌根冲着桌角用力捶了一下，好不容易停止了手部的颤抖，把刀尖对准，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用力地把刀子摁进肉里，从手腕到柔软的手肘、竖着在手臂上割出一大道痕迹。
小臂内侧完全被割开，肉先是被刀子摁得陷进去，又缓慢地舒张来，露出底下红红的深深的，被割开的肉。爱花紧张地捏紧手肘，却在看到血液像河流一样涌出来时，不可避免地变得舒适、变得幸福。这种疼痛她早已感知不到，反而分担了很多精神压力。血顺着胳膊滑落又滴在她垫着的纸巾上，汇聚成一个红色的水泊，爱花小心翼翼地把刀再次对准胳膊，看到刀刃上留下白色的皮屑。
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哟。”他说，“你在做什么？”
他走路没有声音！爱花被吓得浑身颤抖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种自己不堪的模样被发现的这种最深层的恐惧被激发出来，她顾不得血的事，无力而苍白地把胳膊藏在桌子下面，结结巴巴地放软语气问灰谷龙胆怎么突然来上学。
男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他今天披散着及肩发，垂下头时，发尾挠着爱花的脸颊。
“突然想来上学，所以就来了。你在干什么？”
“怪不得戴冰袖…”
灰谷龙胆的手撑着她的椅背，悄悄靠近她，然后用力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几乎在碰到伤口的一刻把它弄得涌出很多血珠来。爱干净的灰谷龙胆好像一点儿都不嫌弃她的血弄脏了手，只是好奇地打量她的胳膊。爱花突然有种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的感觉，无论再怎么挣扎、再怎么想死，都没用，都逃不开。
好痛苦，要呼吸不上来了……好疼，好疼……灰谷龙胆的手指摁得太用力了，他蛮横地挤入她的伤口，扩张她的皮肤，她感觉自己撕裂着，从未有过的钝痛传到身体里，好难受。
“就算割掉肉放掉血，你也不会瘦的喔。”他说着，再次抓住她试图挣脱的手，“莫非你有这种病？”
爱花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灰谷龙胆仍然玩着她的伤口，像个小孩子。
“求你了、求你了，灰谷同学！”她猛地抬起头，瞪大那双泪汪汪的眼，“求你了，不要和别人说！不要！”
灰谷龙胆还以为她要求他放开她，结果居然是求他不要说。他歪着头看他和爱花紧挨着的皮肤，他的手掌已经变得湿漉漉红通通的，在爱花的手臂上留下大大的红手印。爱花软得奇怪的肉从他的指缝里溢出，他发现他居然无法一只手抓过爱花的小臂来，他再次感慨她是真的很胖，她抬起头时圆圆的眼泪从圆圆的脸上滚下来，看起来真可怜。
他闻到血腥味，不只是血腥味。第一次来到这个班级的时候就想说，爱花身上有一股味道。不是男生身上那种臭味，而是一种奇怪的香味。有点像…啊，鱼味，鱼油味？好土啊。灰谷龙胆猛地被自己这比喻逗笑，噗嗤一声，捏得爱花的手臂更紧了。
爱花被捏得好疼，咬着嘴唇忍着，用力眨眼睛让自己的眼泪流出去，让视野变得清晰一些。
灰谷龙胆稍微松开手，被血液润得滑溜溜的手臂就从他的手掌心里逃出去了。爱花急忙掏出纸巾，先塞给灰谷龙胆两张，又自己用一张。血液已经有些凝固，灰谷龙胆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每一次攥拳又松开，都发出粘腻的声音。爱花的纸巾也有股香味，他随意将它们团成团塞进裤兜里，在爱花的桌面上留下个血指印。
他两只手撑着爱花前后的桌子，用膝盖推推爱花，把她推到他的座位上。他凑近急得流眼泪的爱花，只觉得她这样真有意思。
“那我给你保守秘密。”他说，“没关系啦，我这么尊重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你的好同桌。”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我们是朋友吧，爱花。”
灰谷龙胆再次伸手触碰爱花的伤口。刚才用力擦拭过，现在里面混进一些纸屑，灰谷龙胆把纸屑用手指揪出来，又扳着她的手腕看。边看，他边夸赞着爱花厉害，爱花有勇气。
被这种审视的目光刺激，爱花在恍惚中、在灰谷龙胆对她说的好话中，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他很放松，很淡定，丝毫没表现出对她的恶意。除了恐惧和压力之外，她居然还有一些得到解放的轻松……她居然从这种暴力行为中，感受到轻松。
酥麻从灰谷龙胆与她触碰的皮肤中传来，灰谷龙胆的手原来这么热，他的目光原来这么尖锐，灰谷龙胆的眼睛原来这么亮，别人对自己感兴趣时，这种莫名其妙的快乐原来这么爽快。爱花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被各种情感冲击着，最终变得茫然，变得无助。
无助。所以只能选择相信灰谷龙胆说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谢谢。”
灰谷龙胆愣住了，他看着爱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于是笑个不停，笑倒在爱花的座位上：“什么叫谢谢？你居然对我说谢谢！”
他和爱花对视着，爱花的眼眶也是圆圆的，湿润的眼睛看着别人时有种纯天然的无害。他这才发现爱花的右眼下有三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痣，被发丝遮住，她不好意思地将视线挪到膝盖上，那些痣颤抖着，含蓄地闭上双眼。
灰谷龙胆想她这副模样就像即将赴死的动物一样。他再次对着爱花皱眉。
―
灰谷兄弟很少在同一天上学。他们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出勤率，像今天这样一起吃午饭更是少之又少。灰谷兰拆开面包的塑料袋，看着灰谷龙胆心不在焉地从包里掏出一个便当盒。盒子是蓝色的，上面贴着一个纸条，灰谷兰还没看、就被龙胆匆匆揉成团塞进兜里。
灰谷兰看到这便当盒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不是龙胆的东西，灰谷龙胆掏出筷子戳着米饭，把菜送进嘴里。
“是追求你的女生做的？”
灰谷龙胆噎了一下，好不容易把一口饭咽下去，没有立刻回答灰谷兰的问题，而是下意识在操场上寻找什么，半晌用筷子指着操场对面树荫下、一个人坐着的女生。
“那个。”灰谷龙胆说着，又吃了一口，“叫…前原。前原。她送给我的。”
灰谷兰从灰谷龙胆饭盒里夹了一块肉，眯起眼睛看那边的爱花。爱花从远了看也很胖，灰谷兰感慨了一声好胖。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呢，手艺也一般。”
灰谷龙胆低着头吃，把筷子头塞进嘴里，突然有些得意地对着灰谷兰笑。
“你等她过来，看到她就知道了。”他说，“圆滚滚的、笨笨的，而且还有点病，是越对她坏就会越高兴的类型。稍微对她好一点，就会自我怀疑，她想的好多。
“而且啊，大哥你要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喔，湿漉漉的，圆圆的，跟狗一样…还是仓鼠？狗吧。”
“那种眼神，那种明明觉得害怕还看过来，不得不满怀爱意和信任的眼睛。”
灰谷龙胆把筷子从牙齿间松开。
“恶心死了，那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