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比较冷,岛崎春感觉凉意从后脖颈渗进来,刚剪了寸头,后脑勺平平的不怎么好看,她下意识要用手抹一下脖子,抬起一只手臂时另一只手臂被手铐拉扯着一起抬起来,岛崎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逮捕了。

    她原先是个妹妹头,发尾弯曲着向内卷,正好遮住她皮肤上那块疤,如今彻底没了支撑,只觉得全身冷。刚才她被母亲逼着缠上束胸,她放空着大脑没听进去她说几个字,最后被母亲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打上脸颊,好不容易在这种火辣辣的疼痛里回过神来,母亲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着,拽着她的领子质问她是否真的把她当回事。

    母亲先是哭,然后怒其不争地嚎起来,岛崎春恍惚间觉得自己热乎乎的耳朵里要流出血,母亲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额头往桌角上砸,这下她真的流出血来了。血蒙住半边视线,她转转眼珠留个眼白给母亲。

    “你只要老老实实度过这一年就行!”她又显得无比爱怜地抚摸她额头破损的皮肤,“小春小春,你要好好长大。”

    岛崎春咀嚼着这句话,品出点儿荒谬来,毕竟她已经进少年院了,哪儿来的好好长大。

    刚被母亲把额头砸出个凹陷,她走路轻飘飘地、摇摇晃晃地,每一步都得抻直了膝盖。尖锐的口哨声从她左边的围栏里传出来,她倾斜视线看到被栏杆圈起来的操场,还有扒在上边嘀嘀咕咕的高壮男生,岛崎春朝着刚才吹口哨的方向转过头去,死气沉沉地瞪了他们一眼。

    “呸!”他抹起下半张脸,“我还以为是个女的!”

    岛崎春知道自己长得凶。她对着镜子扒拉过自己的眼眶,想弄明白自己的眼白究竟有多少,直到眼珠微微凸出。她天生下垂眼,母亲骂她长得像狼,长得吓人,她被人剪了头发、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看起来像个地狱来索命的恶鬼,咧嘴一笑露出底下歪七扭八的尖锐的牙齿,凶狠样能逼走所有同龄人。

    岛崎春没有朋友,她觉得自己也不太需要朋友。女扮男装进了这家少年院、也只是母亲的意思,因为这家少年院的高层是她家关系户,母亲想让她过得舒服一点儿。这么看来母亲还是爱她的。

    岛崎春用囚服的袖口抹了一把额头,她出了一层薄汗。她一言不发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跟着她的警察不敢动她,于是一帮人只好随着她的脚步时不时换个位子,就是为了遮住她。等好不容易走进设施里,她突然觉得头一阵一阵地疼,视野黑黑的,湿漉漉的黑黑的血又从额角渗出来。

    于是岛崎春的目的地从监督室临时改到医务室。她坐下的时候挺直了背扭脖子,发出咔擦咔擦清晰的骨头扭动声,医务室的老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掌凉凉地将她的寸头一遍一遍抚摸过去。

    碘酒触碰伤口像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老师是成年女性,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岛崎春聊天。要让岛崎春集中注意力听别人讲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嗯嗯”“啊啊”地回应着老师,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老师,看到和医务室隔着一层玻璃的输液室,一个小孩子倚在椅子上,眼睛透过玻璃,黏在她身上。

    她抬头和他对视时他却躲开了。岛崎春注意到他银白色的短发还有深色的皮肤,意识到他是个混血儿。混血儿犯罪案例不在少数,不如说正是因为是混血、犯罪之后才格外被媒体关注。岛崎春胡思乱想着,额头的伤口被用棉布盖住,医用胶带贴在她的皮肤上,黏黏的,凉凉的。她现在无论触碰什么都觉得凉。

    “他是谁?”

    岛崎春从座位上站起来,临走时路过了输液室。她穿的布鞋和地面摩擦着,她看到那个白发男生抬起眼来看她,于是本着最基本的礼节对他点头。男生淡然地扭头看向别处,他的脸上还留着一块淤青。

    警察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医务室的老师悄悄在纸上写字,露出“黑川”这个姓氏给岛崎春看。她草草地瞟了一眼,又直直地向着监督室走去。

    做完一整套入院的流程,岛崎春被安排在一个小单间。她早预料到这种情况,对一切也都算接受良好,她的情况相较别人来说特殊的多,当然给高层塞的钱也多,一年的刑期,单人间,这是她应得的。

    墙壁上有日程表,岛崎春被要求修整一个午休之后参加下午的正常课程。她睡了一觉,门在下午一点被敲响,岛崎春提前二十分钟进入少年院的教室。免去自我介绍,应该也没人在乎一个提前坐好的普通男生,教师给她安排的座位是最后一排单独坐。

    岛崎春先在书皮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又趴在桌子上翻课本,这节理论课教授的基本都是这个年龄段的学校内容。她翻书很慢,一页一页捻平整,把每个字都读进去,不会发出什么声音。一点半时学生们排成几队进入教室,一排的深灰色囚服,整齐的寸头,看得岛崎春审美疲劳,她没有辨认他们的心思,自顾自认课本上的字句。

    白发男孩走到她身旁拉开她旁边的桌子,砰地一声整个人歪歪斜斜地缩进座位里,把腿架在桌子底下的横梁上。岛崎春注意到他手背上贴着的创口贴,于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他长得什么模样,认出是上午在医务室的那个黑川。

    她认为黑川是个刺头。以他为中心蔓延开、周围一圈都是空的,整个教室的后部都安安静静,甚至前面的说话声也只是断断续续,老师讲课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到后排。在她再次低下头时,教室后门被人一脚踹开,发出巨大的声音。

    咋咋呼呼的男生从后门大摇大摆进来,落座在黑川附近。有的甚至已经熟悉地与黑川攀谈起来,零零散散的字进入岛崎春的脑子里,让她觉得很烦。她不自觉地把书页边角揉皱,又心疼地把它抚平,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她,她抬起头来找那束扎眼的目光,和紫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一、二、三,三双紫色的眼睛。她冷静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黑色寸头的高个男生笑嘻嘻地冲她摆手。岛崎春又朝他们点头,于是那高个男生好像来了劲,微微仰头看她书皮上用油性笔写的名字。

    “……岛崎,春?”

    她看清他的脸,晓得这是长相和她不是一路的美男子。壮实的男生扭过头来看她,毫不留情地嗤笑:“这么瘦?名字和身子都跟娘们似的。”

    岛崎春不在乎他们如何评价她,因为她也不在乎他们。她翻书的声音大了些,隔壁趴着的黑川把手背上的创口贴揭下来揉成一团,随意扔在她与他桌子间的过道上。他转了个身把脸朝着她,半张脸被大臂遮住。

    她和黑川对视了有一分钟,率先示弱把视线移开。黑川慢悠悠地叫她“岛崎”。

    岛崎春没心思搭理他。所幸这群男孩对她的兴趣不大,半节课没再和她搭话,她顺利地在一整节课上读完了所有科目的教科书。

    少年院每天上午下午两次放风,下午放风时间比上午短得多,短短十五分钟,她更愿意在这时候睡一会,可惜所有人在下课后排着队被强迫在操场活动,她一时半会逃不出去。

    九月初天气阴凉,岛崎春盘算着自己要找个太阳好的地方休息。她盘腿坐在正好被阳光照着的台阶上,感觉水泥台阶上热乎乎的很舒服,她喜欢暖洋洋的感觉,也不讨厌阴影处的凉风,当然无论处于哪种状态,她都不喜欢被打扰。

    “你是新人?”不认识的男生,该说不愧是男性专门少年院,太多男性要让她不舒服了,“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地方只可以坐‘极恶的世代’。”

    岛崎春没忍住在听到那五个字时笑出声来。男生在她头上投下一片阴影,正好遮住她的阳光,她现在还不是很生气,不过她想如果他对她纠缠不休,她就要生气了,很生气。

    她说:“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觉得应该讲究先来后到。”

    岛崎春的声音很沙哑,好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声带,也是无可奈何,她先前才被母亲掐着喉咙甩在地上。对面的男生表情变得不好看,他蹲下来和她说悄悄话,阳光露出一点儿来,岛崎春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你还是怎么进来的?”

    “抢劫的时候打人了。”

    男生露出个鄙夷的表情:“菜!”

    岛崎春点头:“确实是。”

    “那我劝你还是快点儿走。极恶的世代很可怕的,他们杀人了!”

    男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得意洋洋起来,他的脸在说到“杀人”两个字时变得红通通,激动得要笑出来。岛崎春将二郎腿撤下来,抻直了腿占据三层台阶,她的腿从男生两条腿中间穿过去,让他脸色不太好看。岛崎春慢吞吞地说:“又不是你杀人了,你在激动什么?”

    岛崎春把他摁在地上时注意到他憋的通红而扭曲的脸,忍不住联想到母亲生气时下颚出生出的红斑。脸颊和粗糙的沥青地面摩擦出血痕,岛崎春整个人骑在他身上和他说悄悄话:“别和大人说。”

    紧接着,她拽着他的头发摁着他的脸在地上蹭了两下,直到那伤口足够像正常人摔倒的模样。岛崎春两只脚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体两侧,抬起头就看到那个黑川,孤零零地站在她面前,抄着兜看她。她看到黑川发灰的白鞋。

    岛崎春今天第三次对黑川点头,若无其事地和趴在地上的男生拉开距离,顺便抚了抚身上的灰。

    黑川挑挑眉毛:“岛崎的小孩因为抢劫进来了?”

    岛崎春观察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撤得远远的,摆好一个看戏的姿态。她重新坐回那个有阳光照射的台阶,感受到那温度,她决定一会儿对黑川下手轻一些。

    黑川蹲在她脸前面。

    “岛崎不是院长的姓氏吗。你是前几天杀人的那个?”黑川歪着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笑声,“少年院院长的亲戚因为杀人进少年院,真是搞笑,你觉得呢?”

    岛崎春发现黑川说话很慢。没想到在这里犯罪消息流通比外界还快,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是院长的事。她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你们是闲的没事做,只好关注岛崎的糗事吗?”

    岛崎春没想过隐瞒自己杀人的事,她乐得给家里添堵。

    她的确杀了一个岛崎家的交易伙伴,这个交易伙伴在某种程度上与她有些血缘关系,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姓岛崎的蛀虫,而岛崎春是岛崎家的唯一继承人,两者的重要性根本没法比较――所以岛崎家将她的罪行掩盖成意外事故,转而给她安排个“抢劫”的名头,把她送进了少年院,美名其曰“教育”。

    岛崎春比任何人懂得自己母亲的意思,她憋不住的,估计只叫她待个半年就要她回去。她权当少年院是人生经验,是体验生活。

    岛崎春嗯了一声,对着黑川摊手。

    “我杀的。”她说,“你要怎么样?”

    “你杀了你的亲人?”黑川饶有兴致地看她,“为什么?”

    岛崎春转了转眼珠,她心想应该没有什么瞒着他的必要,更何况她觉得自己做的事是种荣耀,是大仇得报,于是黑川就看到她弯着眸子笑,眼眸里溢出来的水光在她睁大眼睛的下一秒变成冷意,她下意识抠自己的指甲盖,声音咔擦咔擦地、黑川看到她的指甲边缘坑坑洼洼,裂成几层。

    她说:“他踩到我的狗了。”

    岛崎春垂下头,瞳仁向上看他,黑川突然从她身上感到一些杀气。

    “狗的脚肿了三天,指甲都黑紫了,所以我砍掉了他的脚。倘若他及时松开踩住它的脚、我还不会让他失血过多。”

    “我很爱我的狗。”

    岛崎春说着,黑川看到她的指甲缝里渗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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